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月光最灿烂,趋近地球的最近点,在地铁口的公交站台,他被地铁口冲出的一个紫色上衣的近乎秃顶的男子狠狠地撞了一下,他一侧身,转脸看到了她。
他从地铁口出来,她从公交站台下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掩饰不住的惊喜:
是你!
他们很快各自收起了久别重逢的兴奋,同时点亮手机屏幕,看着分秒逝去的时间,欲言又止,各自向反方向奔去。他回头看她的时候,她没有回头,她停下回望的时候,他已经模糊。
你说他们还会再相遇吗。
他挤进了地铁,她跳上了公交。
如果可以选择,他一定会挤进人头攒动的地铁,气味污浊,在高峰运行时段和中转站,几乎无地立足,但是每天的路程固定地让人很安心,人和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可以靠的那么近,他看着不同的眼眸里倾泻出的情绪,每个人都有故事,他想听他们说出他们的故事,他很可能在这每天固定的时段里筛选出一两个并发展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当地铁驶出地面,乘客渐渐散尽,头倚着车窗,脸贴着玻璃,看着繁华和荒凉的景物迅速倒退并切换着,有一种驶入另一个时空的错觉,忽然眼前一片黑暗,终点抵达,家到了,该下车了。
如果可以选择,她一定会跳上走走停停的公交,烦乱嘈杂,一路上有不确定的因素,但是每天可以选择多条线路多种搭配每天看不同的风景,身旁的人不会更换的那么频繁,她好不容易才能习惯一个陌生的人散发着她从没闻到过的气味在她身旁呼吸,大家都静默着坐着或站立着,守着自己的一方空间,除非熟识的人之间,不会有太多的交流。当公交到站还没停稳就把她扔下车时,远去的车辆就像她一样急切去沾染人间的烟火。
他看着公交缓慢地爬行,不知道要颠簸多久才能到达,然而在终点站走下空荡的地铁,一眼望尽海蓝色的座椅,一路短暂却有几秒的沉醉。
她看着地铁呼啸而过,还没有沉入进去就要下车了,然而从几近始发站的公交上车,一路漫长却有完整的时间可以放置在座椅那一方空间里。
他不喜欢泡在公交上,那一次他别无选择坐了公交。
刚刚落座一个臃肿的灰发老人上了车,即刻就能感觉她浑浊的气场熏染地他很不舒服,要是在地铁上就好了,看到讨厌的人可以向前挤一挤,向后推一步,或者转头走出车厢。他感觉巨大的车身猛烈一震,眼前的一个高大的红衣男子高声通话,坐顺势也坐到了他的旁边,他的耳边爆炸开了,红衣男子的通话声持续不断时,臃肿灰发老人的声音强势插入。
你给我起来,让我坐会。
红衣男子无动于衷继续高声通话,老人靠近了些伸手去拽他的红色衣服,他厌烦地甩开她,严厉地拒绝了。
我不让,年轻人也有累的时候。
老人惊愕了数秒钟后,开始接受红衣男子的回答,开始向他靠近了,他害怕的闭上了眼睛,想着自己酸痛的双腿,听着红衣男子通话那头疑问的声音,红衣男子突然压低了声音:刚有个人让我让座,我没让。
千万不要来找我,我可说不出那样的话来,粗糙的手掌突然压在他的手上,握紧了他的手,伴随着低沉的声音。
姑娘,让我坐会吧。
他惊呆了,猛然睁开眼睛,嘴巴张的大大的,心里漫骂着,我不是姑娘啊,我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他多想和老人聊几句,看着她虽然蛮横却很亲切的感觉,可他一旦开口辩驳,就要和她续上是否要让座的话题了,他不敢看她咄咄逼人的眼睛,他又紧紧闭上了眼睛,屏蔽掉眼前的尴尬,漫长的煎熬,车子一个急刹,他眯着的眼睛看到老人跌落在另一个老人的怀里,那个老人慢慢站起来,凶狠的目光刮着他,把他因没有让座凝结成的愧疚一点点刮下来,对着那个臃肿的灰发老人说着。
他们不让你,我让,你坐我这吧。
他记得他在地铁上也遇到这样的事情,似乎他只要挤到另一个车厢,或者出了地铁,在等间隔短暂的下一班,就能彻底抽离,像翻一页纸质书一样容易,可在公交上不一样,他进退两难,他没法在这个空间里安坐,在两个老人的吵嚷,其他人的无动于衷,红衣男子的高声通话都各不相干。
那天他坐在地铁的红色椅子上,一个精壮的老人一个箭步走到他旁边的小女孩面前,指了指老弱病残孕专座的字样,小女孩面如死灰,拖着自己的行李下了车,他或者他们都能看出来她并没有到站,但他或者他们不会知道小女孩的下身在汩汩地流着鲜血。
他无法忍受自己被绑架的道德被搜刮,提前下了车。
她不喜欢挤在地铁上,那一次她别无选择坐了地铁。
几乎贴面的拥挤让她呼吸困难,要是在公交上就好了,在拥挤也不过是久久地站立,不会是无限量地涌入,无节制地吸纳。地铁的车厢似乎有惊人的食量,吃下去无数的人偶,连骨头不吐。她感觉到两双眼睛盯着她,烧灼着她,让她很不自在,出风口吐出浓浓的二氧化碳气体,她不奢望能空出一个蓝色的座椅让她歇脚,只希望有一个角落可以倚靠。呼啸而过却很平稳倒是给她了些安慰,但是双足和双手都没有停靠的地方,她被拥挤着几乎悬空的双足,被拥挤着无处抓扶的双手,只期盼着到中转站,大批的人流涌出去,给她一个空隙。
没想到这个空隙来的那么快,一团黄色的娇小在地铁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如梦初醒叫嚣地冲出车厢,空出一小块蓝色的座椅,在其他的乘客都没反应过来被尖叫声牵引地看向车门时,她一个侧身竟可以安然地坐下,旁边两侧也是干净清爽的人,没有那些油腻腻,脏兮兮的堆砌,好幸运呀,她心花怒放,没有什么比此刻舒缓酸痛的双腿和闭目小憩更幸福的事情了。
刚享受没有多久,她感觉到左右两侧有两股妖风,还听到黑黢黢的地铁通道里低低的呜咽声,她猛然睁开眼睛,身旁两侧都换了人,方才那两双眼睛烧灼着她,突然开口说话。
能交个朋友吗?
留个联系方式呀?
怎么不说话呢?
你倒是看我们一眼呐。
我们不是坏人。
对,真的,我们是好人。
身旁的两人交替地试图攻陷她,她不胜其烦,只好抬头左右打量,她的嘴角不由自主轻蔑地上扬却带着几丝厌烦,但不是遇到那种油腻腻,脏兮兮的人的厌烦,两张稚嫩的脸还在叽叽喳喳叫嚣着,把她当成一个困难去攻克。他们越靠越近,气息浓重,带着烟草和隔夜饭的酸臭味,她想着终点站还有好远,忍耐一时,他们却愈发猖狂,左侧的他竟伸出了手开始拨弄她的头发。她对他怒目而视,嘴里蹦出了他们听不懂的别国语言,然而他们兴致更高了,不仅没有收回拨弄她头发的手,还继续叽叽喳喳叫嚣着。
她记得她在公交车上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却能够把那个男子甩掉。现在她想都不敢想,只希望下车的时候他们不要跟上来。
那天她从始发站坐上公交车座椅看到她右前方的男子和当红的明星长得十分相似,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偷偷地拍下了他。当她准备下车的时候,一个急刹车让她差点跌倒却被一只有力量的手扶住,竟然是他,靠的那样近,她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个路人,不怀好意的路人,她急忙下了车,却发现他也跟着下来,险些把她抵在墙角,她只好又跳上最近的一班公交,他还是跟着上来,反复几次,终于把他甩掉了。
她无法忍受自己的懦弱被践踏了,提前下了车。
他喜欢坐地铁,地铁的座椅都是横排的,就像那家知名的咖啡连锁品牌店,都是横着排队的,容易产生交流的机会,几乎贴面的拥挤,目光偏移,说不定就会迸出火花,并不特别关注路程的长短。
她喜欢坐公交,公交的座椅大部分都是竖排的,就像那家知名的快餐连锁品牌店,都是竖着排队,很难会交流,有各自独立的一方空间,目光直视,只会关注着自己点的餐和前面还排着多少人。
他又一次别无选择坐了公交。
从始发站上车,准备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一个靠窗角落,避免最后一排太过颠簸,也避免太靠前会惹来事端以免再发生上次的尴尬场面,他刚刚坐下感受到座椅微微冰凉的温度透过他的黑色牛仔裤迅速蔓延开来凝结成水滴,就听到水滴溅入热油锅的炸裂声。
谁让你坐这的?
他心里一惊,完了完了,不会每次我坐公交都让我碰上麻烦的人和麻烦的事吧,还是坐地铁好,安稳无忧。
那炸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给我滚到后面去!
这个声音霸道又尖锐,比上次那个灰发老人请求恳切的语气可怕多了,他不安地左右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在他后方的角落,一张肥肥腻腻的脸上堆满了厚厚的脂粉,对他怒目而视。
美女,我说话你没听到吗?滚到后面去,没看到我用包占了座位?
他没控制住自己蹦出了一个脏字,但是他迅速反应了过来,把尾音压得低低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到了。他在心里愤愤地埋怨着,我不是什么美女,我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况且她这个肥腻的女人还把美女两个字咬的那么重,根本不是在夸赞我的容貌,分明是讽刺。
他定了定神,抬起已经被座椅冰凉的屁股,才看到一只粉色果冻硬皮小手包,巴掌大小,他又没控制住自己竟笑出了声,用这样的包?占座?还这么凶悍?
笑声一从他嘴里喷出来,就把她引爆了,她靠近他指着他绵延不绝地骂了起来,装作费力的样子把她精贵的小包从他的屁股下解救了出来。直到她的同伴缓缓地上了车,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说了句算了,末了又加了句压低声音的话。
真没素质。
那个肥腻的女人看到同伴的制止便挪到后面去,绵延不绝的漫骂始终没有停止,似乎试图想要激怒他,挑衅他,她的两个同伴和她围坐起来把他圈成了一个死角,他即便是想出去也出不去,就算折腾出来了,也不会再有空余座位了,作为早就被等在始发站的争先恐后的乘客悉数填满,他们每张脸上满足的表情比路边捡到了几张纸币还要雀跃。
他只是默不作声,她们还是一直在数落着他,直到车子开过一片别墅区,她们才转移了话题,开始对能够住在这片别墅区的人开始了漫骂,贪婪、腐败、渴望的关键词刺着他的额角,一阵一阵的疼。他想着这次忍一忍吧,不要再提前下车了,直到熬到她们吵嚷着推搡着下了车,他才呼出了一口恶气,对着窗外高喊了一声。
去死吧!
她又一次别无选择坐了地铁。
这次车上竟一点也不拥挤,当然也没有座位,站在她旁边的高大的黑衣运动衫男子挡住了她眺望车厢尽头的视线,也熏染了周围的气味,她被迫吸了一口并不纯净的空气,仔细分辨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有些浓厚的酒精味,还夹杂着一点点放置过久的水果的甜腻味道,她看着男子手中握着一瓶橙黄色的饮料,看着男子发红的眼睛,不由地向后挪了几步,心里想着,这人不会是喝多了吧,好好在那边站着,可别靠我这么近。
可是她恰好找到一个可以倚靠和抓扶的位置,真不想再另找位置站立,那又要重新适应周围的空气,说不定比现在还要糟糕呢。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就听到有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就是固体液体混合物倾泻而下的声音,她尖叫着退后,一脸苦闷,却还是没能躲得掉咖啡色中透着鹅黄的固体液体混合物飞溅到她的乳白色裤袜上,她快要哭了,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男子在几秒钟之前伴随着咳嗽声站立着畅快地呕吐起来,他没有蹲下也没有来得及亦或者是不想去避讳地站立着,不管不顾地呕吐起来,整个车厢突然空了,其他的车厢变得更加拥挤了,就留下他和他那滩新鲜的咖啡色中透着鹅黄的固体液体混合物。下一站开门的时候,拥挤上来的乘客多少都会把那些东西不小心蹭到在身上,踩在脚下。一些上来的乘客面对挂在车厢壁上,摊在地上的秽物,会有多惊讶,多嫌弃,多么无法接受呢。
她在车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冲出了门,奔向了洗手间,把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声音抛之脑后。
他心里对自己说,我以后宁愿多走几步到地铁站,也再也不要坐公交了。
她心里对自己说,我以后宁愿多转几次车,也再也不要坐地铁了。
他觉得地铁更快。
她觉得公交更安心。
我以为他们永远不会相遇。
那一次他别无选择坐了公交,她坐在最后一排听着车门口的的吵嚷,他又一次别无选择坐了公交,她坐在车厢前部回头看着他被围攻不敢阻挠,但她拍下了他,把恶魔一样的画面定格发到了网上。
那一次她别无选择坐了地铁,他被拥挤在人群里想要去解救,她又一次别无选择坐了地铁,他在车门关闭的那一瞬间看着她一脸的苦闷冲出车门,他没能来得及去追。
我以为他们永远不会相遇。
那一天,月光最灿烂,趋近地球的最近点,在地铁口的公交站台,他被地铁口冲出的一个紫色上衣的近乎秃顶的男子狠狠地撞了一下,他一侧身,转脸看到了她。
他从地铁口出来,她从公交站台下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掩饰不住的惊喜:
是你!
他们很快各自收起了久别重逢的兴奋,同时点亮手机屏幕,看着分秒逝去的时间,欲言又止,各自向反方向奔去。他回头看她的时候,她没有回头,她停下回望的时候,他已经模糊。
你说他们还会再相遇吗。
我不知道,你要去问他们。
我只知道他们并不是别无选择,他们只是不愿意选择,习惯了地铁或是公交的一种,每天既定的目标和路程,不去尝试新出现的共享单车,不去花费多一些去拼车或打车。他们不一样,却有一点相同,他们永远不敢自己开车,他们一坐上驾驶座,就开始天旋地转,感觉有人要撞上自己,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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