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在合山上居住了整整一个月,期间确实安然无事。她和其余四人,也渐渐对彼此诉说了些过往。乔木在这一个月中,知道合山上除了这道观,在别处也有几处后建成的院落,还有农田和草场。山上的牛、羊、马在几个草场上轮流放养,这样每块草场都能够得以恢复。农田也是轮流耕作。其实,单是道观所在的山上,就还有数处较平坦的地方,葛曜留着没动,更不要说与这座山相邻的几个山头了。
一日,乔木、葛曜、北山淼几人聚在一起闲聊,聊到葛曜在山上开建之事时,乔木称赞道:“当家的能于山中筑室开田,实属不易,当真才流。”葛曜轻笑:“乔武师过奖了,万事开头难,吾也是不例外。”
葛曜说的轻巧,当时自己带着继承来的家产和百余名庄客随从于此时,她被给予的,正如虞泓所说,只有一间还能住人的空道观。对板筑、开垦,她之前也只从书记上看到,纸上谈兵罢了。真实践起来,陷入困境的时候可不少。庄客随从怨声载道,她自己有时也颓废。然而葛曜知道,若放弃了,她再面对的只会比现在还要困难。
葛曜仍是笑吟吟的,拿过茶盏,喝了一口,接着说道:“武师好奇我如何得以继承家产呐。我自幼丧母,先考又不曾续弦,止得我一个独女。当初虽说家道没落了,可家底也算殷实,有关系没关系的,都试探着分一杯羹,说是个个心怀鬼胎也不为过。”乔木看见,葛曜的一只手掌,渐渐地握成了拳,骨节都发白了,似要将谁在手心里攥的粉身碎骨。
五六年前,葛曜还没有二十岁。可她知道,自己若仍风雨不动,父亲逝后,她就可要如浮萍一般了。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无依无靠的落魄场景,弄不好,万一被人像个物件似的卖来卖去——不行,坚决不能这样。她说服父亲,将家中财产尽数转移至自己处,又选中合山上的道观,作为安身之地。现在她回想起来,真不知自己是被金钱蒙了双眼,还是理智占了上风。然而她明白一个冰冷残酷的道理,再敬畏天理的圣贤,也和常人无异。难道他们就不怕冻饿了么?再者,这“天理”,不也是人定的?
北山淼附议道:“贫道于人间多年了,见那众多凡胎,真君子太少,又容易被陷。小人却是从来都不缺。”乔木想想过往,亦表示赞同。
乔木发现,山上五人葛、北、孙三人都是常在院内。葛曜也会丢练兵场督察练兵,然多数时候是不下山的。止有虞泓一个整日在伊水上摆渡,早出晚归。乔木想寻她说话,不是不见人就是要休息下了。
不过也有特别的时候。这月晦日,乔木从练兵场回来,己是辰时了,却见虞泓慢慢地从自己居往的院里出来,心说好生难得。虞泓看见乔木,向其行了一礼:“乔武师早。乔木回礼,对虞泓说:“虞姑娘今日不曾下山摆渡?”虞泓回答:“不去喽,难得一天歇息睡到这时方才起来。”乔木说:“虞姑娘好生辛苦。”虞泓说:“还能咋个,我又没甚本事,当家的肯收我也是看我妹夫面皮,不比以前呢。”这时她又似是想到些什么,自言自语道:“渊儿怎还不来呢?那姓敖的所说事务当真有那么多?”说着又自顾自地转身进了院,留乔木一人在原地。
乔木推测,虞泓说的大约是她什么重要的亲人,也或许,就是她的妹妹和妹夫。正想着,只见孙绯又从院里一蹦一跳地出来,看乔木在大院中立着,遂问乔木在做什么。乔木说:“适才与虞泓交谈几句,说到她妹夫时不知她想起什么来,兀自言语一句,又进了院儿了。”孙绯追问:“还讲到一名中带渊字之人?”乔木说是。孙绯说:“虞姐姐每次提到那人,总似失了魂魄。”她想了一想,又说:“我每次一近她,总能闻到一股鱼腥气,该不会就是鱼吧乔木道“你看那些志怪看多?常年养鱼杀鱼的人,身上亦是这般气味。”孙绯哦了一声,出了大院,不知去何处玩要去了。
虞泓进了院子,又推门走进自己居住的小院,步入卧房。她从一个抽屉的最底小心地抽出一个书信封皮,取出里面的书信。她并不识得几个字,当初书信来时,还是请北山淼帮忙读出的。但她知道。这数页纸上,有她妹妹的字迹。
虞泓看了这些纸页一阵, 将它们原样收好,叹了一口气:“以前再怎么想,也能看见,现在倒好!”尽管已经有人答应过她,会好生照顾她妹妹,她仍是心里放不下。“到底比不上一母所生。”虞泓自言自语着出了门,向山下走去。她下了山,来到伊水水畔闲步。其实伊水也不比她生长的浔水逊色多少,有时恍惚间还会让人有如临仙境的错觉。可虞泓总打心底认为伊不如浔。少了什么呢?大约,是人罢。
虞泓闲步没多远,向周围望望,见四下无人,在水畔立定脱去鞋袜外衣,跳了进去。“莫叫人瞧见才好。”她想着,两腿上下摆动拍水,向水底游去。紧接着,她身上发生了任谁看了都会膛目结舌的变化:只见虞泓双腿渐渐附上一层红鳞,继而化成了一条鱼尾。颈两侧生出了鱼腮,和她的尾鳍一般的红。
孙绯猜测对了一半,虞泓,是鲛人,她妹妹也是。虽人间有“鲛人泪落成珠”一说,但仅仅深海中的蓝鲛如此。虞氏姐妹则为鲤鲛,是江河中鲛人的一支,所流之泪,与常人无异。但无知的人,总认为天下的鲛人皆是泪落成珠。渔网之下,不知附着了多少鲤鲛的冤魂。虞泓的爹娘,便是命丧渔网之下。她怎么都不会忘记,爹娘尽全力把她们姐妹推远,他们自己却被裹在渔网中,拽上了渔船。血,在水中弥散开来,几乎要让年幼的虞泓喘不上气。她听见船上的人说“跑了两个小的”,吓得她拖着哭喊着要爹娘的妹妹,一口吃游出数里才停下。那年虞泓十岁,妹妹虞渊才六岁……
忽诸失去了爹娘,虞泓身为长女,被迫地过早以稚嫩的双肩,担起了养活姐妹二人之责。她记得爹先前打鱼养鱼,虞泓也试着做——虽她对渔网的厌恶和恐惧非十天半月能可够消磨,却不甚能成。她也想过进九浔城中做些零工,那些招工的部非嫌她太小,即嫌她没本事有一次还险些被骗进烟花地。数次触藩,让虞泓失了信心,只有回家专意养鱼。其时虞渊又稚齿且不晓事,常常哭着要去找爹娘。每逢此时,虞渊哭,虞泓也忍不住跟着哭。哭罢,又哽咽训斥虞渊道:“你要是去,咱虞家就剩我一个,叫我咋个活!”虞泓心疼虞罢渊,却又希望虞渊少些闹她。其实,她又岂不想如爹娘在时一般疼爱虞渊,但她当时也还是个孩子,难免因为琐事上的烦恼波及其它。
似乎磨难能够让人蜕变。时迈不停,虞泓渐渐平衡了自己的情绪,对虞渊愈发宠溺。虞渊亦知晓姐姐的不易,变得乖巧而又有些黏人。相依为命的两人,感觉从前从未对是彼此如此亲近过。曾有一别家幼童说虞渊是“没爹娘的野孩子”,虞泓知道了,抄起船篙,找到那幼童将其抽打了一顿。虞渊看在眼里,对虞泓又生出了几分崇拜来。可虞泓经历过这事,却在心里添了几丝阴影。
虞泓在伊水中回想着过往,又思念虞渊,觉得双眼发酸,不知哭了不曾。在水中,即使流泪也无人察觉。虞泓转身,向水面游去,鱼尾复成了双腿,颈上鱼鳃亦化形收了。她蹬几下水,“哗”地一声探出水面,游回岸边,找到自己的衣物穿过了,稍作歇息,上山回到卧房。身为鲛人,与水亲近本该让她畅快,此番却令她内心沉重。
虞泓想过,要寄一封家书去问问情况。一想,信也不比人来得快多少,又担打消了此念。可她在这山上待了半年有余,除那封书信便再无虞渊的消息,怎能不教她担优惦记!当初她自己来时,行路不及一月,她两人还能慢到何时?越思量,越忧虑。
话分两头。且说虞泓所思之故人,其女弟虞渊。虞渊于十六岁时,当地盐商敖飒成婚,如今已一年有余。那敖飒却和别的盐商不同,这行本是厚利,敖飒却不让别人从外在看出她有多富来,住也是住在浔水泮的龙王庙。那龙王庙荒废无人多年,敖飒也权当照看了。
当时律法规定,女子二十不嫁,是要坐牢的。然虞泓一直未遇适婚人选,敖飒上下使钱打点让虞泓免去了牢狱之灾。但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敖飒便又提议让虞泓到合山躲避。起初虞泓因舍不得虞渊,死活不肯答应。直到敖飒说,待她辞去官盐商的职务,就带虐渊一齐去合山,让她姊妹二人团聚,虞泓才仍有些不放心地踏上了去往合山的路。
敖飒之所以辞职说得轻巧,是因为她清楚油水多之地,往往最滑。一个官盐商,极容易自云间跌入泥中。一旦出现乱世,盐商们会是最先被打倒的;就算平常时候,盐商也可能被官府问责定罪。敖飒做盐商得来的钱,大半被她用于对平民的赈济和对官员的财贿。即使如此,留下的那小半部分也是数量可观了。
只是敖飒没有想到,这盐商之职竟辞了数月才辞下来。敖飒将杂琐事务处置后,将一半钱财散了,另一半换作蒜条金,以便路上携带,随后带上虞渊赶往合山。正当虞泓忧思时,这两人已渡过北江,距合山不远。
虞渊长这么大,从没走过这样远的路,路上偶尔还会对敖飒使小性子。这团聚之路,她几乎是靠着对虞泓的思念走下来的。
“飒姐姐,还有多远啊?”此时,敖飒,虞渊两人,正在水边行着。虞渊苦着一张脸,用手绢擦了擦汗,问敖飒道。她问这一个问题不下百遍了。
“这次是真的快到了,你再坚持着。”敖飒看虞渊疲倦之态,衣衫被汗水打透,也是心痛。
“每次你都这么说。”虞渊撇撇嘴,向前望去。一望,她望见了一个坐在船上的身影。不看别的,就那条扎着红头绳的鱼骨式辫子,她就认出来,那不是她的姐姐,还有谁!
“姐姐!”虞渊向那个人影喊道,并一下子将路上的辛苦都忘了似的,跑将过去。可坐在船上的虞泓,虽是听见了叫喊,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以为自己思念过甚,出现听上的幻觉了。
虞渊见虞泓没有反应,又喊了一声。虞泓听这声音又传入了自己的耳,且声音更大,忙从船上跃至河岸,向这两声“姐姐”的来源望去。果然,有两个人影向她来了,一个奔着,另一个行着。虞泓不用猜就知道,奔着的那个是虞渊,后面那个则是自己的妹夫敖飒。
虞泓见了虞渊,心中一喜,也向虞渊奔去,两人一下子撞了个满怀。虞泓将虞渊紧紧地搂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放开。虞泓见虞渊黑瘦了些,是长途跋涉后所致,心疼地说:“渊儿一路上受苦了。”虞渊依然目光清澈:“能见到姐姐,那里有甚么苦头说。”
此时,敖飒从后面赶将过来,对虞泓叫了声大姐,道了个万福。虞泓放开虞渊,对敖飒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训斥:“甚么事情,拖那么久,我想渊儿想得好苦!还有你答应好生照顾她,怎的还叫她累地瘦了?”全不见敖飒也是跋涉之态。敖飒一脸抱歉的笑容:“大姐,实在是官府拖沓。他们直到有人接任才准我走,我能有啥子法子嘛。何况渊儿也是一样,想你后来便天天催促,事情刚一办处理罢,我两个便动身了。虞渊也说:“姐姐莫要担心啦,趣风姐姐自我嫁过去, 对我是一如既往的好,还有书看呢。”虞泓笑着点了一下虞渊的额头:“小囡仔,听着像是比你姐姐我还有本事!走,我们上山见当家的去。”
三人上了船后,虞泓将船篙一撑,那船便如离弦之箭射向对岸。到了道观门口,虞泓照例让士兵到葛曜处通报,自己引了敖飒、虞渊到大殿。这次她走地快了,到大殿时,那四人也才落座不久。
敖飒、虞渊上前,向葛曜行万福。葛曜回了礼,又将北山森、孙绯、乔木三人一一介绍。北山森还向敖飒问起她师妹的近况。葛曜将飒、渊二人之房舍与虞泓安排在一小院中,又吩咐杀鸡宰羊,于中午设宴,有如乔木上山时一般。
中午几人用饭前,葛曜站起身来,说:“葛某知道南省人用饭时好食鱼羹,差人下山捉了半日,也只捉得一条,委屈几位了。”看时,汤锅里一三四寸长鲫鱼。敖飒回道:“有便十分好了,谢过当家的。”用饭期间,几人皆是沉默无言,饭罢方才说起话来。虞渊拉了拉教飒、虞泓的衣袖,三人低语一阵,敖飒转身对葛曜说:“当家的,合山脚下有如此好条伊水,空留着也可惜了。我今有是一意向,欲与当家的商议。”葛曜道:“说来听听。”敖飒接着说:“在水近岸浅水中张网截鱼,于网箱中养起,便常得鲜鱼食用。这鱼肉亦是滋补养人的。且这偌大伊水,好水出好鱼,不怕截鱼截个空。饲养则个,亦不耗多少人力物力。”葛曜想了一想,说:“若不嫌麻烦,实得行便是了。渔网网箱购置费用,找葛某支取便是。”敖飒推辞道:“敖某自出的主意,怎教当家的坏钞。”这养鱼之事自此便定下了。
敖飒等行动很快。下网的第三天,虞泓虞渊二人一人手提一条以柳枝穿过鱼鳃的大鱼上山,正巧碰见葛曜。虞渊上前说:“当家的,飒姐姐拦着不少好鱼,拣出两条来,说炖过了邀姐姐妹妹们尝呢。”葛曜笑着点了点头:“去吧。”两人便提着鱼,向厨房去。
到了厨房里,虞氏姐妹二人着手料理鱼,但几乎都是虞泓在做,虞渊打下手。两条鱼用酒去过腥,调料也备齐,便炖上了。不多时,一个小小的人影从门外闪过,走进厨房。来的人是孙绯,她闻到香气,寻了过来:“你们烧什么呢?”虞泓说:“炖鱼,到中午就能吃了。”虞渊打趣孙绯道:“馋猫鼻子尖!”孙绯笑了笑,在锅台旁转了几圈,直到呼吸间嗅不出什么气味才走开。
当天的午饭便是这两条鱼了。一时七双箸下去,那鱼一面侧的个身子便没了。北山淼吃不惯那鱼腥——即使已去过了,只夹了几筷。敖飒和虞氏姐妹虽是从前便吃这个,箸却仍灵巧地夹着鱼肉。乔木一面品尝,一面在心中赞叹这虞氏姐妹的手艺,鱼炖得比她从前吃过的都鲜美。葛曜落箸最勤,碗旁挑出的鱼骨很快成了一小堆。
孙绯在两人炖鱼时,便馋这鱼的香味。可她又不甚会挑鱼刺。吃了几块,吐出的几乎和吃进的一般多。虞渊见她如此,给孙绯夹了一块鱼肉:“吃吧,这块没刺。”孙绯有些感激地看了虞渊一眼,将那鱼肉整块塞进口中,没嚼几下便往下咽。突然,孙绯感觉有个尖东西扎了她一下,她一惊,将口中剩余的东西吐了出来,吐完便隔着乔木捶虞渊:“你不说没刺吗?没个铲铲!”虞渊“噗嗤”笑了出来,原来刚才那鱼内是她随手夹的。
乔木见了,忙在中间阻隔。虞泓说:“一根鱼刺,莫闹腾了。”葛日曜问孙绯到底卡着没有,见孙绯摇头才放心。敖飒语气严肃:“渊儿,这样的玩笑下决不许再开,真卡着鱼刺可不是闹着玩的。”虞渊“哦了一声,低了头不再言语。北山淼面对这突发状况,却依然淡然的很。
待吃过了饭众人,各自回去时,葛曜对孙绯道:“不会挑鱼骨,还吃鱼呢?”
“鱼味太香了嘛。”孙绯眨眨眼
“下次还吃?”葛曜以为孙绯会知难而退。谁知孙绯十分坚定:“好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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