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僧

作者: 孟立明 | 来源:发表于2019-12-26 15:3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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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美端着猎枪,没有瞄准,歪着脑袋,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活物,一如十年前,他们第一次遇见时的那个瞬间。

初冬晴朗的日子里,没有风,稀疏的云朵像是掉进了无边的湛蓝的大海般浮在天空,太阳明媚却并不温暖。川西高原上辽阔的天地间,一片灰黄,这片草原的尽头,是雅拉雪山,雄伟圣洁,如同一顶水晶皇冠,安戴在大地头上。雪山脚下有一片金碧辉煌的建筑群,那是新建的佛学院。绕过佛学院穿过草场再往西边走,转过几个山包,晋美看到了山腰上那一处赭色与白色相间的建筑,那是他曾经修行的寺庙,他没有抬头,也没有靠近,只是绕了三圈山下路口处通往寺庙的佛塔,颂了经,就骑着摩托车匆匆离去,他骑的飞快,在草原蜿蜒曲折的路上,几次差点摔倒,惊动了一群草坡上的牦牛,抬头望向他。

摩托飞奔至巨人般嶙峋的岩块下,他停下车,端着猎枪四处搜寻,乱石间一个不显眼的洞跳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将枪管伸进去,洞很深,略带腥味的泥地上,丢着几块已泛黑的破布,但却能看的出那些布料的底色正是僧袍的绛红,没错,就是这里。

十年前一个初冬晴朗的清晨,十四岁的小沙弥晋美,挑着两桶水,将笨重的绛色棉袍前摆折起来捆在腰间,蹒跚着走向湖边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路,这条路通向湖的那一侧山丘上,山丘的背风处有一间小石头屋,里头住着一位老比丘,没人知道他的年龄或名号,他蓬头垢面,从不言语,如同尚未完成的泥巴雕像,甚至无法藏在重重皱纹里的眼睛的神色。

这位老比丘是从晋美所在的寺庙里出来的,据说是二十多岁时犯了大戒,便在此处结庐思过、诵经苦修,发愿念诵一百亿次大明咒。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这里呆了多少年,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念过了多少遍咒语,湖那边寺庙多年来一直源源不绝地给老比丘提供给养,小沙弥们的修行课之一,就是轮流给老比丘挑水,晋美的教授师父说过,他年轻时也去送过水,而师父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

晋美是家里的长子,身下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十岁那年生日,隆重而热烈,河谷地带的积雪开始融化,草场上空气清新而美好,天气晴朗,很多人都跑来给他敬献哈达,这场生日以后,他就要出家修行,去寺庙做一个沙弥,他们这片上百公里的辽阔草场,将会因为他的出家,再次得到佛菩萨的庇佑,人们送上了很多祝福的话,希望他将来能成为这片草原上的堪布,给乡亲们带来解脱的希望。

在藏地,家里的长子才有出家修行的资格。晋美九岁那年的藏历新年,家里人做出了送他去寺庙的决定,但是至少要在家里准备大半年,等到村里的顿珠老比丘脚伤好了,选一个时日,一起去寺庙。于是他天天都跑到村口的佛塔前绕塔诵经,祈求顿珠快点好起来。

那段时日,晋美沉浸在对未来寺庙生活的遐想中。他以前曾经见到过活佛来到他们草原和谷地举办大法会的场景,小小的寺庙早就人山人海,人们身穿盛装,女人们都身上挂满了松石蜜蜡和银器,手里捧着哈达,跪下来接受活佛的灌顶,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穿着绛红色僧袍的僧人们团团围坐,手持各种光怪陆离的法器,声音低沉地诵经,法会开到一半,金刚舞仪式开场,人们立刻欢腾起来,场面变得无比热烈,第二天晒大佛仪式,人们争先恐后围绕着山坡上巨大的佛像,口中大声喊着佛号密咒,个个无比欢喜,活佛端坐在另一头的金刚座上,饱含笑容地看着眼前的盛况。那场景和活佛的形象震撼了晋美,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修成喇嘛,坐在活佛的身边,那是怎样的一种美好感觉。于是,当家里决定送他去寺庙修行后,愉快的愿望让他坐在父亲犁田的拖拉机上,沐浴着晨风阳光,格格地笑着。

满十岁没几天,顿珠老比丘去世了。顿珠是一年前受的伤,他和寺庙僧团去牧民家作法事,车子颠簸,从车上跌落下来骨折,并且摔坏了脏器。出院后该在寺庙里养伤,可是他却无比想念家里的老阿妈,天天念叨,泪流不止,于是寺庙派车将他送回到村里。八十多岁的老阿妈眼睁睁地看着他卧床不起日渐消瘦,某天早上,顿珠握着老阿妈的手,说阿妈,我再给你念诵一遍经文吧,今天我会离开,会往生到强巴佛的国度,将来我会在佛那里迎接你。说完,双掌合十诵最后一次经文后,离开人世。老阿妈说他去世时没有痛苦,脸上挂着笑容。

晋美在遮着白布的遗体前跪下来认真磕头,他想看看老阿妈口中所说的顿珠比丘脸上的笑容,但时被父亲制止了,阿爸摸摸他的头,说你献一条哈达吧。

不能跟随顿珠去寺庙了,父亲便骑摩托车带晋美去,一路上他即兴奋又有些胆怯。寺庙在山脚下湖边的高地上,背靠着黑色的山体,有一条石子路从坡脚通向大门,寺庙粗糙的土坯墙体厚重扎实,庙门不大,里面房舍也不多,但强巴佛殿高大笔直,屋顶上金色双鹿法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比庄严肃穆,晋美心里升起了重重敬畏,院子分了三层,最底下一层大院西面的位置正在修建新的佛堂,院子里堆满了木料、砖石和水泥。

出来接他的,正是他后来的教授师父。

师父样貌慈祥,中矮身材,稀疏的短发,古铜色的脸饱经风霜,僧袍很旧,但是洗的干干净净,隔着很远,就能闻到浓烈的草木香味。

晋美跟着父亲一起跪下,给师父磕头,师父什么话也没说,双掌合十还了礼,将晋美扶起来,拉着他的手,带他去了住处。第二天,受了沙弥戒,领了衣服,就这样,晋美成了一位小僧人。

一开始父亲还会时不时来看看他,时间久了就来的越来越少。刚进入寺庙时,晋美被分配只做点粗活,学习寺庙里基本的操持和戒律,一年后,被送到附近初等佛学院学习。

如此三年,晋美将要从佛学院毕业了,他学会了几部经文,懂不少佛理和咒语,而且已经参加过很多次辩经,俨然一个真正的僧人,师父说再过三两年,受了比丘戒,就是真正的出家人了。佛学院离寺庙不远不近,每天课后,他要走回寺庙,完成他的另外两个功课,其中一个必修课是制香。

师父是庙里制藏香的高手,他经常搭车去集镇上买很多种五颜六色的香料,晚上,师父开着昏黄的小灯,火炉里的干牛粪烧的正旺,滋滋作响,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花草香、药香和奇妙草叶子的味道,这时候师父已经将白天打好的香泥分配到几个小喇嘛手上,每人将香泥放置在各自的案板上,推平,压整齐,用长刀仔细切均匀,而后坐下来慢慢用手搓圆,晾一晚,第二天拿出来晒,香干透的时候,就会有人到庙里来收。每个寺庙都有不同的收入来源,香客与信徒的供养与捐赠全部用于法堂的修葺兴建和佛像贴金彩绘,维持寺庙日常生活开支的手段,制作藏香算是一种。

晋美学会了制香,做的又快又好,师父对他手上功夫比较满意,经常带他到集市上采购香料,并给他配了一条念珠,如果念珠上再配上些宝石,就更完美了,晋美心想。但是师父想给他的,却是藏香配料的诀窍,有一次从集市上回来,师父给他取出一个镶着宝石的精致铜等子,说这个宝贝我用了很多年了,称料分毫不差,藏香的秘密就在配料的比例,你试试看。

除了制香,还有另一项非做不可的功课,就是给湖那边苦修的老比丘挑水,诺大一片湖,可惜是咸水,不能喝,四个小沙弥隔四天轮流一次,每次三个来回,要从寺庙下面的冰河里挑水送过去,把两个大塑料桶装满为止。

晋美挑了水颤悠悠地走在望不到头的路上,“要是阿爸的摩托车在这里,一边绑一桶,几分钟就到了。”晋美心想:“要不就买一个大铁桶,一次多存点水,甚至修个水窖,用一个拉水的车子把水窖灌满,这样他就可以每天洗洗脸,也省了我们这样跑,再或者等我哪天也成堪布了,我就给他做这件事。不过话说回来,这老僧人也真是,寺庙里那么多空着的僧舍,哪怕在寺庙后面山坡上筑个小房子来修行也好嘛,怎么一个人要躲到湖的那边。”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降临了,巴掌大的雪片子下了整整一天两夜,天地之间一片苍茫,草原和终年积雪的雅拉雪山连成一片冰清的世界。夜里大雪压垮了新修法堂的木头梁,天亮以后,师父叫小沙弥们起床,去屋顶铲雪,清理倒塌的木料,晋美刚穿好衣服,师父说你别干活了,去石屋子看看老师父吧。

“可是师父,雪这么深,怎么去?”晋美一脚踩进齐膝深的雪窝子里,问师父。

“你熟路,慢慢走吧,带上些吃的,这雪怕是要些时日才能化,天气预报说,一两天还有大雪,再带床毡子吧。”师父说完带几个人去干活了,晋美只得去收拾师父交代的东西,装了两口袋糌粑,挂在脖子上,将毛毯子折好背上,带了墨镜,拿一根杖子,出了门。

天蓝的如同风平浪静时的大海,晋美在电视上看到过大海,但他觉得大海再大也大不过藏区的天,同样,大海再蓝也蓝不过藏区的天,这片纯洁澄澈的蓝天后头,有佛菩萨对众生怜悯的注视,或者说,这片蓝天,本就是菩萨的眼睛。劲风刮起了地上的雪沫子,打在晋美脸上,他呼着白气,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缓慢地走着,平时走熟了的路,如今却是寸步难行,一脚踩进雪里,另一脚却拔不出来,刚下山没走多远,僧袍就已经汗湿,他摘了毡帽,头上腾起热气。原野上一片寂静,阳光射在雪上,闪着耀眼的冷光,晋美往上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环顾四周,嘴里默念着六字真言,脑中闪过那石头屋子和老比丘的样子,或许他那结了冰的水桶里,没有一滴可以喝的水了,要等到雪融化,才能挑水送过去。

近中午时分,晋美爬上了老喇嘛那座土丘,石头屋子同样覆盖着厚厚的雪,烟囱上的雪也没有融化,说明屋里没有生火,不详的预感忽地涌上心头,他用双手用力拄着杖,加快步子走到了小屋门口,果然如他所料,门半开着,他唤了两声,没人应,推门进去,屋里宛若冰窖,火炉子里只有死灰,石头炕上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其他陈设一样都没改变,奇怪的是,水桶里还有大半桶水,只结了一圈冰碴子,地上散了些花花绿绿的风马,看样子是开门抛撒时被风吹进来的。

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大雪天,老师父呢?晋美脑袋里嗡嗡作响,适才来路上的一身热汗瞬间冰凉透骨。他把东西放下,走出门外,雪地上除了他自己的脚印,并没有其他人或畜的痕迹。他想这事糟糕了,赶紧扯着嗓子喊叫,并跑到山脊背后的厕所处去找,依旧四野寂静,空无一物。他沮丧极了,回到屋里,坐在炕延上呆呆地思索老比丘可能去的方向,猛然间,他听到了一种辽远的尖锐的呼叫声穿透石墙进入耳中,他赶紧站起来去到门口,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他不确定那是一种什么动物发出的声音,从小在牧区听惯了马牛羊和多种野生动物的叫声,但刚才那声音似乎没听过,但却隐约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晋美慌慌张张赶了回去。把他所见到的情况告诉了师父。师父思考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把这事报告给上师吧。当天下午,上师就派人去报告了当地宗教主管部门,部门领导很积极,派了几辆车,抽了十多个工作人员,和寺庙的人一起寻找失踪的老比丘。当地公安也参与了进来,并且详细地询问了晋美当时发现老比丘失踪的情况。晋美诚惶诚恐地叙述了他所看到的一切,唯独没有说他听到那一声奇怪的、遥远的声音,或者,只是自己听错了呢,没有眼见的事情,不能胡说,这也是他们修持的佛法里重要的戒律。

在没轮胎深的雪地里面,所有人足足找了两天,方圆上百里,完全没有老比丘的任何痕迹,大家推测,或许在大雪没有下之前,他可能就已经离开了,至于他去了哪里,没有留下任何的线索,哪怕一丝痕迹。晋美没说话,但他心里清楚,老师父绝对是早上走的,那水桶要是没人搅动,超不过一日,就会结冰。可能他去办什么事了吧,应该在下一场大雪降下来的时候,就会回来。

三天以后,又一场大雪纷沓而至,鹅毛般的雪片子被寒风裹挟着,整整下了一晚上。早上,天放晴了。洁白的雪映着阳光,晃的晋美大清早睡不住,他起床洗漱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寺庙外边的土坡子上四周瞭望。这也是寺庙的一个传统,特别是上师出门弘法的日子,他们都会在这土坡上眺望,盼望着上师归来。这几天,晋美一直没睡好,他想老师父办完事之后,会不会自己走回寺庙,如果他回来,那么大年纪,肯定需要年轻人去把他搀到这里来,他希望用盼望上师弘法归来的愿力替老比丘祈福,虽然他自己一直无法了解到老比丘过往的故事,甚至不能够理解他,但是,在藏地,哪怕是最卑微的生命,也是受佛菩萨庇佑的,众生皆平等。

打开大门后,晋美发现寺庙侧边的小路上停着一辆白色越野车,静悄悄的没有动静,从轮胎吃雪的深度来看,至少昨天后半夜就停在这里的。晋美好奇的走过去,车门突然打开,跳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墨镜和口罩,看不清楚长相,戴着一顶厚厚的皮帽子,穿着毛领的皮衣,膝盖上绑着厚厚的护膝。来人走到他面前,双掌合十,念一声扎西德勒,一开口就知道是汉人。晋美给他回了礼,只听那人说:“小师父,我有一事相求,你随我来,给你看个东西。”晋美跟他绕到了车后,那人打开后备箱,里面放了一些杂物和一个纸箱子,箱子上有斑驳的血迹。晋美吃了一惊,喉咙上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惊恐地睁着眼睛,盯着这只箱子。来人把箱子抱下车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只灰黄色的毛茸茸的小东西,像一只小狗,浑身的毛被车里的暖气热的湿漉漉的,趴在纸箱地上一动不动。

晋美问他,这是什么东西?那人说,小师父,我是从外地来这里做药材生意的,昨天夜里我开车赶路,遇上了大雪,路过一个垭口的时候,看到了一只受伤的的老狼,我撵了一程,撵到了狼窝,老狼跑了,窝里有两个狼崽子,一个已经冻死了,剩下这一个没死,我怕冻死,就把它抱了起来,放在了我的车上,这可是野生动物,我不可能将它带走的,刚好,开车路过你们寺庙,我就想把这狼先放到你们寺庙,请你们先养一段时间,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把它交给当地的野生动物保护部门。

晋美看着这毛茸茸的小东西,拿不定主意,他说你等等吧,我回去问一下我的师父。晋美转身回去,僧人们已经在经堂开始诵经,他赶紧溜进去,殿堂里庄严肃穆,晋美不敢言语,也跟着一起诵起经来,他心里想,那就让那人在门外先等一等吧。

诵完经后,他赶紧跑到师父跟前说了这事,并请师父出去看看。几个小沙弥跟随着师父走到门外,发现地上只有两行车轮胎印,那辆越野车已不知去向,箱子还留在地上,晋美赶紧打开纸箱,发现那毛茸茸的小东西的身上的毛已经被冷风吹的几乎要结冰,晋美抱起纸箱子,看着师父。师父念了一声佛号,说既然缘分来了,就先收养着吧,不要冻死饿死,晋美心里一阵狂喜,在几个小喇嘛的簇拥下,把这只小狼抱回了住处。

按规矩来说,寺庙只可救助野生动物,但绝不允许收养。在寺庙周围,经常会有一些野鹿或者其它野生动物,在冬天大雪覆盖的时候,来寺庙找吃的,这时候小喇嘛们就会拿玉米粒和青稞粒放到这些野生动物的面前,人与动物相处的特别好,彼此信任,互不相害,但是收养一头小狼,以前还未曾有过。师父说,寺庙有寺庙的规矩,我们这是古刹,不能在这里把规矩给破坏了,这只小狼归你管了,喂一段时间,合适的时候,打电话叫动物救助站的人来带走它吧,就这样,晋美就成了这头小狼的临时主人。

晋美出生在牧民家庭,常年在草原上生活,一年中只有冬春两季时间住在河谷里的家中。草场上经常会发生羊群被狼袭击的事,但是,晋美却从未跟一头狼这样近距离相处过。他从小就知道,这种神奇的动物,只存在于神话故事中,据说,藏民族的史诗里的英雄格萨尔王化身为狼而最后升天成仙。而这些年,狼这种动物被汉地人们彻底神话,大力鼓吹狼的团队合作、狼的坚韧不拔,仿佛狼理所应当要坐上食物链的顶端。其实在藏区牧人看来,狼一半是遥不可及的神话传说,另一半则是半夜攻击家畜的饥饿野兽,很少有人亲眼目睹狼袭击羊群的现场,但早上总能在羊圈里发现喉咙被咬断或浑身是血的羊子。人们对此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防范,加固羊圈。奇怪的是,近年旅游的人多了,狼也仿佛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当中,也很少有人提及。晋美想起来老比丘消失的那一天,他听到的那辽远而低沉的嗥叫,会不会就是狼的叫声呢?

小沙弥们对于小狼的到来特别好奇,他们枯燥的寺庙生活,因为小狼的存在,有了无限的乐趣。每天晚课结束后,十多个小沙弥一窝蜂跑到晋美屋里看小狼,逗它玩,有些还会切一些肉来喂小狼,小狼显然吃不动肉,于是他们便给它喂牦牛奶、酥油茶,并闹哄哄地商量着为小狼取个名字,最后定夺权自然在晋美这里,他摸着小狼灰黄色的绒毛,说给个保佑长命的,叫次仁吧。

一个月过后,小狼的毛长得油光水滑。在晋美看来,这头小狼其实跟一只狗没什么区别。他们牧民的帐篷外边,始终会拴着一条巨大的、如狮子般威严壮实的藏獒,这是牧民最忠诚的伙伴,是看家的好手,人们口口相传的藏獒救主的故事,并非杜撰。而且牧民从不把藏獒当成一条看家护院的狗,而是把他当成了自家的人。所以,晋美从小就对狗这种动物有着天生的喜爱与怜悯,他觉得狗很可怜,甚至所有的动物都很可怜,它们跟人不一样,人会表达各种情绪,会表达愤怒,也会表达欢乐,会说出来、唱出来,但是动物不会说话,他为此伤心了很久,直到学习了佛法的轮回,明白这些在畜牲道里挣扎轮回的动物真的需要用佛法慈心来救度,这才解开他心里的疙瘩。他每天精心照料着小狼次仁,这是他和狼的缘分,如果有一天次仁长大了,能够独自去捕食,他一定会把它放归到草原上去,最好不去救助站,万一将来将它送给了动物园,关在一个狭小的铁笼子里过一生,实在是一种罪过。

随着小狼一天天长大,师父对晋美如此热衷照顾小狼提出了异议,他说,狼始终是狼,更何况,狼是保护动物,你再用心,迟早是要送走的,最近寺庙要做大法会,等我忙过,就给救助站打电话,狼留在身边,不是那么好照料的,它要吃肉,将来再长大一点,可能会伤人。

师父的忠告和批评让晋美感到很委屈,他一个人抱着小狼远远地离开寺庙,在焦黄的、寒风冽冽的草原上走来走去,小狼跟在他身后,一路跌跌撞撞。晋美躺下来望着蓝的让人害怕的天空,他不愿去想将来次仁可能会伤人这件事,也不愿去想次仁将要被带走,次仁窝在他胳膊弯里,澄澈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晋美坐了起来,抚摸着次仁的短毛,暗自下了个决心,他要想个办法,不能让救助站的人将次仁带走。

几天后,在寺庙后山上背风处,晋美用石头垒了一个小窝,地点很隐秘,没有其他人知道。有时候他从佛学院回来或者寺庙里诵经结束,会带着次仁像往常一样去土堆上眺望,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的绕到寺庙后边的石崖下,每次都带一些柔软的草木、破毛毡,打算师父一旦哪天要给救助站打电话时,他就把次仁带到这里来安顿,次仁躺在这个石头小窝里打滚,显然它很喜欢。

然而,晋美的这个举动,到底还是被师父发现了,师父没有让他去把那窝子扒了,却第一次生气对晋美说,你这样会造成错误的,私养猛兽,是寺庙所不允许的,我这就给动物救助站打电话。晋美回屋后,心情沮丧极了,次仁却完全不知道主人的心情,依旧像往常一样,在他腿间窜来窜去,蹲在地上露着白森森的牙齿,一双灰黄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等待着晋美抛食物给它。

第二天,救助站的人来了,两个穿着臃肿皮衣的工作人员站在寺庙的门口和师父交谈,晋美站在宿舍门前的石阶上,怀里抱着小狼。师父招呼他把小狼抱过来,他不情愿地把次仁递给了工作人员。那是个黑脸膛的大叔,他接过小狼,转手给了随同人员,拍了拍晋美的肩膀,转身走出去。晋美赶紧跟着他们走到寺外,看到他们开了一辆污浊的皮卡车,车上拉着一个粗钢筋焊的铁笼子。显然他们误以为狼崽子已经够大了,需要大铁笼子装,抱狼的人站在铁笼子前看了看,径直把小狼抱进了驾驶室。晋美看着渐行渐远的那铁笼子,想到以后次仁可能一直会被关在那里面,心里不由地难过,甚至想骂人,心里头一次升起了深刻的嗔怒。

次仁被带走后,晋美的功课做的心不在焉,晚上搓香也老走神,师父看出他的心思,跟他说,从明早起,你比其他人要再多诵六遍经文,晋美吃了一惊,要知道平时诵经一遍至少要半个小时以上,这六遍,要多久?他心里犯嘀咕,师父说,每一次贪嗔痴升起时,用心对治都会是修行路上的一次进步。他知道晋美不一定明白,就说你老老实实念经就是了,功课不能懈怠,手上的活计也不能马虎,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晋美在师父面前不敢造次,只得压着心里的不快。

加诵了十多天经文,晋美心里恍若有所悟,悟了什么说不出来,只觉心绪开始平静下来,这几年寺庙生活及读诵经典的熏习,让他对人生之苦常有所思、若有所悟,常常会觉得自己已然开悟解脱,但又很快在成长的烦恼里忘记自己出家修行的目的,究竟烦恼什么,自己却也说不上来,总感觉不像传说中的具德上师们从小就亲近佛法,并确定终身意义就是修持佛法,他感觉庙堂生活也并非他小时候所向往的那般热烈庄重,而是充满了枯燥和迷茫,喜乐是有的,但是孤独与清苦却是恒久的。他在繁复的诵经中暂时静下心来,不去想次仁,回到住所,把喂养次仁的器具收了起来,想着以后若有其它小动物受伤需要养护,也许还能用得上。

又一个凄冷的清晨,晋美照例早早起床,在太阳还未越过东面的远山之前,站到寺庙外的土堆上向东眺望,那是堪布上师出门到内地弘法的方向。刚迈出门,突然有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猛地一下串到他面前,把他吓了一大跳。晋美一低头,瞬间泪水涌出眼眶,是次仁!这个浑身布满灰土的小东西,正是小狼次仁,虽然有段时间没见面了,但是他们彼此一眼就能认得出对方。

晋美赶紧将次仁抱了起来,拍拍它身上的灰土,菩萨哦,这是在做梦吗?这小家伙是怎么回来的?随即,他将次仁包进袍子里,拔腿朝后山跑去。

在之前垒好的石窝处,晋美看到地上满是撕扯碎了的棉布块和毛毡,那是他之前带来给次仁垫到窝里取暖用的。他朝窝里看看,立刻断定次仁已经住在里面了,而且不止住了一天。晋美一阵狂喜,他将次仁放进小窝里,用石板挡住口子,转身快步下山,早课已经开始,他进入经堂,悄无声息地坐在师父后面,诵起经来。

傍晚时分,晋美偷偷溜出寺庙到了后山,他给次仁带来了一些用牦牛肉和用玉米、青稞碾碎了拌在一起做的食物,还有半瓶羊奶。次仁显然饿坏了,流着哈喇子,嗓子眼里发出低沉的声音,晋美怕它吃的太多,就分几次喂给它,但是小狼却不满足,叼着食物躲进窝里,吃完后出来扑扯晋美的棉袍。晋美看着这小小的野兽,心想这狼果然是有灵性的,就像以前听阿爸讲的飞狼的故事,那偷羊的狼能从两米多高的羊圈上进出自然,如同长了翅膀,而眼前这只小狼,多半是从救助站跑出来的,救助站在镇上,离这里起码有四十多公里,这小家伙是如何认得路,如何不被人发现跑回来的?它又是如何能找到这只来过一两次的石窝子并且能在里面安住下的?这一切都像是一个梦,晋美觉得,这一定是冥冥之中佛菩萨的安排。他跪下来,五体投地向着身后的高高耸立的黑的山体磕头,口中反复地念诵着六字真言。

没过两天,在制香的晚课上,师父跟大家说,救助站的人十多天前给他打过电话,说那天来带走的那条小狼,带回去救助站后见它病怏怏的,不吃不喝,怕它有不良症状,救助站条件有限,就带它到县里的救助站去,车子开到寺庙附近,司机下来跟熟人打招呼,一回头,放在驾驶室里的小狼不见里,慌的司机到处找都没找到,还跑来问寺庙,我估计是跑到荒野里去了,这么冷的天,毕竟还是一条小狼,就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说完,长叹一口气,晋美没吱声,搓香却更起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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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明媚的阳光打在那活物身上,虽然看起来已有些苍老,没有一匹少狼的那种英气,但却多了老练与沉稳,光滑的皮毛证明它活的很好,在大雪来临之前,没有挨饿,至于是捕食了野兔,或者咬死了山羊,那都不过是别的高原狼干的,眼前这东西,却可能是个吃人的主。

晋美右手持枪,左手放下来做了一个挑衅的动作,这个动作十年前他做过无数次,那活物没有动,蹲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晋美,那眼神深邃的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让人不寒而栗,完全没有多年前四目相对时的那种自然、依赖与温暖,一瞬间,晋美几乎要否定自己的判断,或者,这只高原狼并不是他苦苦寻找了两三个月野狼次仁,但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又双手举枪,眼睛瞄在准星上。对峙中,那狼无意识地张了一次嘴巴,晋美看到那排白森森的獠牙右侧,有一个明显的缺口,那是掉了一颗狼牙,而那颗狼牙,曾经挂在晋美的脖子上,没错,就是次仁!

川西高原广袤辽阔,人们多居住在海拔3800米以下的河谷地带,每个村寨都有佛塔,每日的劳作之前或劳作之后,人们都要绕塔诵经,捻着包浆的手串,用系着藏银金刚杵的皮绳子来卡珠子计诵持佛号密咒的数量,这是藏民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自然,寺庙也不会离大的村庄太远,一来方便人们到寺庙朝觐,二来寺庙生活所需也能方便获取,佛是众生的佛,庙也是众生的庙。晋美所在的寺庙却建在远离村寨的草原尽头,传说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进藏,遭遇大雨,马车陷在泥塘里出不来,文成公主取下耳环抛在空中,耳环落地处,金砖垫地,马车平安出了泥塘,后世为纪念文成公主的大德,此地便修起了寺庙,一茬茬传下来,没有人说的清到底有多少年,寺庙在雪山脚下,如同一颗金印镇在案头上,护佑这这一片祥和之地,有寺庙的地方,只有解脱和往生,只有清规和戒律,却没有憎怨与屠戮,然而,如佛经所言,世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都无法保证永久的固持,这远离人群的方外之地,也因为一些细小的事件,开始发生变化,正如同世上一切秩序崩坏的开始,大都始于一些无意的事件。

沙弥晋美十六岁时,个头已经长起很高了,嘴巴上也有了细小绒毛胡须,和其他爱喧闹的僧人不一样,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功课做的也不错,师父已经让他独立掌握等子了,他心平气和地将各种名贵香料称好,递给师父,师父在一边调制香泥。每天功课后,他都会一个人带着念珠去寺庙外绕寺诵经,从没有人怀疑他出去做什么。他悄悄转到后山,轻声呼唤,就会有一头半大的狼从石窝子里钻出来,这条狼修长健硕,白色的脸颊毛,深褐色的眼眸,威风凛凛,看到晋美,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随即便用脖子来蹭晋美的腿,这是野狼次仁,一年多的年时间,它已然长成为一头少狼。

以前小狼还吃些杂着肉的谷物,长到一岁左右,它对晋美带来的食物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兴趣,倒是晋美常常能在窝子跟前发现土拔鼠和野兔的残骸,虽然他每次来看次仁都会将那窝子口堵死,但次仁却总会想尽办法出来,重要的是,它已经学会了捕食。有些动物不同于人,人的生存技能需要反复教练,狼善捕食却是天性,就如同藏地民众对佛菩萨的信仰,常常让内地人感觉到不可思议,特别是对磕长头转山朝圣的藏民,内地人都抱有极大的好奇,他们弄不明白为什么藏人会如此虔诚地信仰佛教,是经过了怎么样的一种熏习教化或者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造成全民信仰的状况?想不明白。但是藏民却似乎从不思考信仰的问题,甚至,连什么是信仰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礼拜佛菩萨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看着日渐长大的次仁,晋美知道这个小窝子已经住不下了,必须寻找新的窝子。他爬到了更高的山坡的背后,直到远远地看到了银光闪闪的大湖像面镜子一般置在草原上,寺庙只剩下了红白金色的一团,才找到一个天然的山洞,他丢了几块石头进去,听回声山洞很深,是一个理想的藏身之所,他将次仁安顿了进去,照例封住了洞口。他计算从寺庙来回的时间,往返一次至少要四个小时,如同天天来,怕是要引起其他人特别是师父的怀疑,只能每周来一次。

然而,山洞显然关不住一头疯狂成长中的狼,每周一次的少量肉食,根本无法满足次仁的胃口,它开始变得修长而羸弱,需要大量的新鲜的肉食,于是每周晋美来看它,都会发现被掀翻的挡石或者地上扒的坑洞,洞里面也传出动物尸体内脏的味道,他明白次仁已经长成了一头真正的高原狼。

第一场小雪融化后,阿爸打来电话,说阿妈生病了,想晋美。于是晋美回了趟家,在阿妈床前服侍了五六天,看着她精神状态好转,就放心下来,但却感觉到心里有些别的不踏实的东西在乱踹,就告别家人返回寺庙,他不让阿爸送他去,说要去镇上给寺庙办事,自己搭了车走了。

从镇上回寺庙后,他神神秘秘地将一个大黑塑料袋子提进寝室,不一会儿又提了出来,一溜烟上了后山,那袋子里装的,是他给次仁买的牛棒子骨。

刚翻过山脊,猛听得一声吆喝,见几个人从另一侧山头跑过来,手里提着长棒子,他吃了一惊,问到你们跑啥?

一人边跑边说,快!前面山头发现狼窝了!

晋美脑袋嗡的一声,心说糟糕了,丢下手里的袋子跟着他们跑起来,远处悬崖下那狼洞边上,已经围了不少人,火堆点起来了,浓烟子直往洞里罐,晋美边跑边喊住手!住手!但喉咙里却有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刚跌跌撞撞跑到那洞口前,野狼忽地从洞里窜了出来,如同一道闪电,跳到众人眼前,人们一声惊呼,纷纷避散,随即又围上来,这些平日里在牛场马背上威风凛凛的民兵,面对一头野狼,却也虚火。说时迟,那时快。那狼早已吃了几棒子,嚎叫着寻找突破口,晋美站在人群边上,大声叫一声“次仁!”那狼回头看了晋美一眼,不曾想嘴巴上被抽了一棒子,淌出了鲜血,吃痛的大狼一声嗥叫,竟如同长了翅膀一般,纵身一跃,跳到了几米高的大石头上,连蹦三下,跳出了呼喊的人群,向着坡那头猛跑而去。人们举着棒子,一窝蜂地追了上去。

晋美魂不守舍地翻遍了周边山崖,才几天没来,居然是这样一个局面,他不知道人们怎么发现次仁,也知道会不会抓住它,只觉得心头热血上涌,他抱起一块大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洞口,呜呜地哭了起来。

晋美孤孤地在寒风呼啸的山坡上呆了半晌,泱泱地下了山。

晚上诵完经,照例是制香课,师父不在,说是上师才从玉树回来,前去觐见了。晋美手持着称料的等子,心却如同大风刮过,荒芜而凄凉,老是出错,负责倒料的小沙弥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就问他怎么了,晋美说没事,就是感觉很困。

晋美在忐忑与悲痛中度过一晚又一天,第二天傍晚,师父出现在晋美面前。

师父看了他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师父肯定晓得他昨日去后山的事了,未等师父开口,就赶紧跪在地上,双掌合十举过头顶,低着头,不敢喘息。师父却如同第一次与他相见时那样,什么话都没说,弯下腰摸摸他的脑袋,将他拉起来。晋美不敢出声,跟在师父身后,向经堂走去。经堂里的气氛与往日并无不同,他悄悄地坐在师父身后,跟着师父一起唱起经来。

隔了三五天,寺庙里的香已经被做法物流通的商贩全部买完,师父跟晋美说,你跟我去镇子上吧。一路上,师父都不作声,晋美想主动跟师父忏悔,不,不应该是忏悔,是说明,他想跟师父解释他的所为,但看到师父如石头般坚毅的面容,满肚子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在镇上订好了香料,去茶馆里吃了酥油茶和麻花,师父说,我们回去不搭车了,先走路,等送货的车子后面来了再搭上。

师徒俩一前一后,走过公路两侧枝丫光秃秃的杨树道,走过结了冰的临河油路,也走过沿着山上的溪沟栽满了转经筒的山坡,走向草场。偏西的太阳像漂浮在大海的一颗耀眼的珍珠,一望无际的草原枯黄一片,有少许牦牛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远处雅拉雪山白色的如同含苞初放的雪莲,若没有心事,这真是人间的极致美景。长长的没有尽头的公路上,偶尔会开过一辆车子,有的车要停下来,人们会从车里探出头来,大声向他和师父问好:扎西德勒!

路过一个小牛场,师徒俩在一座新建的白色佛塔下坐下来休息。师父咳了声,说晋美,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师父从怀里掏出一块黄绸布,他小心地打开,递给晋美。这是一颗动物牙齿,牙根处的血迹还没有干。晋美心头一紧,感觉自己喉咙上像被一双手掐住似的,吞吞吐吐地问师父:“他们打死了那狼?”

师父伸手摸摸晋美的头,说那狼没有死,受伤了,后来从人们的眼前逃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那野兽最近几天伤了牛场上十多只羊,还咬死了一只狗,要不是发现的紧,一个小孩可能就会出事了,人们到处找它,找到了后山,结果没抓住。昨天我去了那洞口,看到了地上的这颗断的狼牙和打折的木棒,看到洞口上的丢着的我们庙里装香料的袋子,就全明白了,我收起了这颗牙齿,现在,给你。

晋美的眼泪噗噗地掉落下来,他把狼牙包好,放进贴着胸口的衣服里,哽咽着说“师父啊,我让你失望了,我做的不对,要是当初听你的,等那小狼回来我再送回去,就不会是这样了……”

“是啊,若当时阻止你就好了。你以为这狼可以听你的,我以为,你知道其中的利害,看来,我们都错了,这狼长大了,它就不是你我能掌控的了,獒再凶猛,毕竟离不开人,可这狼,它要伤害人畜。这两年你来回上山喂他,最让我担心的,是怕你被狼伤害,想想都后怕。唉,都是业障啊!当时狼崽子能自己跑回来,说明和你有一段未了的因缘,我们常说众生怕果,菩萨却怕因,有些因缘是几辈子前就种下的,破不了,也解不脱,就只能等着它成熟,有果报现前,这才算了结。”

晋美低头不语。

“师父不会责怪你,你养那狼,断然是好心,事情就搞成了这样,也就如此吧,我找个时间,去死了羊的牧民家里看看,你不用管了,这也算是一个好结局吧,赶跑了总比打死的要好,它跑了,你就好好诵经修持,两全。”

晋美咬着嘴唇,用油亮的棉布鞋碾着地上枯黄的草。

歇了一会儿,两人又走起来。没走出多远,师父突然说晋美啊,从明天起,师父就要离开你了。

嗯?晋美一时没反应过来:“师父,你说离开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上师委派师父去拉萨学习,这个学习可就长了,短了三五年,长则十多年说不准,我们寺庙以前有不少师父去拉萨修学,后来就没有再回来,因此上,师父和你说一声,你现在也长大了,修行的法门也印在心头上了,做香的话,会有新的师父来带你们,你是最熟练的,要把等子卡好,一两一钱,都是对佛菩萨的供奉,都是在庄严佛的道场,也都是对众生解脱的祈愿,不能有差错,修行不同做工,做工求的是回报,修行只求众生解脱,你记住了,好好努力吧。”

晋美再也控制不住,跪倒在地咚咚地磕起头来,拉着师父的棉袍抽泣着说:“师父,我知道都是因为我这件事,是我不对,恳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师父还是去了拉萨。因为这件事,一众小沙弥对晋美颇有些意见。而他却比以前更沉默了,他将狼牙穿在手串上,每次持咒数珠,摸到那狼牙,他都会默默将诵经持咒的功德回向给次仁,也回向给师父。

然而,关于他和狼的故事,却在草原上不胫而走,有次去采购香料,镇子上遇上了以前跟他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几个伙伴,约他喝油茶,他们哄笑着,叫他”狼僧”,自此,他的这个名字被传开了,甚至在高原上四处游荡的说唱艺人,为此编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说在那白莲盛放的雅拉雪山下,有一位年轻俊美的僧人,收养了一头纯白色的高原狼,那狼长大后,幻化成姑娘来报恩,怎奈人畜有别,人精有隔,一面是两个年轻人的热爱,一面是森严的寺庙清规,僧人不舍佛法也不舍姑娘,别无选择,跳崖身亡,化成了一头白狼,与那狼姑娘永久生活在了草原上。故事传的很广,很多人都会讲,因此每次跟着寺庙师父们去超度亡者,人们总会悄悄地说,那就是狼僧,故事里那个人。

晋美对于这个戏谑性的称呼一开始是不接受的,这对他而言是一种侮辱,但时间久了,也就没放在心上了,众人不理解他对次仁的感情,特别是次仁跑回来找他的那无比殊胜纯净的因缘,只有师父知道,只有高高在上的菩萨知道。

百无聊赖的时候,疲惫和伤心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跟次仁在一起的时光,现在的次仁,究竟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食物,会不会伤害人畜,或者,死了还是活着。偶尔,晋美会听到如同老比丘消失的那天一样辽远的、低沉的嚎叫声,甚至有一次,他看到了寺庙外面的土堆上,次仁正蹲坐在夕阳里,浑身发着光,他喊着次仁的名字朝它跑过去,快到跟前,看到次仁突然长出了翅膀,飞了起来,像寺庙的护法神那样腾空而去,消失天际,那场景如同在梦里一样,但晋美自己也无法说清楚那是不是梦。

十八岁的春天,是晋美记忆中最美的一个春天。四月间,草原上刚铺上若隐若现的鹅黄色,河谷的桃花全开了,不同晚年的是,今年的桃花开的大,开的准时,琥珀色的汹涌澎湃的河水两岸,清澈明净的海子边,陡峭的山崖脚底,全部被红粉的色彩包围,一阵风起,花瓣四处纷飞,人们倾家出动,在河岸边桃花下,光着脚载歌载舞耍坝子,俨然人间仙境。

寺庙外南坡上也有不少桃树,虽然花瓣不如河谷的桃花那样大、那样密,但却也特别美好。上师从内地讲经回来了,年轻的僧人们簇拥着慈悲的上师来到桃树下的草地上,上师席地而坐,给僧人们讲述内地见闻,为他们慈悲开示,晋美也坐在僧众中,听师父讲两条大江围着的重庆,讲一马平川无比安乐自在的成都,讲城市里的人们每日在车水马龙里辛勤工作,讲那里的信众们对藏地和佛法的虔诚向往,晋美心头,恍惚有了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印象,那里的人们,需要佛法的救渡与慰藉,如果有一天,我也能追随上师去到那些地方,该多好,到时候,一定要去看看重庆那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四月间寺庙照例举办大法会,要绘制无比精美庄严的坛城来供奉佛菩萨,自然,寺庙里外的墙壁和佛塔也要重新粉刷,寺庙外面转经筒旁边的玛尼墙,也要再往上垒加,要请匠人来刻新的经石。匠人们将民众背来的石板整整齐齐码好,仔仔细细地描了真言密咒,一錾一锤刻起来。刻好的经石,会按照仪轨码放,赶到法会前,就会有新的五彩经石来装点佛的净土。

錾刻经石的匠人们基本来自同一个地方,他们是这座寺庙固定的刻经师,据传已经如此这般刻了上百年。而这次,随同匠人们来的,有一个女孩。

女孩子用口罩蒙住了脸,头上围着赭色的头巾,与一般藏族女子无异,但晚上制香的时候,小沙弥们聊起了那姑娘,说中午用斋的时候看见那姑娘摘了口罩坐在男人堆里,脸很白,白里有红,像南坡的桃花。众人说着哄堂大笑,气氛比以往要活跃的多。

晋美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次仁回来了,是小时候的次仁。他在前头走着,小次仁跟在他身后,如同往常一样在桃树下散步,微风吹起,花瓣落在了他的头上,肩上,也落在次仁背上,次仁跳着,想抓住一片片飘落的花瓣。

第二天中午,次仁在僧房门口低着头洗被单,忽然听到有人咳了一声,他抬眼看去,眼前站着那位姑娘,在四月明媚的阳光下,浑身散着光。姑娘赶紧给他弯腰行礼,晋美也站起身来,将双手在衣襟上擦擦,还了礼。姑娘摘下了口罩,说小师父,跟你借个东西。

晋美心头想被蜂子蛰了一下。眼前的这位姑娘,不像是高原女孩那般模样,她脸庞白皙,没戴头巾,头发乌黑,嘴唇正如镶嵌在洁白法螺上的柿子红玛瑙,眼睛清澈如水,仿佛是从菩萨的世界里降临而来。十八岁的晋美,第一次感觉到手心冒汗,浑身不自在,他结结巴巴地说回道:”你需要什么?”

姑娘一笑,说我的围裙弄脏了,没得肥皂,我路过看你在洗衣服,就跟你借借肥皂,去外头河里洗洗。

整整一个晚上,晋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姑娘就如同当年闯进他生命的小狼次仁,只一眼,就确定了垒劫世的因缘。他脑中反复出现姑娘中午站在阳光地里的模样,反复出现姑娘蹲在河边,用玉纤般的手在清澈的冰河里洗彩色的围裙,甚至,他想到了姑娘在桃花丛里梳着油亮的头发,脸上挂着无以伦比的微笑。他感觉口渴难耐,起来喝了几次水,却越喝越渴。眼看着窗口泛白,在朦胧中,他回想起去年参加康定跑马会时,听到康巴汉子和美丽的姑娘们反复唱诵的情歌: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年轻姑娘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

从第二天起,晋美开始变得魂不守舍,诵经也坐不住了,香也没有以往那般搓的圆融。他实在无法将那姑娘从脑中抹开去。当时在佛学院,上师喇嘛亲授了关于声色的止法,也告诫过所有年轻的僧人们,在未来漫长的修行道路上,断除情欲,是保持戒体清洁的第一要义,非但不能身受,若闻思动念,都有巨大的罪过,多少沙弥、比丘甚至是喇嘛,都将解脱之道断送在这上头。彼时的晋美,道心坚若磐石,暗自发愿绝不会在这上头出什么岔子,如所有伟大的上师,清净无染,静心修持,终有一天学成,将会游走四方,广宏佛法。那以后他所见女性,皆恭敬谦让,从不起心动念,独独有一次在镇子上与一位内地的女子擦肩而过,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的香味让他不禁心头一颤,那香味不是藏香那清凉的味道,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莫名其妙能进入人心里的味道,随即,他就为自己适才的反应感到万分懊悔,回到寺庙,在经堂里对着佛菩萨深深忏悔。自从遇到这姑娘,自从看到她的眼眸,晋美的心,不再坚定了。

姑娘晚上在寺庙客房休息,晋美专门从那路过,希望能看到那姑娘,果然,姑娘正好从屋里出来,叫住了他,用白色塑料口袋装了那块肥皂还他,晋美说你留着用吧,我还有。姑娘笑了:“这样多不好意思,用小师父的东西本来就要被我爸爸骂,哪里还敢要,他们有人会去镇上买些东西,给我带。”晋美本来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就红着脸,支支吾吾地问姑娘也是刻经石的吗?姑娘说我阿爸是,我是从雅安来看望他的。

几天后,他们熟识了。一个傍晚,姑娘来找晋美,请小师父和她到外边走走,有个事要请他解答。他俩走在寺外通向南坡的小路上,桃花已然凋谢一大半,地上散落着枯萎的花朵。俩人一前一后,走到草坡上,姑娘坐了下来。她说小师父你们修行的人,和我们普通人一样相信命运,相信一见钟情的爱情吗?

晋美坐了下来,西下的太阳红着脸,将暧昧的暖色洒向草原,洒向湖泊,远处山体上巨大的白色六字真言,变成了金色。他看向姑娘,余晖将她的脸庞映衬的如同一朵莲花。

“你遇上什么困难了吗?”

姑娘看着晋美,说我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有个姑娘的母亲,那时候很年轻,刚订婚,单位上安排来藏区调研,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洪水中,一个年轻壮实长相俊美的康巴汉子,冒死救了她,后来两人相爱,以身相许。回去后,母亲发现怀孕了,新婚丈夫不肯相信怀的是自己的孩子,便离了婚,母亲生下了这个姑娘。后来姑娘长大后成了老师,工作了,她母亲才讲了她的身世。姑娘来到了藏区,多方打听,在一座寺庙外金光闪闪的转经筒跟前,找到了已成为刻经石手艺人的父亲,当年与母亲一别后,父亲后来也成了家,孩子两个,都已长大成人,对于当年发生的事,父亲不怎么愿意去回忆,他只说当年恍惚有这样的事,姑娘知道父亲是为了顾全现在的家庭,就没有去父亲家里,只留了父亲的联系方式,不时来藏区,跟着父亲到不同的寺庙去刻经石,照顾一段时间父亲的起居,算是尽孝,父亲从一开始的抵触,到后来接纳了她,还给她取了个藏族名字,叫德吉,平安幸福的意思。”

晋美第一次靠一个姑娘这么近,他几乎能听到她说话时嘴唇上流过的气息。天色开始暗了起来,姑娘轻声地说,这故事怎么样?

“那姑娘就是你吧。”

“你猜对了,是我。我这故事啊,就像书上写的,电影里演的,有些情节,荒唐到让你不敢去想,我一直不能理解母亲当时在这里所做的事,她怎么就轻易做了那样的事。后来我来了,有时候跟父亲在寺庙做事,看到寺庙里进进出出的高大壮实的康巴男人,才有一些感悟,原来,有些东西是不能用语言说得清楚的,一见钟情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语,因此上,这个世界才有了这么些善缘孽缘,我算是后一种缘分的果实吧。”

晋美吞了下口水:“这是你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不一样,我在佛学院听师父讲过,人的命运,就是前生后世的业力和果报,也就是说命运这样或那样,都是前世造成的因,在今世结的果,就是这样,没有谁可以选择命运,但是可以发愿修行,让命运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改变。”

“你呢?”姑娘问道。

“我啊,很普通,就是一个小沙弥,每天修行诵经。可是我也有一个命运故事,不是关于我的,是一头狼,一个真实的故事。”

姑娘说你讲吧,我愿意听。

晋美给姑娘讲了次仁的故事,说到次仁最后被围捕,落荒而去,了无踪迹,三年了,不知道死活。“其实,我并没有想要一直养着次仁,他们不能理解,我只是在次仁身上看到了一种奇怪的命运,当年那个开车的人把它送来时,我看到它的样子,就知道了这人和动物实际上是一样的。”提起次仁,晋美不由地悲伤起来,鼻子酸酸的。他说到这里,就在没有说下去,两个人在夹杂着丝丝寒意的四月的晚风里静静地坐着。

“你是个善良的人。”姑娘把身体往晋美挪了挪:“命运真是奇妙,一直困扰我的东西,看到你那一刻,我瞬间懂了,我母亲当时的选择如果是我,我也会和她一样。”

晋美并没有听出这话里头的意思,姑娘捋了下头发,突然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这举动让晋美慌的不知道手往哪里放,他吞咽了两下口水,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晋美想着姑娘身上的味道,闻到有淡淡的清香穿透屋子里藏香的味道、火炉里灰烬的味道、枕头上汗渍的味道,飘进鼻腔反复抽打着他的大脑。他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但他仿佛突然懂了姑娘说的故事里,她父母亲当年奇妙而热烈的事,他默默地念着密咒,观想庄严殊胜的佛菩萨,观想慈悲的上师,想要将杂念驱赶出睡眠,但一个转念,脑中却又全是姑娘的笑脸。

第二天早起,他感觉自己裤裆处湿漉漉的一片,伸手一摸,黏糊糊的,把手指放到鼻子上一闻,一种奇怪的且无法描述的味道。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躺在被窝里不起床,其他小沙弥叫他做早课,他说我今天头疼,晚点去。等众人走了,他赶紧起来,将裤子脱了,舀水桶里冰凉的冷水洗了下身,将那裤子泡在水盆里,决定不再和那姑娘见面。

过了两三天,晋美煎熬不住,找到了姑娘,约她又去了桃花坡上。花已谢尽,小小的嫩叶从树干上冒了出来,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耀。两人笑着聊着,相互说各自的生活,晋美面上平静,心里却揣着兔子,蹬蹬地乱跳,他猜姑娘是不是和他一样的心思,但光天化日,谁都不敢说破,东扯西扯,扯到了那失踪的老比丘,听完晋美的讲述,姑娘笑了,说还真是奇怪啊,一个大活人,凭白无故就消失了,而且雪地上也没有脚印,过了这么些年,也始终没有任何一点消息,想起来还有些吓人哦。

晋美看着她,半响才说道:“老喇嘛消失了,次仁消失了,我们终有一天也会消失。有些人确实明明白白离开了,可有些人,却成了一个谜,我师父以前说过,人们都善于忘记,也有很多人有记忆却不愿提起,或者他们说起的往事都是经过修改的,人们只愿意记住想记住的,不愿意记住需要忏悔的,可是很奇怪的是,很多的事都是一个圈子,一个因果的圈子,绕一圈迟早会回来,有些出现在生活里,有些出现在梦里,有些在来世或后几世,你看那桃花,一圈是一年,年年的开,一切都是有定数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姑娘说我受的教育和你不一样,我们讲究不能认命,敢爱,也要敢恨,比如我的母亲,现在想起来,她真的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人得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吗?就像你当初出家。也必定是向往一种生活,所以就做了这个决定。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并着肩,走上无垠的草原上。晋美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跟姑娘说,我送你个东西吧。她接过来一看,是一颗用皮绳系着的光滑洁白的尖尖的牙齿。

“这是次仁的牙齿,我一直戴在身上,送给你,你替我戴着吧。”

姑娘说谢谢,但愿往后能保佑我。

走到寺庙外面,天麻麻黑,姑娘要去看父亲,就跟晋美道别,俩人面对面站着,姑娘突然伸出手来,拉住晋美的手,没说话,贴上身来抱住了他,晋美身上一酥,伸手抱住了姑娘的腰,突然身边一声尖叫,一个新来的小喇嘛从他们身旁飞一般跑进了大门。

法会开始前一天,那雅安姑娘和刻经石的师傅们在晴朗的早上走了。晋美得知他们走的消息后,跑到寺庙外的土坡上,向东面眺望,一条蜿蜒的路如同大蛇般伏在草原上,伸向远方的天际,辽阔的天地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个人,他反复地看着手里头姑娘留给他的电话号码的纸条,心里头比次仁消失的时候还要难过一千倍。

几天后,晋美接到家里的电话,说爸爸受了重伤,他换了便装,急急忙忙赶回家,又赶到了康定的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弟弟和妹妹在一边小声抽泣着,本来体弱的母亲用头巾遮着半个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一见晋美回来,立刻失声痛哭起来。原来父亲坐车到康定办事,拐弯处迎头钻进了一辆大货车下面,坐副驾驶的父亲双腿被压死在车里头,等到急救车来拉到医院,医生说双腿已经保不住了,做了截肢。

父亲是家里最主要的劳动力,妹妹在读高中,弟弟还小,这样一来,父亲出院后也不能干活了,牛场上的那些牛羊怎么办?阿妈一个人能不能应付得过来,弟弟妹妹谁来照料?晋美想到这些,心里就无比难过,心里头升起了对无常深深的恐惧。

大货车是私人货车,司机就是车主,年复一年拉百货日用品到阿里,这次在弯道处遭遇了开得飞快的一辆皮卡车,造成了两人重伤,其中一人双腿截了肢。车主找到了晋美和母亲,希望这件事尽快了结,他愿意支付手术费用,但是要等责任认定清楚后,由保险公司赔偿给他们,另外他愿意出一部分钱来补偿,晋美对他给的数目不是很满意,他生平第一次怒火不可遏制,冲着车主大声吼道,这里躺着的是我阿爸,你看清楚了,打这以后,他就不能再干活了,我还有弟弟妹妹在上学,你这点赔偿,对于我们往后的生活,有什么用?

几番商量和索求,晋美想多争取点补偿,让家里以后的生活不至于陷入困境,但车主却将他的诉求视为无理要求,终于不再耐心聆听,对他吼道,你这么大一个小伙子,又不是没手没脚,做什么工作都不至于养不起弟弟妹妹吧,我在藏区路上行车十多年,独独出过这一个事,而且我告诉你,如果责任认定下来,可能我一点责任都没有,给你们钱,也是看你们是牧民……

晋美生平第一次抡起了拳头,但最后还是放下了,旁边有人两面相劝,说再适当补一点也就了事了,晋美虽然是大小伙子,可他是出家人,也不能工作,往后确实日子要艰难的多。车主瞪着眼睛,说出家人怎么了,出家人就只顾自己吗?出家人就不用承担家庭责任了?管球你是在汉地还是藏地,有父母在,有家在,你出不了三纲也出不了五常,家里的长子,就得顶起家!

这番话深深地刺激了晋美,恍惚中他开始怀疑起自己出家修行的意义,怀疑起十来岁时梦想的披上僧袍接受人们顶礼的那个场景,终是一场虚幻。回到寺庙后,他经常一个人在寺庙外面的山坡上湖边游荡,他去了次仁空荡荡的洞口,去了老比丘空荡荡的石屋,长久地坐在草地上,望着天空。

又一个去镇上采购香料的日子,他办完事,走进了电话亭,拨了一通电话。

                                                                            3

那活物蹲在地上蹲了好一会儿,看晋美没有动静,就站起来,对峙中,它似也认出了晋美,脖子处蓬起的毛松弛下来,但却依旧保持着攻击的姿态。晋美脑中犹如一场战斗般激烈,可以确定这就是次仁,他此刻无法判断次仁依旧是一匹孤狼,还是已经加入了狼群,如果是孤狼,那么草原上这些年发生的一切伤害事件,无疑都是它干的,它伤害了晋美的一切,此刻食指一动,一颗子弹就会取了它罪恶的性命,但是,就像与一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突然见面一般,甚至如同跟多年前的自己见面一般,能想到的,只是种种好,下不了手。

后来这些年,晋美过的曲折坎坷。

十八岁草原初绿的时节,他离开了寺庙。

不久前的那个傍晚,姑娘在寺庙门口给他的一个拥抱,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当时看到那一幕的小沙弥,不知现在修行到了什么次第,如若当年看到这一幕的不是那小沙弥,是年幼的他自己,他也一定会把这事说出去。

晋美从家里返回寺庙后不久,就看到了僧人们闪避的异样的眼光,同时听到了窃窃的小话,有关系好的同修告诉他,大家都在说他已经破坏了寺庙的规矩,和那外头来的姑娘行了媾合之事,他欲申辩,却发现别人所言之事,都不是杜撰,特别是他带姑娘两次去南坡桃林的事,讲述的如同被现场围观了似的,众人看不到的事,都往那一面想,自己纵有百口,也无法辩解,本来因为养狼一事已经给寺院造成了不太好的影响,师父也因为那事而出走,现在又起了这一件事,恐怕以后在寺庙再也不能安心地呆着了。

他充耳不闻大家的议论,木木地想了几天,用寺庙公用手机给远在拉萨的师父打了个电话,师父听他说完此事,问他究竟有没有坏了戒体。晋美说我千真万确没有做出格的事,只是有拥抱身体接触,不巧被人给看到了。半响,师父才慢慢地说:“晋美,你不是小孩了,但你还有没有受比丘戒,严格来说你也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出家人,修行路上,魔王干扰,变化多端,稍不留神,戒体就染浊了,浊了那三皈依就不再殊胜了,也就不可能再修得究竟的解脱,师父相信你无大错,但声色关上,哪怕动念都得忏悔,何况你身体有接触,身体一接触,念想就往坏路上走了,这个事,师父想一想,看你怎么样过这一劫,这色头上的因果重罪,自有果报,你且自己受着吧。”

师父说的很明白了,晋美也听得很明白了,这事已然无解。

他给姑娘打通了电话,说要去找她,姑娘吃了一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晋美说见了面我自然会告诉你。

晋美直接找了堪布上师。他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跟堪布说出了想要回家的意愿,堪布未曾听说关于他的种种事端,依旧慈悲地问他原因,晋美不敢说这事,只说家庭遭遇的变故,父亲丧失了劳动能力,弟弟妹妹都需要人照顾,阿妈一个人,难以为继。堪布听完,半晌没出声,晋美跪在地上,头点着地,一动不敢动。堪布叫周围侍从退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俩,堪布说你的师父因为你私养了一头狼的事,替你受了一个责罚,他跟我说你是一个好苗子,修行路上可以走得很远,我信他的眼力,但是你的尘缘未断,修行的路,怕是要变得更艰难了,你要知道,这僧衣披上也不容易,脱了就更不容易,脱了可就穿不回来了。家里的事,有其他办法你就想,如果实在没有,那就回家吧。你记着了,这世间,没有狼也没有人,狼也是人,人也是狼,一切相都是心,说完,照例摸摸他的头。

晋美泪如雨下,他强忍着行将崩溃的情绪,给上师磕了头,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他跑到寺庙外面的土坡上,放声大哭,感觉次仁此刻住进了心里,一样要面对孤独漂泊,一样需要学会觅食,一样要忍受饥寒,一样要成长为一头真正的狼。

当他告别生活了八年的这座寺庙,告别了一个本可以看得到摸得着的未来,向世间走去,未来有什么,他全然不知道,他要替父亲撑起家庭,他要供弟弟妹妹读书,他要照顾体弱的母亲,如果有可能,他还要去照顾那姑娘,一如他当年养那头小狼般,无微不至,无怨无悔。

多年以后,他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天他离开寺庙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甚至忘记了寺庙的样子,忘记了那草原和湖泊的颜色,忘记了湛蓝的天空有没有云,忘记了苍鹰从头顶飞过瞬间,一切都忘记了,这些年,他未曾去过寺庙半步,甚至未曾从寺庙的方向经过,他未曾联系师父,与其他同修们不期而遇的时候,也只是不停地行礼,不敢有半句言谈,他活成了另外的一个自己,或者说,他活成了没有经历过出家这件事的本来的自己。他忘记了经书里的内容,忘记了曾烂熟于心的密咒,闲暇时候,他只在村子边绕佛塔念诵六字真言。只是,正如佛学院上师讲授给他,而他又讲给姑娘的那些道理,没有死去的记忆,会在梦里画了妆跳出来,给他一场真真假假的幻像,后来的他在草原上曾多次见过狼,也驱赶过狼,而终究没有见过次仁。

他从寺庙出来后回了家,跟阿爸说了他的决定,阿爸气的坐起来,捶着自己的腿失声痛哭。在藏地,出家人还俗事最不能被人接受的,谁家有还俗归来的人,人缘就会一落千丈,往昔亲朋好友那些祝福统统都失效,大家躲着,避着,不愿谈论关于还俗之人的任何事,自然更不会愿意与之交往。而晋美回来,已然做好了接受被人嫌弃的准备,他不打算待在藏区,他要离开康定,离开草原,他要出去打工来养活一家。

村子里的人们听说了晋美还俗回来的消息,却没有人躲着他嘲笑他,他们来到他屋里,给他行礼,跟他说着宽心的话,毕竟,要不是他父亲的这个祸端,不是因为有一个家要养,晋美是不可能离开寺庙的。

四个月后,父亲基本能起身动弹了,晋美辞别了母亲,去了成都,他要去找那姑娘。

他换上了普通人的行头,操着不是太熟练的汉话,来到了大都市。这里比起辽阔的草原,宛若另一个世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远远超过了晋美之前对大城市的了解和幻想。

姑娘在车站接上了他。多时不见,她依旧楚楚动人,比在藏区遇见时更好看,但晋美心底却有些莫名其妙的胆怯,与姑娘四目相对时,目光游离避闪。姑娘带他吃了饭,又带他到朋友开的小酒店里住下,隔日又带他逛街,买了些衣服,又给他挑了个新手机,看着姑娘在人群中在商场里自如的状态,晋美想佛法里说的真对,一沙一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最适合的土地。

呆了两三天,跟着姑娘去看了些名胜古迹,这对于晋美来说没有太大吸引力,现在他更需要工作。于是按着他离开家时村里人给的信息,他找到了一个老家来的小建筑队,谋了份泥水小工的工作。

以前在寺庙里,晋美经常做一些粗活,但在建筑工地上,粗活都变得无比复杂,他望着错综复杂的高楼群和楼宇上密密麻麻的窗户,心里感觉没有一点底气。这是一座巨大的城市,这城市里的每一个窗户里,都住着人,这如同蚂蚁一般多的人们在这里忙碌着生活,忙着吃喝,他们在寻找通往人生解脱的道路吗?

工地上多是四川籍民工,晋美慢慢地跟他们打成了一片,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几句脏话,他经常看工友们晚上在拥挤的移动简易房内斗地主,喜欢看他们满脸贴着纸条的样子,晚上躺在被窝里听他们讲世上各种男欢女爱的故事,听他们手机里放出的高亢的音乐,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世俗的人,寺庙的那些年,好似昨夜的一场梦,而那场梦恍然已醒,不需要再去琢磨思量回味。

他安稳下来后,也不敢轻易去找姑娘,只是晚上无聊时会发信息聊聊天,但也只是聊一些藏区的事,他本身不善言辞,也怕说错话,至于跟她聊自己对她的想法,他觉得根本不到时候,因此上每天努力地工作,如愿领到了第一份工资,除了一些基本的开销,悉数寄回了家。第二个月的工资,他留了一部分,因为他知道了姑娘的生日,计划着给姑娘买个礼物,至于买什么,他请教了一个年轻的工友,那家伙听了嘿嘿一笑,说你小子啊,耍朋友要当心哦,这年头狗日的人都坏得很,不是知根知底的女孩子,耍着会上当。

姑娘的生日当天早上,晋美深呼吸一口气,打通了她的电话。

“扎西德勒,今天你过生日呢,我请你吃饭。”

电话那头的姑娘没说话,一会儿听到了她小声抽泣。

“你怎么了?”晋美焦急地问:“出什么事了?你在哪,我过来找你!”

“不用。”姑娘停止了抽泣,郁郁地说:“谢谢你,我没事。”

“你到底怎么了?我现在来找你好吗?”

姑娘说不用了,也没啥大不了的,只是跟男朋友又吵架了。

“男朋友?”晋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愣了一会才知唔着问:“你没说过你有男朋友。”

“谢谢你的关心,我心情不好,想一个人安静安静,完了我会联系你。”姑娘说完,挂了电话。

晋美感觉自己像是被欺骗了一样,万分沮丧,是姑娘欺骗他吗,好像不是,那又是谁呢?当初离开寺庙,说是为了家庭,但这只是一个谁都看得见的浮在面上的理由,为了姑娘,这才是他脱下僧袍的真正的原因,是他心头最隐秘最真实的秘密。

晋美在拥挤不堪却空无一人的宿舍呆呆地坐着,闭上眼,简易工棚外面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汽车喇叭声等等一切声音混杂起来,形成了风,风变大了,吹过寺庙外面一望无际的草原,漫天桃花雪花一同飞舞,不知是冬天还是春天。

至此以后,那姑娘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电话打不通,发信息不回,整整两个月,晋美度日如年,然而,正如老比丘当年消失一样,又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了一个谜。

成都的初冬阴冷潮湿,晋美生病了。两天来,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粒米未进,发着高烧,整夜说着胡话,那年轻的工友给他买了些感冒药,强行喊他吃了下去,然后拍着他的额头跟他说,你娃千里迢迢来打工挣钱,别钱没挣到死求了,划不着啊。

半夜,他突然感觉口渴,起身摇摇晃晃去水龙头上喝了几口水,用冷水洗了把脸,回头倒在床上,饥肠辘辘,翻来覆去,前思后想,决定离开成都。

晋美去辞了工,康定籍的工头关心地问他出了啥问题,晋美说没啥,请你给我结算工资吧,我要回家,家里有人需要照顾。

他的离开仓促而决绝。当班车从车流中穿过整个城市,上了高速,两侧的景致从高楼变成普通民房的时候,他给姑娘发了条短信,说了他离开的原因,道了声谢谢,然后迅速关掉了手机。一路上,他猜测着姑娘给他发信息或打电话时的情景,想起她如玉的容颜,她的乌黑的眼眸,她的头发,她的气息和她的笑,但是她的身边,一定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这男人穿着称头的衣服,但却看不清楚脸。

外出四个月,晋美又回到了他熟悉的川西高原,班车从跑马山经过的时候,他看到辽远的天际和深秋浅灰色山丘上,散发着白光的“康定情歌”几个大字,脑中又响起那旋律: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如果不曾相见,

人们就不会相恋;

如果不曾相知,

怎会受着相思的熬煎……

车子停在河谷地带公路边上的夕阳里,晋美下了车,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走过河上的桥,回到家中。

阿爸阿妈都在屋里,家中一切未变,阿妈一如往昔正在张罗着生火做饭,阿爸坐在轮椅上,慢慢地撕着羊绒,这才是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他跪倒在阿爸面前,泪流满面,阿爸已经接到了他要回来的消息,此刻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如同小时候那般,反复摸着他的头发。

此后的生活,是晋美祖祖辈辈过的生活,春季犁田下种,秋季收割,夏季放牧,冬天蛰伏。他很快学会了父亲操持的一切农活,学会了开拖拉机,长夜里会陪家人看看电视,天气好了带家人出门去耍坝子,有时候也喝点酒,但戒了烟。

闲暇时候,他去买了些香料,做起了藏香。师父教的这个手艺他学到了精髓,派上了用场,甚至慢慢变成了家里最主要的收入。第二年,有人介绍邻村的姑娘央金给他,央金是真正的藏族姑娘,铜色消瘦的面容泛着一点点红,笑起来牙齿洁白,一条大辫子搭载肩上,捆着五彩的绳线。她是村里小学的藏语老师,有工资,做事情实实在在,干净麻利,是过日子的人。两人成了亲,一年后,小孩出生了,原来的老房子不够住,晋美又张罗着借钱修了新的二层的房子,欠了不少债,但一家人辛勤劳作,计划在几年之内就把债还完。至此,再没人提过晋美之前出家的往事,而他自己也感觉也仿佛从未在寺庙里待过,他早已接受了世间的一切,接受了无力改变的事,接受了可能发生的任何变化,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藏族青年,一条在马背上呼啸的康巴汉子。

有时候他会在电视上看到繁华的成都,也不免会想起那姑娘,不知道她在城市里过好不好,有没有成家,有没有孩子?有时候妻子央金睡着了,他会端详着她的脸,想着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是那姑娘呢?虽然他知道自己离开那城市,失去了一个可能,但他又无比清楚,他这样一个脱离寺庙修行退转的僧人,想要融入那繁华的城市,想要给那姑娘一个家,无疑是痴人说梦。他一直懊悔一个事,当时他回来的路上,一直关着手机,想着姑娘可能的留言,甚至会有多次姑娘打来的未接来电,但他开机后,却什么都没有,愤懑而忧伤的他站在河边的桥上,将那张手机卡取出来,狠狠地丢了下去。如若那张手机卡不丢,姑娘可能会打电话给他,可是,即便现在还在保持联系,那又能怎样?他又想起以前人们为他编的那美好的殉情的故事,只不过,那只是故事。

他想起姑娘,就一定会想起次仁,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在自己生活里出现过,但终究还是消失在生活里,高原上的太阳每天升起,河流不停流淌,青稞割完又种,孩子们慢慢长大,父母老去死去,佛塔涮了一遍又一遍,经石刻了一块又一块,这就是命运的根本秘密,没有什么是不变的,没有什么永恒的。他想起了在佛学院时,上师讲课说起的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寂静涅槃三法印,此刻的体会是多么深刻,他突然明白,以前的他,将那佛法高高供奉在头顶,以为那是遥远的神明,是木雅贡嘎,是蓝天祥云,而现在,佛法是一日三餐,是熬汤治病,是收割打场,是父母妻儿,是真真切切的劳作和肌肉的酸痛,是数钱时的快乐,也是长久的沉默,不管是佛法是什么,其实都是生活。

草原上曾经传出过野狼伤人的事件,据说咬死一人,另一人重伤,狼跑了,遍寻不到,家有小孩的要叮嘱小孩不能单独出门,牛场上的牧民也要把羊圈看好,没有藏獒的一定要赶紧去找,养起来,防着野狼来袭。晋美家的草场上有两条大獒,平时孩子们都在谷地的村子里,很少来牛场,不打紧。

这条狼,不会又是次仁吧?这样的念头从晋美脑中一闪而过,他自己笑了,八九年了,那狼要是还活着,也是头老狼了,怕是牙齿都掉光了,如何能伤人,罢了。

二十四岁那年,妹妹考上了重庆的一所大学,这是他们这个藏族村子几百年来第一个大学生,人们欢天喜地来祝贺,给妹妹敬上洁白的哈达,送上各种宝石、香料和精致的礼物,晋美躲在一边安静地看着,这些年,他的辛苦终于给这个曾经走向破碎边缘的家带来了希望,这是他的努力在世俗世界开出的最美丽的花。送妹妹到重庆读书,他带上了阿妈和妻儿,在高楼耸立如森林般的城市里,终于见到了以前寺庙里上师所讲的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泪流满面,孩子们不知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央金也不懂,只是默默地递上了纸巾。

晋美的藏香开始慢慢卖了名堂,很多人经销商都来订货,他买了台二手皮卡车定期去康定购买香料,父亲也从几年前的抱怨自责中走出来,和母亲给他打起了下手,每个月他都会将生活费寄给妹妹,孩子们开始长大,一切犹如注定的那般美好,直到有天,一封信送到了他的手上。

这个网络通讯发达的年代,很少有人写纸质的信件,当年迈的邮递员骑着摩托车将这封信件送到晋美手上的时候,他呆在院子门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信是从成都寄来的,没有寄出地址,收信地址也写的含含糊糊,但是括号里却写着“狼僧”两个字。这是他之前的诨名,这几年叫这个绰号的人少了,突然看到从千里之外的成都寄来的信有这两个字,他着实吃了一惊。

信里有夹着一张照片,刚打开时就掉了出来,照片上的人他一眼就认出来,正是他曾经念念不忘的姑娘。

他仔细端详着照片,姑娘比以前更好看,皮肤依旧白皙,气质比以前更出众,仿佛岁月一点都为难她。就是为了这姑娘,自己做出了叛道离经的事,他狠狠地盯着照片上楚楚动人的姑娘,眼泪噗噗地掉了下来。

晋美回头看看院子里,妻子和阿妈正在太阳地里抬出一块块香板来晒香,阿爸坐在门口的轮椅上,抽着烟。他叫了一声说我出去下,一溜烟跑到过了桥,跑到对岸村口高大的石头碉楼下背阴处,展开信纸。

写信的人并不是姑娘。

扎西德勒!首先给你问好,给你的家人问好。

相信你收到这封信,一定很奇怪,就跟我写这封信给你的感觉一样奇怪,照片上的人是我妻子,我姓朱。这封信我估计着可能到不了你手上,如果你在读,说明你收到了,收到了,我的心愿也就了了。

写这封信,是要跟你说一件事。

我这封信是带着无比悔恨和无比诚挚的心来写的,我要跟你道歉,也要请你在菩萨跟前为我赎罪,虽然我也不清楚你到底还是不是还在那个寺庙,但我妻子说你曾经在的,还有个绰号叫狼僧,我想向你忏悔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大约十年前吧,我在康定做药材生意,那个冬天本来我不该去的,但是供货商说有批好货,赶在大雪之前拉出来,年前能赚一大票,我进了高原。买起药材看着货发起了,就开车去看了个朋友,第二天在返回的路上遭遇了大雪,当时我一个人在风雪里开车,打算开到镇上住一晚上,但怕货到了没人接,就坚持开车回成都。天快黑的时候,我开车抄近路,经过一片乱石滩,那条路平时没什么人走,我越野车,不怕,突然间我看到有东西在雪地里爬,于是我就停下车来去看,那是一头受伤的大狼。本来,我开车过去就算了,但我也不知道为啥,从车里拿了铁棒追了上去,一路撵着那狼到了大石头后面的一个洞口,那石头上刻着彩色的佛像。狼的后半身血肉模糊,不知道是被打还是被车给压坏了,那狼在一个洞跟前嗥了几声,掉头向别的方向爬去,我冲上去就给了那大狼几下,那狼叫了几声,死透了。我把那狼用编织袋装了,丢到车上,然后我就朝那窝子里看了看,洞里有两只小狼,一只已经冻僵,另一张也快要冻死,我思谋了一会儿,丢下了朋友给的一箱子松茸,把小狼放进了箱子里。一路上左思右想才觉得害怕,要是刚才下车的地方有狼群,怕是命都没了,我听着小狼在车里咕咕地叫,寻思把它丢在雪地里,必死无疑,刚好路过一座寺庙,就给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僧人,想着他们应该会把它交给保护站吧。

我不知道那个小僧人就是你。

我把大狼拉回去,处理了几千块,看起来这事结束了,但总觉得心里有点后怕,也经常去庙里给菩萨上香,祈求原谅。

后来认识了我妻子,她给我讲了一个僧人和狼的故事,我知道了她说的那僧人,就是你,我妻子还有你送她的一颗狼牙,我知道那狼牙可能就是当年我留给你那只狼的,但我没有跟她说我干的那事。

前年我们又去藏区,也是在返程途中,天麻麻黑的时候,路过一个山包子,我妻子下车解手,怕路上有车经过,她就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突然我听到她大叫了一声,我赶紧下车,只见一头大狼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正在撕咬她,我一时急了,手上没家伙,抄起我的不锈钢水杯子冲了上去,那狼转头又朝我扑上来,我跟它撕打了几下,背上给抓了一下,脖子上一下,那狼也被我拿水杯在头上狠狠打了几下,叫着跑了。我不敢追,就一边开车一边打急救电话,等到救护车中途接上我妻子送到医院,她已经失血过多,人没了。我也受了重伤,养了一年多,伤才好起来,但是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大不如以前。

最近到医院检查,肺癌晚期,可能顶多还有三个月吧,我这才在想,我是不是遭到了一个报应,打死了狼,又被狼咬死了妻子,自己被咬成重伤,如今又是绝症,基本没戏了,这报应一来啊,有多少钱都无济于事,去庙里烧多少香都没用,报应来了,就伸长脖子受着吧。我怕死,但是毫无办法,如果菩萨保佑让我再对付几年,我宁愿去寺庙出家,啥都不要了,但这都是没用的想法,最后我能做的事,只能请求菩萨的原谅,我死了,不要下到地狱遭受那狼的撕咬。后来我想到了你,就给你写了这封信,不知道你在哪里,还是按妻子生前说的一个模糊的寺庙地址邮起,他们如果收着了,一定会转给你,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我妻子当年给我说你的故事,我还骂过你傻,请你原谅我,如果有可能,请替我和我妻子超度。

最后告诉你,那年我在狼窝里,看到有一些红色的僧袍碎片和一些念珠,我怀疑那大狼可能伤了人,而咬我和我妻子的狼,我敢断定正是缺了一颗牙齿的你养的那头狼,这就是真实的报应。

祝福你长寿,平安。

晋美读完信,怔怔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具石雕,眼耳鼻舌身意,完全感觉不到任何的气息,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半天,他才缓过气来,只觉天旋地转,一切都恍若梦境,真真假假,让人难以捉摸,难以分辨,不远处,人们绕着佛塔在诵经持咒,河水潺潺流过,他低头再看那照片,照片的人,却再也不像他曾念念不忘的那姑娘。

晋美跌跌撞撞回到家,问阿爸以前家里的猎枪你藏哪里了?

父亲一脸不解,说你问这个干嘛?晋美平静地说,你给我就是了。

他找到了父亲的猎枪,用一块布沾了油,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然后天天在院子里练习瞄准。妻子央金见状,说你还是把这东西收起来吧,看着害怕,不要吓到孩子们,况且,现在管的严,你拿出来玩别出什么岔子。

晋美笑笑说没事,过几天我上牛场,带起去壮壮胆。

晚上,四岁的儿子跟他躺在一起,突然问他,阿爸,我看到你有枝枪!

晋美摸摸儿子的头,轻声地说,是啊,阿爸要带着这枪,去找一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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