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毕业季,六月,夏日的骄阳似火般炙烤着整个城市,城市就如一个大火炉,烤得人们燥热难耐。即将毕业的学子们如火炉里的蚂蚁,四处碰壁,晕头转向。找关系的,递简历的,着急的等待,失望的落泪……美雅也不例外,两年的大专医师,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今天,已经很难作为谋生的敲门砖,所以直到毕业证拿到手的那一天,她的工作仍然是无着无落。当然她还可以忍一忍慢慢等,总会有机会的,最次就是等待人事局的分配,分到哪去哪,顺命吧。但她有太多的想要离开这座城市的理由,也许是无可留恋;也许是太多的痛驱使着;也许是想要逃离……
这不,美雅刚进家门,絮絮叨叨的妈妈就迎了上来。眯着她那双小眼睛,又开始老生常谈,“好闺女,妈都是为你好,乘着现在大学刚毕业找个好人家。我们家你是清楚的,一没钱二没人,没法给你找个好工作,但我们可以‘借鸡下蛋’呀!你隔壁王阿姨已经催了好几次,有个离咱家不远,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一家,最重要的是,结婚后要带你去南方一起工作。闺女呀,这样好的机会,如果错过你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美雅耷拉着脑袋,眉头紧缩,似听非听地躲开母亲,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美雅妈妈正要跟着进去,却被重重的关门声堵在外面。她举起拳头正要砸下去,手却停在半空中,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去。
美雅躺在床上,泪顺着眼角,汩汩地流进耳朵与发际。其实美雅心里如明镜似的,二十二年来她在这个家是如何度过的,她经常告知自己要感恩,毕竟他们收养了她,给了她一个遮风避雨的家。可每每想到“爸爸妈妈”对她的冷漠和无视,“哥哥妹妹”对她的欺辱,她的心就如坚石般冰冷起来。从小家里洗衣服,做饭,做杂活都是她的,特别是冬天,哥哥妹妹的棉衣怕洗衣机洗坏了,就让她手洗。怕褪色不给烧热水,美雅的手整个冬天肿的像馒头,手上全是冻疮,这些她都能忍。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哥哥妹妹”的要求她要是不听,就是拳打脚踢,揪头发,或在脸上吐吐沫,即使这样美雅也只能咬牙忍着。所幸的是,她父母亲一直没有让她辍学,这也是她坚持活下来的唯一理由。美雅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两年前,她的成绩比妹妹的高,结果妹妹上了外省的重点,父母却让她报了本市的专科。这是她心灵上永远抹不去的痛,令她痛彻心肺,但她只能接受,因为这一切都是命。
美雅的手触到了口袋里的一封信,她的心不由地悸动了一下,这是男朋友张哲写给他的分手信,美雅忍着心中的剧痛又一次展开读了起来。
美雅,你好!
现在,该到我们彼此说再见的时候了,跟你相遇、相识、相知已近两年。你曾给了我许多美好与快乐,这也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时光。可是你我都清楚,我们的处境不允许我们继续在一起,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俩没有选择的权利。如果我是城里人;如果我的家境好一些;如果我能找一份好的工作;如果……可是没有如果,我们只有面对现实。也许你的父母亲是对的,通过相亲你会有转运的机会,要不就去试试吧,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别无他求。
我走了,这个城市不属于我。不要悲伤,不要哭泣,眼泪只代表懦弱,除此之外毫无意义。能够与你一起度过两年的美好时光,我今生无憾!美雅,忘掉我,重新收拾心情面对未来,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一定会有一个好的归宿,我真诚地为你祈祷和祝福。
张哲书
信已经被泪水弄得褶皱不堪,有些字迹也已模糊不清。美雅把信纸蒙在自己的脸上,心里默默地喊着“一切都已结束了!”大学两年也是她二十二年最开心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寒酸,但有一个疼她爱她的张哲。她曾憧憬过他们的未来,以后即使不在城里,只要能在一起,有一份安定的工作,这就够了。可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竟连她这点微不足道的要求都不能满足。美雅不甘心,去张哲的出租屋找他好几次,但都是失望而归。她确信张哲没有走,因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过她,他宁愿在城里做乞丐也不要回农村。而今,他如此决绝地离自己而去,这是美雅所始料不及的。因为她坚信,他们的爱能够战胜眼前的困难,而且也不可能就这样的不堪一击,更不愿接受张哲弃她而去的事实。美雅觉得她又一次要被这个世界所遗弃,连她仅有的一点希望都要无情地夺去。她万念俱灰又一次心生一种轻生的念头,她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一整天没出去,任由她妈妈在外面擂门骂娘,她都充耳不闻。她泪眼环顾四周,想寻找能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她的眼睛停在了自己的一张照片上,那是张哲给她拍摄于学校草坪上的,照片上的自己是那么的阳光灿烂,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由衷的笑,青春明媚。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她都会被照片上的自己所感染和鼓励。自她出生以来就与这个世界做着抗争,二十二年了,有多少次她都在生与死之间徘徊,能走到今天真的不易,渐渐地美雅打消了想死的念头。她躺了好久好久,那一夜,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几天后,当美雅在饭桌上说出愿意去相亲时,她的母亲兴奋的差点扔掉手中的碗。一切都很顺利,美雅由她妈妈和邻居王阿姨陪同。生平第一次没有遵照母亲让她刻意打扮的要求,穿了一件已有些发白的粉色T恤和一条浅蓝色牛仔裤,她甚至懒得将头发扎起来,而是用一条干净的手绢随意地挽在脑后。邻居王阿姨叫王兰,她是一个精干又能干的女人,今天她穿一件红底黑花的衬衫和一条白裤子,她是美雅家的老邻居,五十多岁,老头老早就去世,育有一儿在外地工作。她平时除了清扫旁邻的街道外,闲来对邻里的事很是热心。
她们在事先约好的饭馆里坐定后,男方的人还没到。王兰多少有些不悦,她一脸歉意地看了看美雅,又有些责怪地对美雅妈妈说:“今天对孩子也算是个重要的日子,怎么还让闺女穿着学生时的衣服?”
美雅的妈妈是个精瘦的矮女人,年龄与王兰相仿,她今天穿一件蓝的确良衬衣和一条蓝料子裤。一双小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总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她看也不看美雅,显出一副轻蔑的神色。“哎,现在翅膀硬了,哪里还会听我的话!早就准备好了新的,她看都没看一眼,我有什么办法?”说着冤屈地对着王兰憋了憋嘴。王兰正要接过话茬,却听见身后:“对不起,让您们久等了!”她们抬眼望去,只见门口进来一位满脸歉意的中年男人,他身穿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蓝色西裤,步伐矫健,声音铿锵有力。说着话的同时热情地跟王兰和美雅妈妈一一握了手,并借此多瞄了美雅几眼。随他其后的是一位微胖的女人,皮肤白皙,齐耳短发,穿一件粉底白花的短袖和浅灰色裤子,胳膊上挎一件精致的手工编织包。她笑眯眯地看着大家,絮絮叨叨解释迟到的原因。相互介绍坐定后却迟迟不见男主角,王兰终于耐不住了问:“你家孩子……”话还没有说完,中年男子就接上了话头。“看,一急把重要的事给忘了。你们通知见面太仓促,孩子正好去外省学习,不能及时赶到,不过我们带来了他的照片。”说着从钱夹子里取出一张五寸全身照递给了王兰。“这是去年照的,孩子是个医生,身体健康,事业心强,就想找一个本地姑娘。对姑娘要求不高,只要上过大学,身体健康,孝敬父母,我们能接受的他就没意见。哎,要不是孩子奶奶病重,三番五次催着要长孙媳,孩子的婚姻大事,我们也不会这么着急的。不过我们出于真心实意,希望您们别有其他想法……”中年男子说的有些急,随后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听了没有男主角在场的相亲,美雅心沉了下去,低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地板。这时,她妈妈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她猛一抬头看到她妈妈递过来的照片,她没有接,只是瞥了一眼。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只拿一张照片就来相亲的,有谁能保证照片中的人就是今天的主角?又谁会相信其中无诈?这样想着,也就没有了吃饭的心情,更无心听他们叽叽喳喳的谈话,一心只想着赶快结束这无聊又尴尬的场面。还好,正在这时一通电话男方歉意地起身要走,家里老人出现紧急状况,催着要赶快回去,双方这才寒暄后散了席。
第二天,美雅又被逼着去看了一次男方生病的奶奶,男方一家对美雅的印象都很好,又做好吃的又送东西,但美雅什么也没要。在男方家,虽然没有看到令人怀疑的地方,但也没有消除美雅的疑心。她如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想停下来却又由不得自己,内心又无助又焦虑,只有听任事情的发展而无能为力。为了给生病的奶奶冲个喜,时间紧简略了很多程序,即使这样还是没有催来男主角,这令美雅越发生疑。
夜已经很深了,明天就是婚期,想到这美雅就没了一点睡意,她起身轻轻出了房门。夜风习习,院里的榕树叶沙沙作响,远处的蛙声起此彼伏,偶尔有萤火虫从眼前一晃而过,美雅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思绪万千。正在这时,父母屋里传出咳嗽声,“老头子,你还没睡?”是美雅妈妈的声音。“嗯,你也是?想啥呢?”“我在想呀,刘家给的礼钱,剩下五千,其余的四万五抓紧寄给浩儿(美雅的哥哥),要不是美雅的婚事,浩儿的楼房钱真要逼死人呐!哎,这下总算可以舒口气了……”美雅妈妈说完长嘘一口气。
“这事我总觉的有蹊跷,这么多天,男娃怎么一直没出现,就是去哪也该回来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认,不管男孩子怎么样,这家条件好总不会亏待美雅的。”
“我怕万一男娃身体有个毛病啥的,美雅不愿意怎么办?”美雅爸担心地说。
“哎呀,就是残疾,人家父母亲那样利索,也不会让美雅操心的。再说,婚都已经接了,美雅不同意又能怎样?”美雅再也听不下去,她的头“嗡嗡”作响,好似黑暗中撞了墙,令她猝不及防。心像是被人猛地揪了一下,疼痛难忍,她又一次领会了母亲的“良苦用心”,她起身脚步蹒跚轻轻退回自己的房间。
屋外猜拳行令,吆五喝六的声音此起彼伏,美雅缩在床角脑子一片空白,死亡的念头又一次袭上心头。“毫无意义!毫无意义!任何时候我都只是一颗棋子。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只想就此在这个世界消失……”美雅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内心在做着激烈地斗争。“不能,决不能就这样结束。是的,我要抗争,我要逃离,逃离这个令人生厌的地方,哪怕饿死路头,至少还有尊严……”美雅做起来开始四下翻找,抽屉里,柜子里,将一些有用的东西塞进一个小背包,出门的时候将自己的那张照片轻轻塞进抽屉里。
外面人们忙碌着没有人注意她,她出门转到屋后的果园,看见不远处两个正费力抬肉的男子,他们低头吃力地走路没有注意她,美雅躲过他们从果园的后门溜了出来。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云层很厚,夜色也有些浓,星星点点的开始溅起雨来。她想打辆的,四下里却没有发现目标。她不敢停留,脚步放快跑了起来。雨点开始变得密集,敲打着她的头和身子,她边跑边向出租车招手,可是没有司机搭理她。
雨越下越大,美雅全身湿透,像个落汤鸡。双腿也似灌满了铅,重得几乎无法抬起,但她还是一直坚持没有停下来。当她拍打张哲出租屋门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门刚一打开她便一头扑在了张哲的怀里。等她抬头说话时,她的眼睛直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一脸惊恐,捂着被子靠墙坐着的田静。美雅推开张哲,眼前的文胸、内裤、丝袜……几乎要刺瞎她的双眼,美雅要去掀田静的被子,却被身后的张哲拽住了。同时向她吼道:“这是我的事,跟你无关,请你走吧!”她的胳膊被张哲拽的生疼,这句话更像一把利剑刺向她的心,麻木的心开始向外流血。她转身狠狠地给张哲一记耳光,拼尽全力哭喊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你运无耻之徒!”而此时,张哲脸上除了决绝没有一丝的怜惜和疼爱,他冷漠的像个陌生人,木然的一动不动地站着。
美雅全身颤抖,她双手扶着旁边的椅背站了一会。她多想闭着眼睛永远地倒下去,让眼前这个曾经爱她如爱自己生命的男人一辈子愧疚,让其灵魂永生不得安宁。可是美雅没有这样做,倔强支撑着她,她摇晃着身子迈着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挪着走出房门,随后渐渐地消失在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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