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8-2019.2.22
文/ 沐风
写这个随笔录其实也不算是随笔了，大部分的东西还是海子自己的诗。我主要是想快速而简短的还原海子的一生，给更多人一个理解海子的方式，也解释一些长久以来的大众对于海子的误区。
当然，更理想一点的话，也希望唤起大家对诗歌的热爱和追求，这是一个需要诗歌的时代。
海子，原名查海生，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15岁时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自北大毕业后分配至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哲学系担任教师，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
❶启蒙时期的海子
“我要到草原上去，晒黑我的皮肤，晒黑笔记本的浅蓝色的封皮”
海子真正的诗歌创作是从1982年开始的，他属于“少年晚成”的那一代人，不像顾城早年就显现出天才的聪慧，海子的诗歌是在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最早的引路人之一，也就是骆一禾先生。那个时期海子的诗歌还很幼稚，还停留在一些简单的意象堆叠和感性表达上，他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诗歌体系。但这位未来的伟大诗人，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对草原的无限向往。（当然，在一些访谈录里，海子的父母也提到过孩海子幼年就表现出过人的天分）
不久，15岁的海子考上了北大。海子在家书里写到“我喜欢这座古老的大城市，这里的繁华是你们难以想象的一切”
❷走向成熟和自然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1984年海子第一次以笔名发表了《亚洲铜》，纪念他因为开发而渐渐失去模样的乡村。海子对乡村是有着一种执念的，这种情怀近乎疯狂。这也是因为幼年的贫苦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记忆，难以抹去。有一件事情很多回忆录都提到过，那就是海子小时候没东西吃，母亲为他剁了一颗白菜，切得细细的，海子的弟弟看到了也想吃，妈妈就说“等你像哥哥一样，我也做给你吃”。一件小事里，我们可以看出海子生活的贫苦。
但他的伟大也在于此，他没有用苦难来给自己贴金，也没有感叹社会的差距。他说
“要有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
即使明天天寒地冻，山高水远，路远马亡。”
——海子《枫》
于是，海子出名了
❸匆匆的爱恋和一生的遗憾
“我爱你 跑了很远的路
马睡在草原上 月亮照着他的鼻子”
1985年海子在大学做演讲，一位女生在回答海子的问题“你们喜欢谁的诗歌？”的时候说“我喜欢海子的！”
这句话之后，一段悲哀而感人的爱情开始了。这个女生就是B。那段时间里，海子沉浸于爱情，写了很多给她的诗《历史》《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半截》《打钟》.....
半截
海子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半截用心爱着
半截用肉体埋着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我很少看这首诗，主要是回想到海子的爱情经历和人生，每次看都会为海子当时的那种爱里的狂热而落泪唏嘘。
B来自城市，父母都是文化人，对B有着很高的要求和期盼。海子不同，土生土长，眷恋乡村。这样的爱情注定是痛苦的。海子曾经对B说“你的母亲是樱桃，我的母亲是血泪”
如此这般，两年后，他们分手了。海子在之后的日记里，第一次提到了“自杀”。海子第一次感到了绝望和痛苦。
他写道
泪水
海子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穷孩子提灯还家 泪流满面
这一切死于途中在远离故乡的小镇上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而且，这首诗中第一次出现了有关酒的记写：
背靠酒馆白墙的那个人
问起家乡的豆子地里埋葬的人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问起白马和灰马为谁而死……鲜血殷红
在四年以后，海子写到“我的灯和酒坛上落满灰尘/而遥远的路程上却干干净净/我站在元月七日的大雪中/还在四年以前的我/我站在这里/落满了灰尘/四年多像一天/没有变动”
-----《遥远的路程》海子
随后他写下了著名的《九月》（但其实这首诗应该是在12月写的）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
-----《九月》 海子
他太纯粹了，以至于他一辈子走不出这次爱情带来的悲伤。虽然后来有AP和Y和S。但他们都没有给海子带来幸福。
❹腾空的火焰和理想的太阳
“先是幻象万千，后是真理唯一”
----《太阳·弥赛亚》
海子在这次感情经历后，开始了长诗《太阳》的创作，因为这首长诗历来饱受争议，并且对于了解海子而言，太阳意象本身还是要大量的时间去理解的，这里不多解释诗的内容。
它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一个伟大奇迹。它包括七个部分：《太阳.断头篇》，《太阳.土地篇》，《太阳.大扎撒》，《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太阳.诗剧》，《太阳.弑》与《太阳.弥赛亚》。
但由于这首长诗，海子收到了很多非议，这些反对的声音也加剧了他的痛苦。他一个人走在长诗的路上，蹒跚而坚定。
在1986-1988年这段时间里他有很多很著名的诗歌，也可以说是海子诗歌的爆发期。以下不分写作顺序：
《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太阳和野花》
总是有寂寞的日子
总是有痛苦的日子
总是有孤独的日子
总是有幸福的日子
然后再度孤独
是谁这么告诉过你：
答应我
忍住你的痛苦
不发一言
穿过整座城市
《祖国》或《以梦为马》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夏天的太阳
夏天
如果这条街没有鞋匠
我就打赤脚
站到太阳下看太阳
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
一定是出于故意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了解她
也要了解太阳
（一组健康的工人
正午抽着纸烟）
夏天的太阳
太阳
当年基督入世
他也在这阳光下长大
1985.1
麦地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❺飞向天空和大地
“去昌平看看海子吧”
终于写到了这里，接下来的这章我会写很多很多，因为这是1989年的海子，是最后的海子。封面里那句话来自《太阳和野花》，海子写给AP的，老实说，第一次读到那里时，我泪流满面。
还是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地方，慢慢说起。
两次去西藏后，海子在佛学中沉淀，1989年的开头，他写下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和每一个亲人通信……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有人说这首诗带给我们无限的力量，甚至这也是海子的流传最为广泛的诗歌之一。谈起海子，人们会说“你可能不认识他，但你一定知道这句话。”可惜的是很多人都错误的理解了这首诗，或者说是中学课本本身的教育性促使我们刻意曲解了它。谁能想到，在写下这首诗的短短2个月后，海子就离开了我们。海子的朋友去整理他的遗物时甚至说到“那时候我去看望海子，推开门满地的空酒瓶，但房间干干净净，像是没有人住过一样”
我们无法揣测那时候的海子的生活，但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首诗一定不是一首单纯歌颂理想的励志诗歌，我们用过于励志的眼光去看待它，就容易产生误解。这首诗本身所追求的是永恒的而不可得到美好，这里的祝愿其实是带有空想性的。如果这里的美好存在，那么它也仅限于诗歌的写作对象---B。
但无论如何，这首诗所带来的成就也是无可非议的。海子的弟弟查曙生在采访中说道“这是一首自然而成的诗歌”它像《兰亭集序》那样，可遇而不可求得。
1989年的三个月间海子写了很多诗歌。一月十六日写了《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第二天写了《叙事诗》，这些诗歌里,“黑夜”大量的出现，无不展示着海子当时的迷茫和压抑。
在1月22日，海子准备回家了，这一年的春节他过的很差，他想起了一个人（不知道是哪一位），于是写下了《遥远的路程》。他提出要换一个工作，去海南做编辑，办报纸，和父亲因此吵了一架，挨了人生唯二的打（第一次是高中文理分科选择文科的时候父亲的误解）。从那以后，海子开始咳血，呕吐。
2月2日，海子写了《太平洋的献诗》：“今日的太平洋不是往日的海洋/今日的太平洋只为我流淌/为我闪闪发亮/我的太阳高悬上空/照耀这广阔的太平洋”
我需要对太平洋做一个解释。太平洋对岸是美国，太平洋其实是一个指代，指代对岸的B。B在上一次见面时和海子说到，她将去美国了，海子对此十分失望和悲伤。但是，这个意象并不仅仅如此，我经常说,海子不是一个单纯的爱情诗人，他是一个有哲学高度的人。这个意象是他自己体会到的，是仅仅属于他的生命里的东西，写到太平洋，不仅仅是对爱人的思念，也是海子对自我的一次发现。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岗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黑夜的献诗》
再往后就是绝望。
2月底他写了两首诗：
“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的干干净净/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黎明（二》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还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永远是这样” ----《四姐妹》
（四姐妹分别是B、S、AP、Y）
那么在这里我做一个归纳：
B，海子最深爱的人。因为家庭而分手，现在据说已经回国，相夫教子。她手里据说还有海子的信，但不知道她扔了没有。
S，因为海子难以从旧爱和诗歌中自拔，所以选择了分手。
AP，据说在成都，因为一次西藏之旅认识，两人都是诗人，但因为距离太远而分手。至于他们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们不得而知。
Y，最照顾海子的一位女性，也是唯一出席海子葬礼的人，深得海子妈妈的喜爱。分手原因不知，但海子葬礼那天，Y穿着一身黑色长裙，在低低的哭泣。我想，她应该是真的深爱海子并渴望度过一生的。
3月初，海子回到了北京。那时候他每天都在写诗，苇岸见到他时，看到的海子是“坐在椅子上，双脚泡在冰冷的水里，满桌的纸稿。”
接下来就是最后的几天了。
11日，他写了《日落时分的部落》：
“日落时分的部落
晚霞映着血红的皇后
夜晚的血，梦中的火
照亮了破碎的城市
北京啊，你城门四面打开，内部空空
在太平洋的中央你眼看就要海水灭顶
海水照亮这破碎的城，北京
你这日落时分的部落凄凉而尖锐
皇后带走了所有的蜜蜂
这样的日子谁能忍受
日落时分的部落，血污涂满全身
在草原尽头，染红了遥远的秋天
她传下这些灾难，传下这些子孙
躲避灾难，或迎着灾难走去”
1989.3.11
3月14日，他写下了著名的“绝笔”《春天，十个海子》（这必然不是绝笔）
“
春天， 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 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 骑上你飞奔而去， 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 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 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 沉浸于冬天， 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 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 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 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 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 从北刮到南， 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
3月15日，海子连夜修改了最后一首桃花诗：
“
曙光中黄金的车子上
血红的，爆炸裂开的
太阳私生的女儿
在迟钝的流着血
像一个起义集团内部
草原上野蛮荒凉的弯刀
1989.3.15
”
很少有人明白这首诗的意思，我也不例外。它颠覆了海子所有的诗歌常态，有人说这像是一位神在写作。也许理解它也就理解了真正的海子，但至少现在我们还不能够。终有一天，我相信我们会解开它，会还原一个真正的海子。
3月16日，海子见到了B。这次见面是分手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B不再怀念往事，而海子却无法自拔。回来后海子彻底失去了理智，在聚餐上说了很多和B的往事，大哭一场。醒来后又觉得很对不起B。当然，这是不是他自杀的原因无从得知。但至少这件事过后，海子对B无比的愧疚。
❻最后的海子
3月18日，海子没有评上讲师，这意味着他的工作将难以支撑他的生活。他失踪了，四天后他来到苇岸的家，狼吞虎咽的吃起东西来。随后的几天海子整理了房间、书稿，和一些个人用品，都放在一个木箱子里，整整齐齐。其中有一本女性字迹的笔记本，有人说是B，有人说是AP，我只希望海子看到它时，会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3月24日海子写了第一封遗书
“今晚，我十分清醒地意识到：是常远和孙舸这两个道教巫徒使我耳朵里充满了幻听，大部分声音都是他俩的声音。他们大概在上个星期4那天就使我突然昏迷，弄开我的心眼，我的所谓"心眼通"和"天耳通"就是他们造成的。还是有关朋友告诉我，我也是这样感到的。他们想使我精神分裂，或自杀。今天晚上，他们对我幻听的折磨达到顶点。我的任何突然死亡或精神分裂或自杀，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一定要追究”
但随后他又写了第二封：
“另外，我还提请人们注意，今天晚上他们对我的幻听折磨表明，他们对我的言语威胁表明，和我有关的其他人员的精神分裂或任何死亡都肯定与他们有关。我的幻听到心声中大部分阴暗内容都是他们灌输的。现在我的神智十分清醒。”
他特地强调了自己的神智十分清醒这件事情（虽然大多数人推断当时海子可能已经精神失常）
三
爸爸、妈妈、弟弟：
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杀，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常远报仇，但首先必须学好气功。
四
一禾兄：
我是被害而死。凶手是邪恶奸险的道教败类常远。他把我逼到了精神边缘的边缘。我只有一死。诗稿在昌平的一木箱子中，如可能请帮助整理一些。《十月》2 期的稿费可还一平兄，欠他的钱永远不能还清了。遗憾。
当然这些他都没有带上。他只带了《圣经》《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康德拉小说选》，他只是轻声告诉同事“我要出远门了”，他只是穿了一身衬衫，配着蓝色裤子，背着肩包，离开了学校。
他走的很快，未到傍晚便来到了山海关，他住了一夜，无眠或是安睡的一夜。没有人知道这一天晚上他在哪儿。
3月26日，海子只吃了一点东西就上路了，他从墙上撕下一块纸皮，写下了最后的遗言
“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系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我以前的遗书全部作废，我的诗稿仍请交给骆一禾”
在一个拐弯处，他钻进了火车的车轮底下，黄昏时分，1205次列车碾过他的身体。“他死的很有尊严，甚至露出了微笑”骆一禾说。
在追悼会上，海子没有得到讲师，他最后的职称是---“副教授”。是的，一位25岁的副教授。
一些后记
李震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认为“过多的阐释都是别人赋予的，但唯有一个是确实存在的—诗歌转折点的标志，海子死后，中国诗歌的先锋性不复存在，诗歌神性的年代结束，泛娱乐和诗歌娱乐化时代到来。”
西川说：多年来，围绕在海子身上的谜团多年来从未散去。对此，我们无力探究，也不必探究。都说怀念一个诗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读他的诗，又是一年三月时，我们一起重读海子。
边建松说“我仅仅知道，写出“先是幻象千万/后是真理唯一”的海子，那么真实地生存过。我仅仅知道，海子诗歌对当今的诗歌写作依旧有启发，成为一种独特而持久的文化现象，而同时我也知道，海子和那个时代的文化联系，海子的生命痕迹不可复制。”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评论说道“海子之死则是一曲唱给田园与淳朴精神的挽歌，经过短时间的“麦地诗潮”后，中国现代诗歌道路开始分岔，一条朝向“暧昧”的“知识分子写作”，另一条通往世俗生活的“民间立场”，而无一例外的是，这两条道路都抛弃了海子孤独的歌唱和对乡土的缅怀。”
海子离开我们很久了，他的墓建在查家湾的山上，往下看就是一片碧绿的池塘。墓里有着他最挂念的那块哈尼石。
我怀念这位伟大的诗人，不是为了煽情和说教，也不是为了用这些过去来批判如今文学的浮躁和娱乐化。我只是希望这些过去的历史不会被人们忘记，希望人们谈起那个年代，不会只剩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希望能带来一些领悟，让大家知道，那个年代里的中国诗歌，曾是那么的璀璨耀眼。
也许我们的诗歌走得太慢也起步太晚，但我们的诗人，他们永远是那样的伟大着，不朽着。
面对群星和大地，骑着五千年的马和龙，笔尖之下，便是万物苍生。
⑴诗歌摘录及时间记述部分用自《海子诗全编》
⑵所有评述皆为个人观点，部分注解援引自燎原、边建松的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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