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宋人笔记《林下诗谈》载,苏轼贬官惠州,那日和侍妾王朝云闲坐,见屋外落叶,便有悲秋之意,边饮边听朝云唱《蝶恋花》。朝云抱琵琶,轻拨弦,口微张,却发不出声,泪珠儿簌簌落,苏轼问何因,朝云道:“我一想到那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就什么也唱不出来了。”苏轼笑曰我悲秋,你却伤春。这首词到底没能唱成。
多情却被无情恼,她唱《蝶恋花》凄然不成歌,是因她体味到词中旷达与感伤相杂之情,明白他豁达宽和,才替他伤感,他实在不该受如此磨难。朝云待东坡亦如黛玉待宝玉,世人皆言黛玉爱哭,却不知黛玉流泪为哪般,朝云亦如此,不久,朝云病亡,苏轼此后再也不听这首词了。
王朝云是苏轼买来的。宋神宗熙宁四年,苏东坡贬官为杭州通判,随友人携妓游西湖。朝云生得冰雪之貌,混迹于群妓中,却自有孤洁气质。据说,苏轼那首“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中的西子,便是指朝云。当然这些都是传闻。苏轼将她买回,留在身边做侍女。自小便在风尘中长大的朝云又怎会不知自己未来归宿便是这大文豪呢?命运待她果真不薄,把这才子赐与了她。如果她遇到的是混世魔王、浮花浪子,将她强行掳走,那人生又该是另一场光景了。
苏轼苏轼也是幸运的。他七岁时,便爱上花蕊夫人,因一位老婆婆告诉他,这女孩生得“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自此,他对女人的审美标准便形成了。秦少游写诗称赞朝云“美如春园,目似晨曦”。美如春园已经不俗,“目似晨曦”那该是怎样的美啊。
朝云冰清玉洁聪慧异常。在照顾苏轼起居之余,学会了读书写字,弹得一手好琵琶。苏东坡填词,她能配上曲调浅吟低唱,直听得苏轼欣喜神迷,如痴似醉。
一次,苏东坡退朝回家,指着自己肚子问:“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一答:“文章”。一说:“见识。”苏东坡摇头,王朝云笑道:“一肚不合时宜。”苏东坡哈哈大笑曰:“知我者,唯朝云也。”
我们总说相知,就是你知我,我知你。然而,想来,苏轼把朝云当成了巫仙下凡,天女维摩,那也只是寻个安慰,朝云却是把这男人爱到了骨子里,不然,也不会唱到“天涯何处无芳草”时簌簌落下泪来。
苏轼的确不合时宜,他自己比谁都清楚,不过他为之得意,结发妻王弗嘴上不说,却处处留意,时时关心,怕他哪句话不对就丢了官帽。继室王闰之不懂这些,她只懂得用最少钱让一家吃好喝好,偶尔也会发发脾气:“你写这些劳什子做什么?把一大家子老老小小都害死了你才高兴?”都是实实在在夫妻家常话。没有人爱这不合时宜,就算是相知朋友也常劝他,改了这脾气吧。只有这个小朝云,能一脸笑意拍拍肚子,叹一声这一肚子不合时宜。
乌台诗案后,官府来人查抄苏轼诗文,全家人吓得够呛。官差走后,王闰之气愤道:“写这些害人之物有何用,不当吃不当穿。”一把火全烧了。若是王弗,大概会好言劝说,若是朝云,定会把那些纸一张不少收藏,过后同他一起挑出那些害人文字,边读边嬉笑。
朝云曾说:“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芳草,历来是思乡离别主题赖以生发的意象之一。如范仲淹的《苏幕遮》:“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离骚》:“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朝云自然明白苏轼心思。
有时觉得女人爱真是多种多样,有些女人通过爱男人来成全自己,因此她们总想改掉自己男人脾气。王弗、王闰之爱苏轼便如此,这般女人适合做母亲与妻子。朝云却不同,她像爱自己一样爱东坡,爱他一肚子不合时宜。她不是不晓得这一肚子不合时宜会给自己和苏轼带来怎样麻烦、“你想怎样便怎样,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苏轼三个女人确实有趣得很。年少气盛时,大家闺秀妻子如师如母,待年长时,正赶上官场失意,糟糠老妻做牛做马,晚景凄凉时,这一肚子不合时宜遇到了识货之人。
乌台诗案后,朝云随苏东坡前往惠州贬所,然而,幼子夭折之痛令她身体状况陡然直下,于是皈依佛门,诵经礼佛,但终敌不过岭南瘴疫,她握着东坡的手口诵《金刚经》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离世。
东坡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上筑六如亭纪念,并为她做墓志铭: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遯,未朞而夭。盖常从比丘尼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
铭曰: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六如亭上还有苏轼亲手写下的楹联: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后人依据“六如”之意,又在亭的两侧镌下对联: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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