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苏辛糖
01.
“秦豆蔻!”
这喊声中气十足、铿锵有力,一听便知是来自御膳房总管王铁蛋。
彼时秦豆蔻正守在炉灶前为贵妃煲汤,听闻喊声,手一抖,半罐盐便进了砂锅里。
她心中惊呼一声,完了,这是西凉国进贡的御鸡,仅此一只,希贵妃千叮咛万嘱咐说皇上爱吃鸡,务必要炖好,这半罐盐下去,怕是要小命不保。
哭丧着脸抬起头,看了看急冲冲的走进来的师父王铁蛋,如果他凝视徒儿哀怨的眼眸,一定会知道此时的豆蔻惶恐于即将到来的刑罚,根本无力听他唠叨。
可是他这样脸大脖子粗的御厨,哪会有如这般细密的心思,果然,他也看不看豆蔻就直接开口抱怨:“皇上的午膳又用了很少一点儿,吃不好便无心朝政,无心朝政便会奸臣当道,奸臣当道容易江山不保啊!”
对于师父这般杞人忧天未雨绸缪的先进思想,豆蔻向来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一番话,又不得不让她敬佩起师父那心怀天下的胸襟。
于是乎,拿起几案上刚刚擦过污水的抹布,轻轻地为他拭去额角的汗珠,安抚道:“师父您不要多虑了,皇上吃不饱,说不定就把精力集中在上半身专心处理朝政了呢。”
“皇上无心后宫,便无法绵延子嗣,然则国本不稳,更是天大的罪过啊!”听完她的安抚,师父貌似思虑更盛。
“比起国家大事,您还是关心一下,您的徒儿一会儿如何给希贵妃交差吧。”
豆蔻指了指锅里炖的鸡,又指了指盐罐子,声音几乎带了哭腔,“西凉国进贡的御鸡,我不小心加了半罐盐进去,可如何是好?”
“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随便找只鸡重新炖一锅,什么御鸡不御鸡的,那些嫔妃哪懂鸡!”
姜果然老的辣,一句话就轻巧的化解了天大的难题,于是那只盐水御鸡,变成了我师徒的下午加餐,一同把鸡言欢,畅聊宫中八卦。
大胤王朝皇帝二十有一,正值如狼似虎的年纪,今日却频频食欲不振,这可让御膳房总管焦心不已。
要豆蔻说,天天吃香喝辣还食欲不振只有一种可能,欠虐,当然这种大不敬的话,她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当着师父的面只能献计献策,大力的安抚他菜品不被赏识的落寞心情。
“徒儿认为,皇上口味变得刁钻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同样,要皇上重新燃起对食物的热情绝非转瞬即成的事……”
“说重点!”
长篇阔论被毫不留情的打断,豆蔻瘪了瘪嘴,道:“该怎么做怎么做呗,他不吃说明他不饿。”
“秦豆蔻,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为师真是白教导你了,我们做御厨的本分就是伺候好天家的胃,你这种得过且过的态度,怎么能成为一代名厨光宗耀祖!”
光宗耀祖,秦豆蔻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是了,光复秦家的重担,全都在她一人身上,心上莫名的有了几分沉重,吸了吸鼻子,她又啃了口鸡翅。
02.
西凉国进贡的御鸡,果然不是一般家畜可以匹敌的,师父才啃了一条半鸡腿,就已经跑了三次茅房,神奇的是如他一同吃鸡的豆蔻,居然一点特殊反应都没有。
王铁蛋最后一次从茅房出来,无力的趴在石桌上,怨气冲天的问:“豆蔻,你真的是加了半罐盐,而不是加了半罐泻药吗?”
天地良心,秦豆蔻做事从来明明磊落,从来不干往菜品里下药这种不入流的事,再说了,就算是真下药,她也不能一谋害自己的师父啊。
“师父,徒儿觉得,这补品能否起到滋补作用跟个人体质有极大的关系,属性相和,就能滋补,属性相悖,反倒会伤身。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狗肚子里盛不了……”
豆蔻自知失言,立刻打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再看向师父,他已无力分辨,这御鸡真是厉害,竟能将一年近五十的彪形大汉变得孱弱无力。
“为师今天怕是动不了了,给皇上做晚膳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听闻这话,她的四肢百骸都泛起凉意,给皇上做饭,早知要落得个这样的差事,还不如让她拉稀拉死,但师父有求,徒儿不得不帮,心里千万个不愿,还是乖乖的去准备晚膳。
听闻皇上最日嘴巴愈来愈叼,豆蔻觉得,人类一切毛病的根源都来自于体力不支欲求不满,于是她灵机一动,想出了一道神菜--羊鞭猪宝大补汤,一汤一喝,保管皇上在后宫之间游刃有余。
那是她头一次担任主厨,心中忐忑,生怕惹怒圣上,引来祸患。
后来秦豆蔻才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是倒霉,无论如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祸患都会找上门,比如她。
第二日一大早在御前伺候的张公公就到了御膳房,点名要求昨日的主厨去面圣,本想深藏功与名,无奈快嘴小厨云小九,张嘴就出卖了秦豆蔻。
她看着张公公阴沉不悦的面色,顿觉山雨欲来风满楼。
面见皇上,十岁家境败落沦为女婢,与他七年不复相见之后,她知道,这一日终究会来。
一路忐忑,十个手指头玩了一遍,豆蔻正考虑着要不要抠抠鼻屎解闷时,张公公扭头来说,养心殿到了。
她仰头看见日头下,那金碧辉煌的殿宇,突然就怂了。
03.
四月的日头,还带了春寒的料峭,却照的豆蔻有些头晕,眼前不自觉的的就生出了幻觉,那不是养心殿,而是张着血盆大口,要一下将她吞没的巨兽,她惶恐,却没胆子就这么离开。
好在张公公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朝她摆摆手:“皇上正在同王爷叙旧,一时半会儿抽不出时间来见你,先回御膳房候着吧。”
豆蔻从没觉得,一个阉人说话的声音,竟能让人如此的身心愉悦她微微欠了欠身子,便一蹦一跳的离开了。
刚走了几步,便思索起张公公的话,王爷?哪个王爷?难道是……这个猜测刚浮上心头,立刻被她否定,那个人正在广袤的西北大漠驻守边疆,怎么可能会突然回京。
这样想着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御花园,正直百花盛放的时节,她低头穿过大片的花影,风一吹,花瓣轻飘飘的落在肩头。
“豆蔻--”身后有一人唤她。
那声音,如风清月朗,让人情愿就此沉醉不复醒。
那个人,似芝兰玉树,使多少京城少女魂牵梦萦。
清平王赵木青,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运筹帷幄的大将军,京城头字号的如意郎君。
而此时,她却连一丝回头看他的愿望都没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怯懦而卑微,她是如此的害怕看到他的眼睛,那双如碧波深水般的眸子,就像是隔了千山万水,揉碎了一世的浮萍,而她不愿见到的是,他眸中空蒙散去后留下的悲悯。
这一世,她秦豆蔻可以忍受旁人口中落魄凤凰不如鸡的嘲讽,可以忍受宫中之人落井下石的暗中捉弄,唯独不能忍受来旁人温柔的怜悯。
假装没听到呼唤,她继续在花影中穿梭着,根本就看不出脚步曾因为这声音顿了一顿。
“豆蔻。”
赵木青又唤,这下再也没法假装下去,她转过身低着头行礼:”民女参见王爷。”
“抬起头来。”
于是那张好看的面皮便映入了她的眼。
好奇怪,还是那样清瘦白净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是能带兵打仗的将军,有些人天生尽得上天眷顾,连西北的风沙都折损不了半分。
“许久不见你可好?”
“好!御膳房别的不敢说,伙食是一顶一的好,每日皇上还没吃,我们就能吃,连师父养的狗三个月都胖了四斤,更别说我了。”
“如果你愿意……”
“我愿意着呢,绝对心甘情愿的当一辈子御厨,钻研各种美食佳肴,为我朝烹饪界献一点绵薄之力。”
面对豆蔻的抢白,赵木青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凝视着她,半晌不语。
而豆蔻,于他那温柔的满是悲悯的眼神里,不由自主的忆起,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去。
04.
她爹秦子荆原是当朝右丞,作为家族嫡女,豆蔻幼时便入宫陪伴太后。
也因此结实了当今的皇上和清平王。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话可是一点都不假,当年的皇上就是阴晴不定的性子,而小他两岁的王爷则俘虏了万千宫女的芳心。
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的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为草芥。十岁那年,秦子菁因一局围棋开罪先皇,被冠以暗讽朝政,心怀不轨的罪名,惨遭贬谪,全家流放,唯她一人进宫为婢。
“豆蔻,我可以带你回宫。”赵木青的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出宫,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她就像是一只被人捏在手里的小蚂蚁,稍稍大意就是一死,这种幻想从不奢望。
“当厨子挺好,你看,我爹当年给我取这个调料名,就是一种强大的暗示啊。”
豆蔻噎的王爷说不出话来,趁热打铁又来了一句:“御膳房事物繁忙,女婢不宜在外久留,先行告辞,愿王爷万福金安。”
欠了欠身子,便逃也似的离开,仓促之间连礼都行错了,这样不给他面子,她心里其实是有几分歉疚的,比起赵金贵,赵木青对她已经是很够意思了。
哦,忘了说,赵金贵便是当今圣上的名讳,他嫌这名字俗气不许旁人提起,但豆蔻幼时却时常在无人之时以此为打趣。
三年前先皇驾崩,赵金贵登基为帝,这名字变成了忌讳,天下人都要避开这几个字。那时她在心里暗暗的想,这名字多好,金玉富贵,听来就是帝王命,当时为什么要嘲笑他呢,也许是想看一看他生气起来才会生动的眉眼吧。
王爷未曾嫌弃秦豆蔻是个女婢,也没有因害怕与她接触惹祸上身而刻意避嫌。
可她却在旷日持久的被人挤兑的日子里,觉出了两人的身份差别,思量许久,修书一封,斩断了苦难日子里唯一的光明。
一路上心事沉重,步履也匆忙,女人天生善于一心多用,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豆蔻依然清晰的听到了沿路小宫女的对话。
“据说皇上昨夜脾气特别暴躁,一个人在养心殿流了好几个时辰的鼻血。”
“可不是吗,陈太医连夜被宣入宫……”
“贵妃娘娘一大早来求见都被午公公拦了回去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八卦,而八卦一向是豆蔻的心头好。
她丝毫没有将皇上的反常和那碗汤联系起来,直到看见心急如焚守在御膳房门口等她回来的师父,他满脸忧色的说,闯祸了。那位人人惧怕三分的帝王,正在里头等着她。
几乎是在同时,她听到了自己肝儿颤的声音。
05.
小心翼翼的推开门,还没站稳,就听一声怒喝:“秦豆蔻,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罪?”
他的相貌并无多大变化,只是眉宇间更添三分凌厉,玄色的长袍绣了明黄的龙纹,气势逼人。
若是早些年,任何人用这种语气同豆蔻讲话,她都是要梗着脖子顶回去的,可仅是不同往日,更何况,面前的这个人是一国之君。
她爹玩不过他爹,而她,更是怕他怕的要死。
这时候逞英雄比骨头硬可不是一件聪明的事情,于是,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罪臣之女御膳房庖人亲豆蔻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
奇怪,今日老友重逢,每人都要跟她说一句抬起头来,豆蔻没理皇上的命令,自顾的说着:“民女不知罪在何处。”
“在晚膳中下药妄图谋害朕,这罪名足够你死十次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听他这样说,她心中反倒不忐忑了,抬起头落落大方的望着他:“民女的命不是一直在皇上手上吗,你当年跟先帝求情留我一命,不就是为了今日羞辱我吗?”
心里明明是害怕的,可是面对着他,她张嘴就是刻薄话。
“你再说一遍。”皇上的声音透着凌冽的寒,锐利的双眸好似一下能将豆蔻的淡定戳穿,他上前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
没料到他会来这招,豆蔻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手边的瓷罐“砰”一声落在了地上,罐中的白色粉末扬起薄尘。
被捏的生疼,她眼睛的余光却还是扫到了罐子,暗叫一声不好,那罐子里的粉末是她前些日子刚研究出来的,给大白狗催情的药。
这一刻她无比憎恨自己的强悍的动手能力,眼巴巴的看着皇上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粉,在他耳畔的呼吸也灼热起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在面前放大,那是双极好看的眸子,印象里如千年寒冰一般,现今里头却染着一团小火苗,看的她连反抗都忘了。
眼看那好看直挺的鼻子就要对上她的鼻尖,赵金贵停了下来,“宣希贵妃去养心殿。”
他拂袖而去,声音里没有一丝的情欲。
秦豆蔻愣在原地,面色红涨如桃花一般,心中却蔓延起惘然若失的惆怅。
那药是针对公狗研制,对她不起作用,对赵金贵却起了作用,她以为他会趁机占自己便宜,他的吻却没有落下来。
豆蔻低声咕哝了一声,明明是侥幸逃过了责罚,为什么却开心不起来呢,打死她她不想承认,那句“宣希贵妃去养心殿”像根针一样扎进了她的心里。
于是她将这种复杂心情定义为,对于皇上一定会责罚她的忐忑。
06.
第二日一大早,张公公又来了,目的还是秦豆蔻,却不是责罚她,而是要宣旨将她调进了皇上寝宫的小厨房。
旨意一下,四面八方皆投来夹杂着嫉妒的艳羡目光,豆蔻后背惊出一身冷汗,这“恩宠”简直让她如坐针毡,在御膳房天高皇帝远,一旦到了小厨房那就是在皇帝眼皮底下过日子,稍微出点差错,就万劫不复。
更何况,皇上本来就看她不顺眼,隔了这么多年都没忘记当年她喊他名讳打趣的事,千方百计的想要羞辱她。
她叹了口气,还来不及为自己多舛的命运哀嚎的一番,就被张公公催促着收拾细软,搬去了皇上的乾元殿。
事情跟豆蔻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她以为自己面对的将是皇上震怒的嘴脸,却没料到,自己从到了乾元殿的小厨房,就没和皇上打过照面。
她跟同是小厨子的侍女打听皇上什么时候会来,对方像是听到了莫大的笑话一般:“啥?你以为在乾元殿的小厨房就能见到皇上了?陛下日理万机,哪有时间来见我们这样的下人。”
没见到皇上本人,皇上晚膳想吃什么的旨意却老早就到了。
小厨房只是负责皇上的宵夜以及临时兴起的吃食,在没有圣喻之时清闲的很,可自从豆蔻到了小厨房,这圣欲一日四次,比月事来的还要准。
开始时豆蔻还想揣测圣意,琢磨皇上的口味,可这一天天对菜品风格的要求,简直能用变化莫测来形容。
于是乎,她明白了,他们那受万民敬爱的陛下,不是嘴刁,而是有意的找她麻烦。
早膳时,皇上要喝粥,粥要黏稠软糯,还能看见一粒粒完整的米。
豆蔻早起熬两锅,一锅软烂一锅微生,两锅一混,就是皇上的要求,她简直要被自己的机智感动了。
可没高兴太久,圣喻又来了,皇上午膳要吃鱼,鱼身要完整,鱼肉要入味,还不能有一根软刺。
她站在灶台前挑鱼刺,边挑心里边咒骂着,把皇上先皇们都问候了个遍。张公公每次指名要她自己下厨,不得假旁人之手。
于是她到了小厨房之后,原本的御厨侍女都清闲了,围城一圈在院里磕瓜子唠嗑,厨房里就留了她一个人,只有同一住处的小桃红偶尔会进来瞧一瞧。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回的拜托到:“围裙掉下来了,我腾不出手,快来帮忙系一系。”
素来活泼俏皮的小桃红,今日但是十分寡言,听到她的要求半晌没吭声。
豆蔻又催促道:“快点来啊。”两手沾满鱼腥味的人,压根没想到她身后站的人根本不是小桃红。
赵金贵捡起地上的围裙,小心翼翼从她腰间穿过,避免碰触到她,却还是一不留神碰到了她腰间的痒痒肉。
豆蔻最怕痒,咯咯笑了起来,银铃一般的笑声,让皇上心神一悸,原本想帮她系围裙的手不自觉的停在了她腰上。
多久没听到她的笑声了,是七年还是八年?他快要记不清了。
07.
自从左丞被贬后,秦豆蔻就不再是那个满眼含笑的小丫头,无数次他偷偷去御膳房看她,看到的都是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他却始终记得,初次见面时她的模样。粉色衣衫,绣花鞋上系着小铃铛,跑起来泠泠作响,笑起来枝头初绽的桃花都要跟着颤三颤。
宫里的女子大多小心谨慎,不敢多语,更不必说如此恣意的笑,那时候她就像是照进深宫的一抹光,看的他挪不开眼,连她拿他名字取笑的事都不计较了。
只是可惜,她是左丞的女儿,父皇对左丞早就有了铲除之心,他求情留下了她,墙倒众人推。
左丞树敌诸多,为保她安妥,将她贬入偏离宫室的御膳房。
陷入幽思的赵金贵僵在原地,纵是豆蔻再迟钝也察觉除了异样,扶在她腰上的那双手纤白修长,根本不是做惯粗活的小桃红,倒像个娇生惯养的男子。
“啊!!!”豆蔻尖叫出声,放了手中的鱼就去啪打腰上的咸猪手。
“别喊是朕。”赵金贵连忙去捂她的嘴,长臂揽住了身前挣扎的人。原本只是想让她安静下来,最后却变成了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
“唔……”豆蔻的嘴还被堵着,她的背贴着他年轻的胸膛,春衣单薄,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龙涎香在鼻息萦绕,最难堪的是,她清清楚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好几拍。
“朕放手,你别喊。”说着赵金贵松开了手。
“是你我就不喊了?救命啊,皇上耍流氓!”
这一喊不要紧,堵她嘴的不再是他的手,而是两片温热的异物,豆蔻脑子嗡的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赵金贵的唇。
薄荷气息蔓延开来,她知道那是他漱口水的余味,南姜进贡的薄荷叶,小火慢熬成凝露,那清凉此刻却变得滚烫。
待满脸红涨的她,从擂鼓般声势浩大的心跳中回过神来,皇上已经离开了,豆蔻看着盆中剃掉了一般刺的鱼,再也没了做饭的心思。
那日以后,张公公反常的几日都没来宣圣喻,豆蔻乐的清闲,时间充裕了,她也没闲着,跟着小桃红绣花搓麻将,一刻也不给自己瞎想的空闲。
如此过了三天,圣喻又来了,这回皇上的要求更加刁钻,不要闲置口味,每次只给一句诗。
早膳要吃一枝红杏出墙来,午膳要吃两只黄鹂鸣翠柳,晚膳要吃三千宠爱在一身,还要加个宵夜叫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
秦豆蔻快疯了,这都什么玩意啊,若不是小厨房里人多嘴杂,豆蔻真想仰天长啸一声:“敬爱的陛下,您是不是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折磨我了,是如何想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菜式来的。”
每天张公公来宣旨意,简直成了她的噩梦,她如遭雷击的沉默半晌,张公公就在远处等着,直到她捶胸顿足的说一句,“是,奴婢遵命。”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秦豆蔻不知道,她每天不同款的纠结表情,都被一窗之隔的皇上收入眼底,什么?
他才不是日日去偷窥,堂堂一国之君怎么会偷窥呢,他是每天光明正大的去看,只是不让豆蔻知道而已。
看她抓耳挠腮的样子,简直比吃到她绞尽脑汁做出来的菜更令人开心。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日子长了豆蔻叶摸出来门路,甭管皇上出什么名字复杂要求苛刻的菜式,她都当成猪肉炖粉条来做就行。
一只红杏出墙来,猪肉顿粉条里只放一块肉,两只黄鹂鸣翠柳,里头再加一块肉……
如此做了小半月,皇上居然没挑她的不是,豆蔻彻底放下心来,看来他只是想要刁难她,并不真正吃她做的菜。
看着张公公又进了小厨房的门,她暗中撇了撇嘴,这又是何必呢。
08.
这次张公公的脸色却是不同寻常,看着她好似有满腹话语,到嘴里却还是往常的那一句:“皇上今天晚膳想吃的菜,叫“人生若只如初见”要求入口甜,嚼时酸,入喉涩,回味苦。”
“简单,猪肉段粉条。”她在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句。
又听张公公微微叹了口气:“皇上有旨,这道菜做不好,轻者杖责,重者……赐死。”
一道惊雷劈在了脑门上。
“轻者杖责,重者赐死”豆蔻默念了一句,脊背阵阵发冷,这是从未有过的要求,皇上这是真的想要她的命了吗。
没听到她说“是,女婢遵命”,张公公依旧没走,站在原地看着已经僵化了的秦豆蔻,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所以,当她满脸惊恐的向她打听,“出了什么事,皇上怎么会下这种命令”的时候,向来风严实的张公公低声告诉她:“今日早朝结束,王爷单独留了下来,向皇上提出,要迎娶你。”
又是一道惊雷,这次直接劈到了心头上。
赵木青想娶她,赵金贵想杀她?
着一连串的消息来的太突然,让豆蔻有些蒙圈,待她反应过来,张公公已经走了,她耳边而回响着他临走时的话语“好好做菜,陛下他不是真的想要你死。”
她心中五味陈杂,一时说不清其中的滋味。
人人都想嫁给赵青木,她却从未有过这种奢望,嫁给他意味着可以逃离深宫,重沐自由,摆脱罪臣之女的身份,这听起来像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分,可是她却丝毫开心不起来。
她只知道,从幼时到现在,她的目光从未停驻在他身上。
可是赵金贵呢?
她闪闪发光的吾皇陛下,他心中又是如何想的。
张公公要求豆蔻亲自奉菜,端着琉璃盏走进乾元殿,她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这是帝王的行宫,是她未曾涉足过的禁地,殿里明晃晃的,地面能映出人影,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是低等婢女的粗布衣裳,胭脂是被人挑剩的次品。
长久的磨难,已经将她从相府千金,打磨成了一个粗糙庸俗的婢女,这样的她怎么配踏进乾元殿呢。这样的她,怎么敢去妄想金光闪闪的陛下呢。
她看着高高在上的赵金贵,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刻一般渺小卑微。
张公公从她手上接过琉璃盏,奉给皇上,他尝了一口,扬眉看向豆蔻:“这是什么?”
声音隐隐带着怒意,听起来倒是少了清冷的疏离。
“白水。”豆蔻平静的说,“皇上要的‘入口甜,嚼时酸,入喉涩,回味苦’都是由人的心境产生的滋味,人生若只如初见,不过是记忆在骗人,到头来只是一碗白水。”
自由对她来说便是一汪水,她是搁浅太久的雨,都记不得那是什么滋味了。
皇上恶意找茬,她便无所作为,答案与取舍都在他的心里,她做多做少都无意义。
况且,让不让她嫁,如何处置她,她本就捉摸不透他的意思,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赵金贵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将琉璃盏放在几案上,却又忽的端起,一口饮尽杯中的白水,而后他起身,朝着秦豆蔻走过去。
“你想要什么?”他问。
“以罪女如今的身份,难道还有要与不要的选择权?”豆蔻反问,避而不答赵金贵的疑惑。
从生来就有的富贵到家境败落的苦难,这些于她而言都是从天而至的,半分由不得她选,过去她可以要漂亮的衣服,精致的玩物,现在她什么也要不起。
“如果朕一定要你说。”
“自由。”
她的声音落在铺面金砖上,空灵又落寞。
09.
十日后,王爷大婚,火红的灯笼从前门一直挂到王府,京城无数少女香闺梦碎,都不甘心的走上街头,想看看王爷娶了哪家的女子。
人群中纷纷扰扰,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据说王妃只是宫中的粗贱婢女,让王爷一见倾心,为了娶她宁愿放弃兵权。”
“到底是何方仙女,连皇上都不舍亏待,破格给了她正妃的位分。”
“我怎么听说这王妃跟前左丞有着莫大的关系呢?”
轿外的议论纷纷与锣鼓宣天都不被豆蔻挺进耳里,红盖头下的她,脑中只回想着那日赵金贵的话,
“若深宫让你觉得是囚笼,那朕给你自由。”
第二日他便下旨,将让她赐给了赵青木,而且给予正妃的名分,原来这就是他给的自由。
豆蔻苦笑,掀开盖头,沿着帘子的边缘往外瞅了瞅,呵,真热闹。
眼前是七年没见过的街道,她想好好瞧一瞧,可还没瞧仔细,就感觉颈间针扎一般的酥麻,整个人再没了意识。
花轿到了王府,赵青木掀开骄帘看着空空如也的轿子,面上还是一派温润,心里却在苦笑:“皇兄,我只是比你晚了半天认识她而已。”
三日后,王府传出现消息,王妃忽染恶撒手人寰。
世人感慨红颜薄命,情深不寿,京城少女的粉色桃心又熊熊燃起。
与此同时,远离京城的世外小镇上,一家餐馆悄然开张,老板爱笑,见了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这日餐馆来了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小二连忙上前招呼,还没报上自己店铺的招牌菜,就听公子说:“让你家掌柜的亲自掌勺,我要吃的这道菜是叫‘万里江山’。“
“公子,我们家可没有这道菜。“小二狐疑的看着他,,莫非这是来砸场子的?
公子掏出一定金元宝放在桌子上,微微一笑:“你尽管去问,看她做得做不得。”
这人着实有些奇怪,但当店小二把他特殊的要求报给豆蔻的时候,她的表情愈加奇怪,白净清秀的面庞上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几乎要哭出来了的神情。
“这个客人你甭管了,我自己来招呼。”她吩咐道。
不多时,秦豆蔻亲自捧着一个汤碗出去了,她看着赵金贵轮廓分明的侧脸,觉得自己就像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那么的艰难。
“你要的菜。”纤白的小手还未从碗上收回去,一只大手就覆了上来。
“豆蔻”赵金贵轻轻叹了口气,“我将万里江山都奉到了你面前,跟我回去吧。”
他声音不似平日里铿锵有力,细细听来竟带来一点恳求的意味。
豆蔻觉得眼前蒙了一层薄薄的雾,脚就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她将脸埋在赵金贵的肩头,打湿了他半边衣衫。
她就是这么没出息,不想光复秦家,不想活在深仇大恨里,就想这么静静的和她爱的人依偎在一起。
阳光明媚的午后,御膳房里两个小御厨在树荫下耳语。
“自从皇上立后之后,就很少来咱们这儿传膳了,一日三餐都在小厨房吃。”
“你懂什么,咱们皇后娘娘擅长厨艺,现在皇上的三餐都不假旁人的手。”小厨子眨了眨眼,一脸的神往,“娘娘的厨艺肯定是天下无双。”
皇后的手艺如何,宫人们无法知道,只是养心殿里时常传出这样的对话。
“这个太咸,那个怎么没有味道,唉,这个……”
“你吃不吃?”豆蔻怒喝。
“吃!只要是你做得,什么我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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