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其林：重返火山者

序

2018年3月21日，我做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采访。

采访之前我准备了一些问题，因为我先前已经跟其林认识，我以为我了解她，觉得可以预测到访谈的走向；但实际采访中其林一直在坚定地拒绝我铺设好的套路，坚定地陈述她的事实。

其实人很难说明白自己是什么，有时候就是在不断地摘清自己不是什么的过程中，树立起自己是什么的。

这也使我明白文学写作的私人性，我们永远无法替人言说，我们替人说出的事实和他们心中的事实之间总是有着不能跨越的距离。

这回答了我自己想问的一个问题，“人人都应该学习写作吗？”

是的，人人都应该学习写作。

其林：重返火山者

• 受访人：其林，“好中文的样子”二期学员，生态学硕士转行做儿童脑科学研究，开始写作未满一年，坐标北京。
• 采访人：CC麻油，“好中文的样子”二期学员，坐标杭州。
• 采访方式：ZOOM 音频会议
• 采访时间：2018年3月21日21:30—23:10

“我就是那个没写过QQ空间的人”

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写作有兴趣的？
答：去年。去年我参加了一个认知写作课程，才对文学写作这件事产生了兴趣。真正开始写其实是从今年1月才开始。每天早上9点半上班，我提前一个小时起来写，写四五百字，白天在公司工作累了的时候，想放松一下，换换脑子，就抄书，最近抄的是张爱玲的《小团圆》。晚上回家再抄书，抄着抄着有灵感了就写下来，直到睡觉。从那以来一直如此。

问：你是参加了写作课程，才对写作有兴趣，而不是因为对写作有兴趣，才去参加写作课吗？这倒挺稀奇的。那门课程教给你什么？
答：就是用认知科学的方法去解读文学作品，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写，比如说为什么文学作品里经常出现红和蓝，而较少出现黄和绿。

问：……这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帮助吗？
答：就……对作品理解得更深刻，印象更深一点。比较了很多作家作品以后，会很明确为什么张爱玲和鲁迅是一流的作家，钱钟书就没那么好。以前看书觉得好啊坏啊，标准都是混沌的。

问：你说你在此之前从没有过个人写作，除了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以外，没有自己写过东西，这我觉得不太可信。你从小就手抄过《红楼梦》，一个喜欢阅读文学作品的人不可能没有表达的欲望，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谁都在青春期，中学的时候，写过一些伤春悲秋的小散文，放在QQ空间上。
答：我没有过。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走这条路，我爸爸从小就培养我做生物学家。

“他们让我跪下然后开始打我，让我发誓不再见他”

问：你从小学习成绩好吗？
答：上高中就开始不好了，高中以前老考第一名，上了高中考不了第一名了，就开始不爱学习，大学考了个二本，也没好好学习，大学和研究生都光谈恋爱了。

问：你辞职考研究生的时候家里人支持你吗？
答：没什么支持不支持的，反正也不用他们掏钱。当时我跟工作单位是有协议的，读完研究生还可以回来工作。我每天下班回来自己看书复习，准备了两个月就考上了。我报的是很普通的一所学校，当时我就想着只要能离开这个小县城，离开这个整天给人点头哈腰被呼来喝去的工作环境就行。但是我研究生三年念完打算不回去，跟我男朋友去湖北的时候，他们炸了。

问：男朋友？是在研究生时期学校认识的吗？
答：不是，我们是网恋。在读研之前就认识了，用了三年时间慢慢地谈，都是异地。我爸妈知道这个事特别接受不了，把我抓回去，让我跪下开始打我，让我发誓不再见他。

问：为什么那么反对？是因为觉得网恋不靠谱，还是不想你到外地去？哪个因素多一些。
答：都有吧。他们觉得那么好一个工作你不去，多少人等着抢呢，你要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跑到外面去，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要是我是父母，我可能也接受不了。

问：你父母之前从来没见过他，你一直都没告诉他们你们的事，一直到最后毕业了跟他们说，我不回来了，我要跟男朋友去外地，这样吗？
答：对，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研究生期间有一年“十一”，我正在学校跟我男朋友打电话，他已经坐上车要来见我，见我的父母了，正在跟我打电话，突然我父母就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拿走我的手机，对着手机说，你别来了，我女儿不会跟你好的，你们不要再有联系了。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又怎么会那么巧出现在现场的。我只好跟他说，你下车吧，别来了。

问：后来呢？
答：后来就是在学校大闹一场。我和我父母当着很多人的面，互相大喊大叫，我叫他们别在这丢人，他们说我才丢人。我妈还打算在学校附近租房子监视我。特别痛苦的一段回忆。

问：那后来是怎么好转的，你们这个状况。因为你们现在已经结婚了。
答：没有好转，一直都没有好转。我结婚他们也不同意。我在武汉结婚的时候他们本不想来，最后还是勉强来了，就他们两个。我没有得到他们的祝福。耻辱，在家族里我的事一直都被他们视为耻辱。

问：那你现在的婚姻觉得幸福吗？
答：幸福这个词太俗了吧。我的人生一直都没做对过什么事，只有这件事我从来没后悔过。我的先生是我做过最正确的选择了。

（我们两个都笑了，停了一会儿）

问：你先生在旁边吗？能不能问他一个问题？
答：我们俩现在在北京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没有私人空间。他就在我旁边写代码。老公你配合一下采访。

（其林的先生来到电脑前）

问：你怎么形容你们俩的关系？
答：这么说吧，我们可以连续聊天11个小时。爱人，同伴，知己。

问：我觉得你们俩的大脑都已经同步了，他说话的时候你一直在帮他提词。你知道他想说的下一个词。
答：因为我们聊天聊得太多了。

“如果没有写作，过去的就过去了，你永远不会知道火山下面岩浆的形状，尽管它一直影响着你”

问：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有没有想要模仿的对象？
答：张爱玲是我心里第一流的作家，萧红是我喜欢的作家，萧红的风格跟我特别相近。还喜欢汪曾祺和阿城。我对表现别人和外部世界不感兴趣，我想要先弄明白自己，我对自己的好奇源源不断，也许等哪天写够了才会不再写自己。

问：现阶段写作对你来说就是探询自己的内心。
答：我不给自己设定什么阶段，目标，长远的计划，我写文章从来不会罗列提纲，我的工作已经那么讲究逻辑性严密性了，我不想把个人写作也变成和工作一样死板。我的写作经常从一个词，一个语段开始，像扯一个线团，不知道会走向哪里，我很享受这种未知的感觉。

问：写作在你生活中的意义是什么？
答：意义就是抵抗遗忘。如果没有写作，很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时过境迁你再也想不起当时的真相，但是写作可以把你带回那个第一现场，去逼迫自己还原所有的细节。过去的事就像是一座熄灭了的火山，尽管你看不到里面岩浆的样子，但它却一直在影响着你的生活，你却不明白。写作就是回到那个火山喷发的现场，搞清楚影响自己的是什么。笔能讲出舌头讲不出的东西。

问：在过去的人生中，你有痛苦到自己没有办法面对、不敢写的事情吗？
答：有。

问：那经常把过去不好的回忆翻出来，会不会对你的日常生活造成消极的影响啊？本来过得挺开心快乐，无忧无虑的，却每天要想起这些事情。
答：人生的快乐是一种表象，我们只能说表面上整体看起来是快乐的，但内心是一座活动的火山，时时刻刻在涌动着各种各样的。我不是出于一种曝光隐私的心理，我可能不会把这些事情公之于众，我只是想探询彼时彼地，主人公行动的动机从何而来。人是不理智的，事情是没有因果的，是偶然的，随机的，生活是荒谬的，真实是没有意义的，故事才有意义，只有加上人的想象和提炼，才能得出意义。我想看动机如何引导行动，不是想看无序的真实，这是一个艺术加工的过程。

从“齐凌”到“其林”

（这个问题其实是采访一开始提出的，但直到最后回顾整个采访，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问：其林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吗？你习惯这样被称呼吗？
答：我用了很多年，除了自己的父母，我的同事、朋友都这么称呼我。我对声音很敏感，喜欢齐齿音，初中的时候就给起了这个笔名，那时候不是这两个字，是“齐凌”。齐天大圣的齐，凌厉的凌。

问：这个名字比较帅气啊，像小说主角。
答：但是不够普通，我想要再普通一点。名字太大太有寓意了，就会给人一种负担感。

问：你不喜欢别人对你有过高的期待，不想表现得太突出，不喜欢出风头吗？
答：就是太喜欢出风头了，才不要给自己那样的暗示，哈哈。毕竟人到中年了，要隐去锋芒，圆润一点。

问：但是你对自己一定是有期待的。
答：是的。但不要让别人看出来。

番外

采访的主体结束后，其林又跟我闲聊了会儿私人话题。她跟我较真”幸福“两个字，觉得这俩字太抽象，什么都不能表达，我给了她我的解释，她表示认可。她说自己在这些地方有点洁癖。她说，千万别把我写成北漂什么的啊。

“真真切切的，我不是想奋斗，不是想出人头地，主导我生活的是一点点小洁癖。就好像你空荡荡地活过去了，空荡荡地走过去了，但是你遇到了写作，突然你走的这一路就有了鸟语花香了。这样一种感觉足以支撑你写下去。”

“生活中的大部分都是为别人而活，你上班，你带孩子，只有这么一点写啊，抄啊的时间是属于自己的，你会感觉我用了一点自己的时间。”

后记与致谢

重返火山者，敢于面对人生中的所有伤害，她用坚定的选择夺回了对自己人生的主导权，哪怕遍体鳞伤，也绝无反顾。

她用写作为生命解码，没有过多的技巧，她所知的唯一办法就是离现场更近些，再近些，再诚实些，哪怕这诚实会将她内心撕裂。

致谢其林小姐，决定既不匿名，也不删改我的稿子，这篇稿子我写了三个多小时，不发出来对我来说只是有些遗憾而已，发出来却有可能对她的名誉造成伤害。我何德何能让她甘冒此险来成全。

在旁观者眼里，她不敢面对的事，仍然像根刺一样扎在心里的事，其实根本不是她的耻辱，而是她的荣耀和勋章。

谨以此文赞颂她的光荣和勇气。

作业：L16E01
学号：034-CC
要求：采访本班一位学员，写出其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