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偏远贫困的小山村。村里常住人口已经不多,老老小小过着自己辛苦又安定的生活。
我们要说的小孩儿就住在这个小山村里,那一年他5岁半,小名叫狗娃。狗娃的父母在外地工作,除了农历新年,很难见到,狗娃是爷爷带大的,爷爷今年48,喜欢抽旱烟,双手又黑又䎭又有力。狗娃小时候最怕就是爷爷给他洗脸,那只大手在湿漉漉的毛巾之下都还是那么恐怖,揉得狗娃的脸皮生疼。
总的来说,狗娃5岁半之前的生活能算上是无忧无虑的,虽然家里没什么钱,但爷爷在村里还算人缘不错,其他的老头儿老太太看见虎头虎脑的狗娃都会掏出一些村里的零食给他。
这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狗娃爷爷同往常一样带着狗娃到村口的大树下乘凉。狗娃一天中最爱的就是这个时候,有零食吃,也有小伙伴一起玩耍。
“来啦!快快,等你半天了!”还没到树下,远远的,村里老张就招着手唤狗娃爷爷去下棋。
狗娃兴高采烈地抢先跑到张老头跟前,大声喊道:“张爷爷好!”
“哟,真乖!”老张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瓜子,放在狗娃早已经伸出的双手中,“去玩儿吧,我跟你爷爷战两把。”
狗娃把瓜子小心地送入裤子的两边口袋中,便向不远的草坪跑去,那里,几个同村的小孩儿正玩得高兴。
狗娃爷爷坐到老张对面,揶揄着:“还没输够?”
“远着呢!今天就要报仇雪恨”老张哈哈两声。
棋局开始了,两人在树下安静地坐着,时不时轻轻移动一个棋子。夕阳已经落在远方的山尖之上,漫天的红霞在环绕的蝉鸣声中略显热闹。不远处的小孩儿穿得红红绿绿嬉戏玩闹,时不时一声声嘹亮的童音传来,给这座暮气沉沉的村落添染了一丝活力。
“狗娃再过一年该上学了吧?”老张的手放在“車”上,却久久未移动。
“是啊,明年就上学了。”狗娃爷爷也不催,漫不经心地与老张聊着。
“王凯怎么说?留在这儿还是带走?”
“上一次打电话回来还是端午节的时候,现在中秋都快到了,没说这事儿。”
“他们两口子在浙江应该还混得可以吧?听说去年开回来那辆车值二十几万呢。”
“还行吧。”狗娃爷爷不愿多说,他突然用指节轻轻敲了一下桌子:“嘿!快点!又不输你屋里婆娘!”
老张嘿嘿笑着,终于走完了这步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你儿子没说过接你去过过好日子?”
“说了,我不去。”狗娃爷爷移动了他的“马”,看了老张一眼:“到你了,快点!怎么话这么多,跟个娘们儿似的。”
“为啥不去?要是我家那兔崽子有这孝顺,我早跑去享福了。”
“你知道为什么长寿的人都是瘦瘦黑黑的不?”
“不知道,为啥?”
“因为他们话少!”
日子这样过着倒是安逸。狗娃长大后对爷爷的印象有些模糊,等到他35岁的时候,他印象中的爷爷才又慢慢充实而饱满起来。
那是一个随遇而安、无欲无求的睿智老头儿。狗娃——当然,35岁的小伙子早已不叫狗娃,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小名——有一次跟他的妻子说起自己印象中的爷爷。
那是在一次应酬酒醉之后。
让我们再回到狗娃5岁半的那个夏天。
中秋节,狗娃爸爸回来了。这是狗娃第一次中秋节见到爸爸,还有那冰冰的美味月饼。
爷爷杀了一只鸡,托人买回了羊肉和一条大鱼。祖孙三人在圆月之下美美地吃了一顿,那一夜,狗娃是趴在爸爸大腿上睡过去的。他记得好像一直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爷爷和爸爸都满眼笑意地看着他,不知道说到了多晚,饭菜早就凉了,羊肉汤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油脂。他睡着了,爷爷和爸爸还在喝酒聊着,话很少,但谈话还一直在继续。
“爸,狗娃必须跟我回去了。”王凯有些激动,或是喝了酒的原因,脸上红红的,“城里的小孩在幼儿园就开始给小学打基础,狗娃没上过幼儿园,必须回去上一年学前班以后才能跟上进度。”
“……”
“爸!你跟我一起去吧,虽然现在我们还是租的房子,但是有两间房,你和狗娃住一间。你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也放心。”
“……”
“爸!”
狗娃爷爷端起酒杯,用杯底轻轻敲了一下桌子,一口将杯中的酒都倒入嘴中。狗娃爸爸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狗娃爷爷笑了,微微翘起嘴角,他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半透明的烟纸,轻轻地放在桌上,仔细地将它压平,又从另外一个口袋掏出一个装着烟草的小铁盒,打开盖子,轻轻地将烟丝磕到烟纸上。他的动作温柔而又有力,神情是那么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可以谋生的手工艺品。
“你还记得这个村子吗?”狗娃爷爷卷好了烟,点燃吸了一口。
王凯抬头看向他曾经住过的这座房子,比印象中又旧了许多。大门外吊着的大灯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数只飞蛾围绕着大灯扑腾着,不时撞向灯泡,惹得灯光摇曳晃动。
“爸!这村里已经没多少人了。”
“是啊,可我在这里活得很好。”
“那狗娃呢?他不能跟你一样一直呆在这里啊。”
“是啊,他应该跟你一样。”
“我和孩他妈都很忙,你就不能去帮帮我们吗?”
“……”狗娃爷爷沉默了,手上的烟烧的很快。
“记得你小时候,你妈妈还在。有一次领居家来了一个亲戚小孩,衣服很新很漂亮,书包也很漂亮。你想去跟他交朋友,他说你是脏兮兮的乡巴佬,旁边的大人嘻嘻地笑。你是哭着回家的,那一天晚上我跟你说了很多外面的世界,你很向往。所以你努力逃离了这里。我不一样,我不在乎外面的人过得多么好多么高级,我在这每一天都能够自己掌控,我属于这里,这是我的命。”
狗娃爷爷下定的主意向来不会改变,王凯知道,这次也一样。
温和又坚决!王凯看着自己父亲走向屋内的背影,似乎这并不是自己印象中那个脸朝黄土背朝天、没有文化的父亲。
一夜无言。
狗娃第二天起床才知道爸爸要带自己离开这里,去大城市。爸爸一边吃着早饭,一边不停地跟狗娃说起外面绚丽的世界。看着父亲兴奋的样子,狗娃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充满着好奇。
王凯对狗娃爷爷说:“狗娃或许也向往外面的世界。”
“去吧!我留在这里,为你们守着根。”爷爷的神色平和。
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狗娃31岁的时候,为了事业并没有结婚。仓促的电话铃声是父亲带来了爷爷病重的消息,狗娃——这时应该叫王敬雄——当时正在为一个项目拼命工作,这个月每天都只睡2-3个小时,神色憔悴、心性急躁。巨大的压力下,这个消息一下就击垮了王敬雄。
他辞去了工作,同父亲一起踏上返程的路。一路上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觉,浑浑噩噩梦到了许多,却都没有记住。
那座老房子还在,灯光依旧灰暗。年纪更大的老张坐在屋内,床上躺着一个枯瘦的老人。
是的,枯瘦,在那昏暗的灯光下丘壑分明,一段枯木一般。
走近了,王凯带着哭腔:“爸,我们回来了。”
爷爷的眼睛挣扎着睁开:“好……好……”
“爷爷!”王敬雄听到爷爷的声音,再也忍不住眼泪,扑倒在爷爷的床边。
“好……”爷爷的脸色红润了一点,老张赶紧扶起狗娃爷爷的上半身,喂下几口温水。
“别哭了,听你爷爷说。”老张明白,这是回光返照了,狗娃爷爷都等了3天,终于等到了儿子和孙子。
屋内安静了下来,只剩不时轻微地哽咽。
“这一世,很好!有来就有往,有生就有死。这是命,就像旅行,到了再好的地方也得回家。我现在就要回家了,不需要太过伤心。这间老屋过到狗娃名下。狗娃啊,你要记得,人要过得好,切忌跟他人攀比。若当世界只你一人,自然贫富贵贱都只在一心。”
狗娃爷爷的眼睛缓缓地扫过面前的三人:“走了,彻底安逸了……”
后事办了7天,王敬雄没有再哭,他觉得爷爷说得对,之前工作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王凯哭了,他在箱子最里面看到了一本书,这是小时候父亲给他读的古文,他不懂,也不愿意听。这本书叫《道德经》。
后来的事情变得简单,王敬雄34岁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王凯在参加完儿子的婚礼后,回到了家乡的老屋居住。
王敬雄将父亲送回老屋,花了一个月时间将老屋翻新了,才安心地离开。
离开前,父亲说:“去吧!我留在这里,为你们守着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