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起一把伞,在茫茫的白雾中,穿过重重水帘,我凭栏楼上,面向着夏雨。
三十五度,三十六度,三十七度,烈日烘烤的盛夏,一天又一天追赶着人的体温。夏季越来越任性,无穷无尽地喷射炽烈的火焰,广袤无垠的空间仿佛容纳不下它,无精打采的绿叶害怕热极焦枯,被它点燃而熊熊燃烧。
每一天,天空会出现一朵朵、一片片、一团团的云。夏季的云,正如来鹄诗:“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 奇形怪状的夏云,仿佛刻意装鬼弄神吓唬夏热,春秋冬从来不曾有过;可烈日并不介意这些白云或乌云,霹雳震怒,闪电破天,黑云压山,狂风怒号,暴雨倾盆,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其实,不过是做个凶神恶煞、狰狞可怖的样子,来得快,去的也快。一场仿佛心血来潮、临时起意的倾盆大雨,只会激起酷暑满腔复仇的怒火。
薄暮时分,空气中隐隐有一股焦糊的味道,天地仿佛颠倒过来,蔚蓝色的天空像碧蓝色的海洋,千姿百态的白云,犹如海浪汹涌的波涛。渐渐地天空被灰白的浓云覆盖,乌云喧宾夺主似的,弄得蓝天成了它的缝隙;北边的小半个天空,半阴不阴的云被看不见的太阳照射得受不了,怒气冲冲,把蓝天撕成一块块乱扔的碎片。几番试探后,乌云没法驱赶苍穹之上的烈日凶猛的火焰,它只能积蓄力量,计划,部署和等待:不能再一次零打碎敲了。
这薄暮太长,长到几乎把初夜驱赶到深夜的身边,天幕一纯色灰白,时机成熟了。没有丝毫的征兆,更没有雷霆闪电“讨伐檄文”似的警告,潇潇暮雨铺天盖地倾注下来;一上手,在微风的协助和陪伴下,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不缓不急,密密麻麻的大滴雨点洒落下来,不遗漏一小块地方,无微不至地清洗天空干燥的身体。
夏雨浑身是劲,慢慢地释放,有节奏,有耐力,有恒心;如果大雨稍稍变小了,仿佛攻击的力度显得有点疲软,就会有一道闪电的红光照彻半边夜空,轰隆隆的一声雷鸣,大雨又振奋精神,继续保持强劲的力度、锐利的锋芒和稳固的阵式。从薄暮苍茫,一鼓作气持续不停地下到昱日正午,凉爽的感觉让人以为回到了仲春,或提前进入了仲秋。
雨水携带的微风像涟漪一样,轻柔缠绵,不绝如缕;大雨珠在空中坠落时,相互碰撞后身体迸裂的烟尘似的水粉随风飘荡;天光地色在这轻风大雨中,一会儿变得灰白,一会儿又变得阴暗。
酣畅淋漓、愉快亢奋,雨水放开手脚地向下倾泄,似乎在宣告:它,才是天地之间真正的主宰。
无微不至,无孔不入,龟裂的土地浸透雨水,干硬的地面开始积水,有如“迷你”溪流和堰塘;它猛烈地抽打池水,水面上无数的小水泡沫随生随灭,将要干涸的池塘又一次碧波荡漾,证明韦庄没有胡说:“江村入夏多雷雨,晓作狂霖晚又晴。波浪不知深几许,南湖今与北湖平。”
在烈日驱赶的滚滚热浪中无精打采,奄奄一息,垂头丧气的绿叶青草,湿漉漉地苍翠欲滴,光彩照人;远处的竹树随着飘飘的凉风,翩然起舞,婀娜多姿;点点野花,洗去满身的尘埃,露出美丽的容颜,神彩飞扬。所以,我面前的夏雨,还有一个名字:甘霖。
大雨滂沱,湖面上的水雾犹如山中的云烟,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远山犹如在濛濛的水雾中冲洗淋浴;细雨斜斜,凉风习习,宛若被一只无形的纤柔的手轻轻地摇晃,风中交织的雨丝,像一层又一层白影似的丝巾,在褐黑色峭壁前飘来飘去。清浅菲薄的雨水变成贴在石壁表层的流水,好像石壁穿了件透明的闪光的蝉翼似的衣裳。
天地之间充满了雷声,雨声,风声,水声。侧耳倾听,雨珠或落在石土之上,或落在树林枝间,或落在草尖叶面,或落在河流池塘;“淅淅沥沥”,“轰轰隆隆”,“嘀嘀嗒嗒”,“哗哗啦啦”,“噼噼啪啪”,或低吟浅唱,或狂呼乱叫,无数声音在雷声的伴奏中,合奏出雄浑激昂的进行曲。
这些声音都是从天空发出,得到大地的回应,该是正宗的“天籁之音”了。可是它们轰隆隆、哗啦啦、扑漱漱一片,高亢单调,野性粗厉,并不悦耳动听。然而,又有哪个英雄豪杰的歌声不是钢刀削铁,巨斧剁石?委婉缠绵、沾衣欲湿与它格格不入。
一些聪明狡猾的夏热躲藏在屋里,静静地待着。打开所有空调制冷,把暑热驱逐得干干净净,室内寒冷笼罩;但关了空调,没有多久,室温迅速地追平室外的温度,又马上超过,恢复了往常的闷热,不知道这暑热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也不知道它在空调冷风的威逼中躲藏在哪里?人的身上又是一层黏糊糊、油腻腻的细汗,难道这就是“天人合一”?夏季就在人们的骨子里?
夏雨是夏季赖以生存的安全阀,就像高压锅那样,不同的是,高压锅里喷激出来的是烫手的热气,而夏雨飘逸的是凉爽的清气。
天色依旧纯粹的灰蒙蒙一片,雨水从强劲有力的、节奏急切的“哗哗啦啦”,慢慢地、软软地、非常疲惫地衰变成虚弱呻吟般的“淅淅沥沥”,雨声消失了,水雾的凉气叆叇游移,绿叶上草丛间的滴水,仿佛余音绕梁,袅袅不绝。
夏雨没有离开,只是躺下来喘了一口气。贴身肉搏,太阳欲凭借强烈的火焰焚烧云层,可厚实浓稠的云层把它裹住,好大一会儿,太阳那闪光的眼睛,似乎要把云层照个透彻。但是很快,灰白厚重的阴云不动声色地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又把心急火燎的太阳推回苍穹的高远深处。
乌云,雷霆,闪电,疾雨,飘风和烈日,酷热又一个回合的新的搏击,以广袤无垠的天地为战场,从头到尾再来一遍。
这场雨下得持久而耐力十足,涓涓细流在地面上纵横交错,低洼的地方,积水片片,白光晶亮,几乎能和秋潦一比高下,险些触景伤情,发辛弃疾之叹:“天凉好个秋!”
雨水虽然渐稀渐弱,渐行渐远;但烈日和云层却寸步不让,就这样僵持着,僵持着。
薄暮再一次降临,夏雨似乎已经远远离去,但徜徉在空旷的绿野,细小微凉的雨点,轻轻地落在温热的脸庞,一点,二点,三点……
面向夏雨,我看着它气势磅礴而来,短短的一天一夜,力尽气绝而亡;它却让所有的绿色重新焕发出了勃勃生机,令人感动不已的诗句脱口而出: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2022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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