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果子成熟的季节,我总是很怀念小时候在麟游马家山度过的一段时光。
那个时候,爷爷因一个小手术失败而走完他五十多年艰难曲折的人生之路,家里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奶奶毅然决然地带着三叔四叔向北山而去,在麟游良舍消水沟一个叫马家山的村庄插队落户。同去的,还有不谙世事的我。
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去山庄时的情景。我迷迷糊糊地被抱上马车,奶奶用厚厚的棉被裹住我,把我拥在怀里。车上放着锅碗瓢盆包袱之类的东西,车旁是送行的父母、小姑。马车要走了,隐隐的哭声似乎大了起来,透过被角,我看到天上挂着一轮残月,清冷孤寂,哒哒的马蹄声响在铺有沙石的岐青路上。走过双桥坝,翻过孔头沟,马车一路向西,经过岐山县城,到凤翔的零号路口后向北行进,过白荻沟水库、红化厂、姚家沟,进入麟游地界。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们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处山沟半腰的开阔地,山崖上凿有几孔窑洞,其中靠边的两孔破旧窑洞就是我们后来的栖身之处。大人们忙着整理东西,我却被门前沟边的几棵杏树吸引住了。黄澄澄的杏子满树都是,树下也掉落了不少。我兴奋地捡起熟透的、软软的没有裂痕的杏子,掰开,放进嘴里,真甜!连着吃了好几颗。那个下午,几颗甜杏便俘获了我对那个地方的喜爱之心。
安顿好住处,我便跟着大人去捡山杏,拾回来的杏在院里堆得像个小山。那些又大又甜的杏子,掰开没虫子的,奶奶就晾晒起来,做成杏干,成为我们以后的零食。那堆山杏沤上几天后,我们便蜕出杏核晾干,然后砸开,捡出杏仁,拿到供销社去卖掉,换回煤油、盐、火柴等日用品。每次干活时,奶奶总给我说:“娃娃勤,爱死人,等杏仁卖了钱,给我娃买新袄袄。”有了诱惑,我的小胳膊小腿抡得更欢实了。有一次,奶奶抓起一把杏仁,在水里泡了两天,剥去皮,放在她沃(窝)好的浆水里,那浆水面便有了一种奇特悠长的清香味。我要奶奶多泡些杏仁来吃,奶奶说,杏仁不能多吃。山庄里有一个回族小女孩儿,大约三四岁,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很可爱,和我玩过几次。有一天,他们家里突然传来哭声,奶奶回来说,那个女娃娃吃了家里煮的半碗杏仁,死了,真可怜!可能是杏仁中毒了。幼小的我第一次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而后,我接连不断地发现,这山里还真藏着无穷的宝贝:拾麦穗时,在田畔塄坎会见到红红的野莓子,吃了一颗又一颗,甜的五脏六腑都舒坦。弯弯的山路边,总能看见熟透的黄黄的山桃,让人垂涎欲滴。拔猪草时,漫山遍野地疯跑,常会有意外收获,比如发现了一树梨子,几棵苹果树,于是笼子里摘满梨或者苹果,上面盖上草,雄赳赳气昂昂地提着笼子回家,似凯旋的战士。野酸枣见得多了,不稀罕了,有一种叫甲枣(或“嫁枣”)的,又大又甜,是我们经常搜寻的目标……核桃树到处都是,不管是粗壮的大树还是小树,果子总是很繁盛。青皮核桃长出嫩仁的时候,我就爬上门前那棵粗壮的核桃树,摘下青皮核桃,用自制的弯弯的核桃刀撬开,剜出果肉,去掉黄黄的薄皮,白生生的果仁清脆香甜,最是好吃。但青皮汁水会染个大黑手,根本洗不掉,要好几个月才能褪去黑色。摘下的青皮核桃多了,奶奶就把它们堆在院子的阴凉处,用柴草盖住,捂上几天,等青皮有些发皱的时候,轻轻一剥,皮就自然脱落,干净美观。树上自然成熟的核桃,青皮会自然裂开,用棍子敲打树枝,核桃就轻松地掉落下来。开春时节,四叔吆喝着牛给生产队里犁地,有时会带上我,犁着犁着,不时会翻出一堆的核桃,那是松鼠藏下的。我便拿着个小布袋,跑前跑后地去捡拾。
有一次我去捡拾柴火,一根尖利的树枝插进我的右小腿里,奶奶赶紧跑过来,把我领到灶堂边,慢慢地拔出树枝,迅速抓了一把草木灰堵住那汩汩冒血的创口。我的腿受伤后,奶奶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核桃卷馍馍,是我最爱吃的。奶奶把剥出的核桃仁放在锅里,烤炕得黄黄的,再放在蒜窝里,加上盐,用蒜锤捣烂,然后卷在擀好的发面里,剁好节子,用筷子一压,三下两下,一笼核桃花卷就上蒸笼了。不消多少工夫,核桃卷馍馍就出笼了,那香香的味儿至今想起来还会流涎水。
在马家山,各种各样的果子满足了我的口腹之欲,大山更是给予我无穷的乐趣。从春天开始,桃花、杏花、梨花、苹果花、蔷薇花、洋槐花、枣花等各种花儿次第开放,漫山遍野,煞是好看。上山割柴火,有时会惊起一两只野鸡,扑棱棱鸣叫着飞向远处的草丛。仔细搜寻,会找到一窝热乎乎的野鸡蛋。山里林茂草深,我们去捡杏子或捡核桃的时候,大人常告诫要拿个棍子在前面敲敲打打,以打草惊蛇。不时会有蛇在草丛中哧溜过来哧溜过去,奶奶不让我们打,说它有灵性。当然,她讲的故事更是神奇。说从前有个人打死了一条小蛇,后来有一天,一条大蛇追着撵着他,他吓得跑回家,让媳妇把他扣在大瓮里。结果,那蛇爬进屋子,径直去把那瓮缠起来,缠了一会儿,蛇就溜走了,媳妇掀开大瓮,竟然发现丈夫死了。说也奇怪,那阵儿,我是经常会看见蛇的,但是很少听见蛇咬人的事。有一次,跟大人去良舍卖杏仁,路上,我们亲眼见一条盘踞在树根下细细的长蛇,正在吞食一只青蛙。那只可怜的青蛙起初还在蛇嘴里挣扎,很快地,随着蛇头一昂一昂,青蛙就被吞进蛇的肚子里,我看见蛇身体里那个鼓鼓的东西不断地后移。后来,当我在书上看到“人心不足蛇吞象”时,总会想起那只吞食青蛙的细长的蛇。
那些年,只要山外有人来看望奶奶,她就高兴得有说有笑,合不拢嘴,给他们烙核桃饼,擀长长的面条。等来人回去的时候,奶奶总是泪水涟涟地,有时甚至放声大哭,拉着要走的人不放手,颠着一双小脚送得很远很远,山路转了几个弯,根本看不见被送的人了,奶奶还站在那儿翘望着,而我总是乖乖地站在她旁边,拽着她的衣襟。那时候,我不太懂奶奶为啥总爱哭,在孩子的眼里,那里有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我是很快乐的。多年以后,回望岁月,我终于理解了奶奶背井离乡讨生活的辛酸。
在那个贫穷饥饿的年代,麟游的马家山以它宽厚的胸怀接纳了我们,给予我们温饱。那个飘满果香的马家山,温暖了我的童年,甘甜了一段岁月。我总忘不了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那段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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