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一回 西门庆与乔大户结亲,潘金莲共李瓶儿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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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结亲前的事
西门家妻妾往乔家做客是正月十二的事。这天一大早八顶轿子就浩浩荡荡地出门了。八顶轿子是六房妻妾么?当然不是,其中一顶是吴月娘的嫂子大妗子的,两顶小的是官哥和照顾官哥的媳妇子的,缺席的是孙雪娥。理由是留她看家,更深的理由是她不过是下人,没有去的资格。
乘着妻妾们出门,西门庆终于有机会和他的小情人单独私会一下了。小情人是谁?好久不见的春梅也。
因为元宵节快来了,西门家打算正月十四宴请些官家女眷,就说春梅等四个家乐也一起打扮见客。我们当然知道这是多余的,因为西门庆要让春梅会客根本不需问她的意见,吩咐就可以了,这么说一声只是为春梅创造一个讨衣服的台阶:
“娘们都新做了衣裳,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俺们一个一个只像烧煳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身上有数那两件旧片子,怎么好穿出去见人的!到没的羞剌剌的。”
这两天西门家不是正忙着给妻妾们做新衣裳吗,西门庆不是刚为潘金莲装丫头答应赏几件漂亮衣服吗,她们都有,春梅没有,那怎么成?春梅这是在吃她们的醋,她当然有资格,因为西门庆现在是在跟她约会啊!
西门庆一听乐了,没事,这醋吃得好。“不打紧,叫赵裁来,连大姐带你四个,每人都裁三件”。
西门庆本来没想过,春梅一提醒才想起原来还有一个女儿,“连大姐带你四个”的意思就是先给大姐做,顺便给你们做。
既然已经答应了,也就应该心满意足了吧?不,如果这样就不是春梅了。三件还不够:
“我不比与他。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袄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
这是春梅的挑衅——我不但不跟那三个丫头一样,我还要比大姐也多一件!对此西门庆的回答很淡定,“你要不打紧,少不的也与你大姐裁一件。”意思就是,可以给你多一件,但也给她多一件吧,或许他心里想的是,毕竟那也是他的亲生女儿?只是“少不的”三字,写出大姐确实不如春梅……
春梅满意了吗?不,还没有!她的回答是:“大姑娘有一件罢了,我却没有,他也说不的。”
这意思是,大姐有就有吧,我如果没有她都不好意思见我!“说不的”三字比“少不的”更进一层,说明她甚至还不屑于大姐为伍……
西门庆通通答应,“春梅方才喜欢了,陪侍西门庆在屋里吃了一日酒”(单单两个人吃一整天的酒?中间自然也省略了数百字哈)。跟潘金莲比比,我们甚至觉得春梅根本不是在讨要,简直是在要挟。有此一出,我们就能明白,将来毁骂申二姐时,申二姐以为西门家只有一个“大姑娘”是多么的“死有余辜”啊。而春梅作为《金瓶梅》最后部分的主角,用这样的方式夹在故事里不经意地写出,也为后二十回秋风扫落叶般的文字积累了丰富的底蕴。
二、结亲时的事
一群女眷在乔家喝酒,喝到一半,吴月娘下来“往后房换衣服、匀脸去了”。这个“换衣服”也就是“更衣”,也就是去主人房里上个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看到官哥和乔家新生的女儿长姐一起躺在炕上,襁褓之间的婴儿互相打来打去“共笑嬉”,于是女人们就开始起哄,说“他两个倒好象两口儿。”
说这话的是吴月娘和孟玉楼,然后转达给吴大妗子,然后又转达给乔家。乔家娘子当着众人面,还很能开玩笑:“小家儿人家,怎敢攀的我这大姑娘府上?”没想到吴月娘来劲了:“我家小儿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如何却说此话?”
吴月娘当然有底气了,现下西门家是五品大官,有财有势,凭啥比不上你一个大户家的女儿呢?再说了,“共笑嬉”也不是结亲的理由,要不是乔家有点钱,吴月娘还真看不上呢!
对此孟玉楼问李瓶儿什么意见,李瓶儿只是笑,什么也不说。
孟玉楼非常聪明,她其实是不赞成的,但她故意要李瓶儿表态,起哄之余也想看看这个好欺负的李瓶儿有什么反应。然而没想到的是,李瓶儿也洞若观火,什么也不说。因为正妻嫡母都开口了,她能提什么反对意见呢,她对孩子根本没有多大的所有权;而赞成又有什么意思,她根本就不赞成,更别说违心拍吴月娘马屁了。
既然没人反对,其他参加聚会的女人们就不嫌事多,起哄做成了此事。从此乔家和西门家就相互送礼以亲家互称……
读者或许会有疑问,结亲就结亲呗,小孩子能有啥啊,不是过个家家吗,难道还当真不成?
古人还真当真的,不是有很多指腹为婚信守承诺的吗?反正古代婚姻跟爱情跟当事人关系不大,都是父母之命的,既然两家夫人做主,也就没什么不合适的了。并且,古代女人在家庭的最高地位绝非媳妇,而是“婆婆”(这点在《红楼梦》里有大量的表现)。所以,从吴月娘出发,这本身就是特别有趣特别得意的事,因为在乔家她被众星拱月般供着,因为她作为嫡母对官哥有绝对的话语权,为孩子结亲根本就是提前享受子孙满堂的幸福人生,面对眼前才几个月大的“媳妇”,作为“婆婆”的她别提心中有多么的高兴和舒坦啊!
三、结亲后的事
作为故事来说,结亲也没什么,关键是结亲后的反应。
吴月娘一回来就向西门庆汇报结亲的事。西门庆的第一反应是:
“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
西门庆什么理由也没说,只是先说结论,然则这犹如一桶冰水从头而降,吴月娘瞬间转舵:
“倒是俺嫂子,见他家新养的长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着,都盖着那被窝儿,你打我一下儿,我打你一下儿,恰是小两口儿一般,才叫了俺们去,说将起来,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这门亲。”
明明是她先看到小两口“共笑嬉”,现在反赖在大妗子身上;明明是她自己挑起结亲的话头,却推说“不因不由”,这无耻的水准简直跟潘金莲不相上下了。
这时候西门庆补充解释了他的理由:
第一,虽然乔家有钱,但乔家还是平头百姓啊!
第二,我现在是官了,我跟他做亲戚,我以后带着官帽,他带着小帽,怎么坐一桌子?
第三,之前有同僚来说亲,我还嫌他们女儿是“房里生的”——庶出,没答应呢!
说得对吗?
不,这三个理由都偏离事实,而且一个比一个没道理……
第一条,虽然乔大户是百姓之家,但乔家可是有皇亲国戚的,下一回乔五太太来访,西门庆也就只好将就了。
第二条,朝廷还有几门穷亲戚呢,何况乔家还很有钱,大不了也买个官当当呗……
第三条,庶出是妻妾成群的大户人家最难堪的痛,只是《金瓶梅》里写得不多,到了《红楼梦》,这痛成为探春和贾环一生逃不开的梦魇。对于官哥,我们都知道他是庶出的,所以这第三条理由刚说完,一整天都没说话的潘金莲立刻按捺不住了!
“嫌人家是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就是乔家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嫌你短。”
坦白说,潘金莲的这番攻击还是很有语言艺术的。首先她用个“房外生”的幼稚对比刻意“曲解”了“房里生”——庶出——的内涵;然后用个“也是”倒过来暗讽官哥也是“房里生”,最后还用了个诙谐的歇后语为整个事件总结陈词。
然则,这样的语言攻击毫无意义啊,因为她揭穿的真相本来就众人皆知,但却也心照不宣的……
李瓶儿自然说不得,这是她难过的地方,也是她被吴月娘越俎代庖而懊恼的地方;吴月娘自然也说不得,这是她得意的地方,也是揭穿了使她没脸的地方;西门庆自然更说不得,因为在他心中官哥就是唯一的长子,是他唯一的幸福所在,或许他真正遗憾的不是官哥并非嫡长子,而是官哥的母亲李瓶儿并非正妻。所以潘金莲的话让他迅速暴怒:
“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么说处!”
潘金莲不看时机、不看对象,毫不明智、自讨没趣,迅速地“把脸羞的通红了”,强词夺理地答道:“谁说这里有我说处?可知我没说处哩!”
我们当然还记得,这个“说处”并非第一次见,上一次刺人眼目是在孟玉楼直斥宋蕙莲时,那里的“处”和这里的“处”相同概念,前者指妾的地位,这里指妻的地位,宋蕙莲在妾的面前没有“说处”,潘金莲在妻的面前也没有“说处”,而李瓶儿,打醮时的经疏表明她就是第二个正妻。
四、第一次花园战争
既然西门庆都认了,“两孩儿联姻同笑嬉”的事情就算定下来了。回家以后,各人有各人的反应,然则故事当然不能就这样结束,事实上,故事才刚刚开始——“二佳人愤深同气苦”,潘金莲共李瓶儿斗气呢!
我们二十多回时已经开始为她们“张罗”争宠版图3.0版,然则“期待”许久的战争一直没有正面爆发,长时间的蓄势直到这一回官哥结亲,李瓶儿和潘金莲单挑、吴月娘和孟玉楼助威的花园战争终于开打了。
结亲是吴月娘发起的,我们之前说过,李瓶儿是不赞成的,孟玉楼也是不赞成的,潘金莲就更不用说了,她已经不能容忍一个孩子,遑论还有一个小“媳妇”呢。
李瓶儿是怎样表达她的不满呢?她在现场不能提反对意见,回家更没理由提意见了,于是只好跟吴月娘相互“道喜”,表面上和谐收场。然则:
正吃茶,绣春来报,官哥在屋里找妈妈,要李瓶儿回花园房间。李瓶儿想的是,晚上一回家如意儿就直接抱孩子回房(应该在后边堂屋等着她),花园路上、屋里都是黑漆瞎火的(古人没有电灯哈),肯定会吓着孩子。吴月娘说是她吩咐送回房的,小玉说有人点灯笼送去。可李瓶儿还是一回房就抱怨如意儿:“你如何不对我说就抱了他来?”——李瓶儿连这样的小事都不愿吴月娘瞎做主瞎指挥,何况结亲这么大的事呢!当然,她也就只能这样抱怨一下罢了,毕竟孩子还在身边,吴月娘且不说,她的花园美人帮同伴们又哪个是好惹的?一阵阵嫉妒的潮水向她奔涌而来,她根本无暇自顾……
那个西门庆一句“说处”深深伤害了的潘金莲,走到后面哭去了。哭有什么用呢?要战争,请振作……这个关键时候还得靠孟玉楼。
别人都不搭理潘金莲,孟玉楼先过来安慰:“你只顾恼怎的?随他说几句罢了。”
潘金莲就开始讽刺,大致的意思不过是,说官哥是庶出明明是事实啊,这么小结什么亲呢,还有十几年的事,万一变化了不是很麻烦?
孟玉楼对此表示赞同,她本来就不赞成结亲,“无过只是图往来扳陪着耍子儿罢了”——无非是多个理由往来走动而已。而这样的往来走动对于没有孩子的她们来说,不是看着眼疼的事么!
潘金莲又说,你就算结亲吧,骂我做什么?孟玉楼回答说:
“谁教你说话不着个头项儿就说出来?”就是上文的意思,虽然庶出是真相,你也不能不分轻重就说出来啊。
潘金莲说到了气头上,再接了一句:“你家(官哥)失迷家乡,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
这就过火了,孟玉楼立刻闭嘴,“一声儿没言语”。
这里还是吴月娘的地盘,隔墙有耳,血统问题绝不是她们能讨论的,并且,孟玉楼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一来她的附和和同情让潘金莲振作起来,感觉自己不孤单,依然有力量;二来她成功地引诱潘金莲将西门庆辱骂的怒火转移到了矛盾的焦点官哥——继而是李瓶儿的身上。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赶紧“退居二线”,坐山观虎斗……
这天晚上,潘金莲就这样气鼓鼓的回房了,没想到回房时叫门还被秋菊“欺负”——“开得迟了”,于是更气了。憋了一晚上,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三,等西门庆去衙门上班,潘金莲开始打秋菊泄愤。
让秋菊顶着块大石头,跪在院子里,一边打,一边骂,打得“秋菊杀猪也似叫”。花园邻居李瓶儿受不了了,官哥被吓醒了,迟钝的李瓶儿还让绣春过去求情:
“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
李瓶儿其实是无辜的,官哥更加无辜,然而这无疑是授人以柄,潘金莲大概做梦也没想到,秋菊竟然还有这个妙用啊!于是,越发打得高兴骂得开心了,李瓶儿是搂着官哥捂着耳朵气得手脚冰冷,而潘金莲也从此更加喜欢打秋菊了……
五、研究篇:李瓶儿角色设计的问题
潘金莲打秋菊,将官哥唬醒,李瓶儿愤懑之中哭了大半天;然则待西门庆晚上回来,她却半个字也没有透露。从这里开始,出现了《金瓶梅》中最奇怪的命题之一:李瓶儿并没有主动得罪潘金莲,她也知道潘金莲不过是嫉妒而已,为什么隐忍不出声呢?哪怕她自知不敌,为何不能告诉西门庆呢?
曾经的李瓶儿对待花子虚是何等泼辣,对待蒋竹山又是何等无情,而如今的李瓶儿却是何等柔弱,如此迅速的性格转变是什么原因呢?历代学者为此研究不断也争论不休,有人认为这是《金瓶梅》的败笔,而有人认为这恰恰是《金瓶梅》出色的地方。为此,我们简单分析一下:
一、且先不管李瓶儿性格如何,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李瓶儿粗心,或者说有点愚笨。这一点既可以从她最初转移财物至西门家、不辨所以嫁给蒋竹山中看出,也可以从她临死的遗言里看出。生了孩子以后,作为一个母亲,李瓶儿总是患得患失的,然而依然太过粗心。后文许多次,前一天刚与潘金莲发生完战争,第二天两个女人又若无其事地坐在一处,甚至直接将官哥单独留在潘金莲的身边等等。正是这些粗心大意与迟钝愚笨造成了李瓶儿在潘金莲面前的卑怯心理。
二、李瓶儿自身的需求似乎已经得到了满足。对于极度富有的李瓶儿来说,花子虚和蒋竹山所不能给予的安全感和性快感都能从西门庆身上获得,且持续强烈地获得。而自己也跃居妻妾之鳌头,又成功地带来了一个儿子,这个唯一的长子倍受宠爱,或许这时的她难免有夫复何求之感。
因为第一点带来的卑怯心理,让李瓶儿自觉没有能力打败潘金莲,害怕招致她更为激烈的报复,同时也不愿她们的战争让西门庆难堪。而另一方面又怀着一种侍宠勿争、宠自不衰的自豪感,当她病入膏肓自觉不济之时,发出的“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的心声,便是这种自豪感的深刻诠释。正是这两种自身力量不济的自卑感与处于争宠制高点的自豪感交错在一起,最终造成了她既怨恨潘金莲又畏惧潘金莲的矛盾心理。她的每次气得发昏却又只是暗自流泪便是这种矛盾心理的强烈挣扎。
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证明李瓶儿性格变化的必然性,那么我们就有可能对李瓶儿的最初产生怀疑。既然李瓶儿一切都为了官哥,而潘金莲的所有嫉妒都起源于官哥,而官哥又是西门庆爱和力的中心,那么唯一的可能性或许就在官哥的身上!正如前面所言,翡翠轩里李瓶儿怀孕九个月而西门庆毫不知情,实在是难以解释的硬伤。如果是李瓶儿之前一直主动甚至刻意隐瞒事实的真相呢?或许真如潘金莲屡次怀疑的,官哥的血统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呢?假如某些秘密被揭穿,可能引起更大的骚乱,可能是覆顶的不幸,故而使她一直为之隐忍呢?
当然,这些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推理和猜想。或许,李瓶儿性格巨变的谜题从文本来看永远无法自圆其说,然则这毕竟是一部有着如椽大笔的作者,辛劳半生却宁可隐姓埋名的杰作啊。所以,在阅读与研究《金瓶梅》,在感叹与激赏那些精巧的文本设计之余,对最重要的角色留存如此巨大的“破绽”,我们大概只能“宁可信其有”:就当《金瓶梅》的表面文本底下存在着一个作者不想说、不愿说、甚至不敢说的世界吧,这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就让它们依旧静静地呆在黑暗里,而活在我们眼中的、活在文本字里行间的这个真实的李瓶儿,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我们所见的她的本身,就是她所有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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