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住你,一辈子,这就是永远。
第一章
冬日的箱根。
出租车径直驶入幽静的别墅区深处,停在一座日式庭院的门口。进藤明抱着两只装满食品的购物袋,颇有些费力地挤出车门。厚实的冬装和一场大采购以后的收获让她略微发福的身子活动起来愈发地不灵便,再加上风湿的老毛病,两脚刚落地,就忍不住地倒吸口冷气皱起眉头。
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冬天实在难熬的季节。尤其是这种又阴又湿,充满着降雪预兆的午后。
因此在这个季节里,箱根的温泉,才会格外地受老年人欢迎吧。
一阵冷风卷着地吹了过来。明头上戴的毛线帽刚刚不小心被车门顶蹭得歪掉半边,这下更加显得摇摇欲坠。她顾不得把它戴正,径直迈步走向挂着写有“进藤”的木制院门,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鼓囊囊的大号纸袋换用一只胳膊圈住,腾出另一只手来按门铃。
不多时,门开了,一个留着整齐短发,身穿普通的家居服,模样显得十分乖巧伶俐的年轻女孩子出现在门口。秀气的脸蛋上嵌着一看便让人心生好感的小小笑涡,用没戴手套的手接过明怀里的购物袋。
“阿姨辛苦啦。”
“源子也辛苦啦。这些日子我们都忙了一点,没空来这边。老头子的事,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明一边整理着手套和帽子,一边笑着答道。
“没有没有,很高兴能帮上阿姨的忙。再说我原本就是专业护理,照顾进藤老师也是工作嘛。”
尽管很快便将成为进藤家的儿媳,源子还是没有改过口来,总是习惯性地“阿姨”、“老师”地叫着。明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婆媳二人一边家长里短地唠叨着些琐事,一边走向偌大安静的和式房。
“……对啦,源子,老头子呢?腰疼好些了没有?”
“这几天好多了。医生说是旧病,又受了凉,泡了几天温泉,基本上没大碍了。现在应该是在房间里打谱呢。”
“唉,真是的。从年轻时起就成天让人操心……还整天念叨着什么神之一手,哼,我看呀,要不是这次我跟阿勇死说活说的叫他听医生的话过来疗养一段,难保月末的卫冕战不会因为腰疼受不了弄出个不战败……到时候不被人家笑掉大牙才怪了。”
“进藤老师可真是固执啊。”
“他们这群围棋狂都是一个样,沾上棋就不要命了。”
“可不是。前些日子野崎六段来这边探病的时候,老师连坐起来都很困难,还非要和人家下上一盘不可……”
“哦,那然后呢?”
“后来疼得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躺下,在纸上画出棋盘来将就着下……等客人走了,进藤老师抱怨了好半天,说早知道这样的话,在房间里预备一副他们用来做现场解说的大盘不就好了。”
“啊啊,我就知道……真是拿他没办法……咦?阿晖还没有回来吗?”
把脱下的鞋子放在阶下,沿着细长的门廊一扇扇隔门地走过,明没有看到次子的身影。
“……刚刚打电话说要晚些回来,说是指导棋结束以后,要去车站接社老师。”
“哦,真的?社君也来?实在太好了呢。前些日子听说病倒了提前退出了循环圈,大家都觉得惋惜得很。还有人传说他怕是要引退了……好在只是传闻而已。”
“嗯。不过勇君和熏君都不能来……”
“阿勇公司里的事太忙,抽不出空来,阿熏马上要去欧洲,应该是今天晚上的飞机吧。不过也无妨,今天是老头子他们界内人的小聚,过来的都是他那群老朋友,勇和熏又不懂围棋,还是让他们去做该做的事情吧。”
愉快地说着话,一老一少走进厨房,将怀中沉重的负载物撂在台上,打开纸袋分门别类地整理归位。一切安排妥当以后,明直起身,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转而烧开水泡了壶新茶。一边的源子已经系上围裙,开始为当晚的餐宴准备饭菜。看着她动作干净利落地忙碌着的身影,明颇为欣慰地舒了口气,端起茶盘向厨房门口走去。
“你先准备着吧,我看看老头子去。我们回来都没出一声,大概又下得入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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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币自贩卖机的投币口落入,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天野跟着按下标有“柠檬茶”的按钮,手指不可否认地有些微微颤抖。
拧开瓶盖,咽下几口酸酸地带着苦味的饮料,天野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长长地透了口气。之后,他漫无目的地将透明的塑料瓶捏在手里晃了几晃,目光落在棕黄色液体表面泛起的细白泡沫上,短暂地出了一会神。
这时,楼梯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天野反射似地抬起头。
“哟,看来不敢呆在那里的人不止我一个呀,芦原老师。”
推了推眼镜,身材敦实的周刊主编颇为爽朗地笑道。
迎面走过来的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略微卷曲的黑发,脸上已然稍稍添了些皱纹,但笑容却依然带着孩子似的腼腆。
“啊啊,真是有点惭愧。……天野先生也是因为紧张得看不下去所以才出来的吗?”
“嗯,是啊。老实说,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呢。”
天野说着让到一旁,芦原走到贩卖机前,低头在钱包里翻找零钱。
“我也是……就算是观看当年塔矢老师的对战,也从来没有让我这么紧张过。”
投进硬币,芦原选了罐装红茶。
“……这,该不会是因为我们两个对亮君太过关注了吧?”
两人的动作同时停滞了一秒。尔后对看了一眼,又一起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可能吧,谁知道呢。”
两人说笑了一阵,芦原止住笑意,神色恢复了起初的凝重,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不过,这盘棋确实了得。”
“嗯。循环圈第一轮第三局才下到中盘就出现这么危险的对峙……连我这个不是棋手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呢。”
“小亮这几年来的进步可想而知有多么惊人。”
“是啊,不过绪方老师的气势也太过明显了。归根到底,对手虽然是九段,但还不曾拿到过头衔;和天元、王座、本因坊三大头衔的持有者相比始终还是……他本该不必像这样急于求胜吧……”
听到这里,芦原含着最后一口红茶摇了摇头。扫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他将手中空了的红茶罐子扔进废物桶,迈步朝观战的记者室的方向走去。天野跟上他时,他脸上俨然挂着一个自豪的兄长式的微笑。
“绪方先生呀,他可是一直都把小亮看作是平等的对手呢。”
天野略微一怔,想要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口。然而话音未出,便被拐角处迎面而来的两人打断了。
“啊……天野先生?芦原老师?”
“哦,这不是和谷君和越智君么?你们怎么也出来了?”
“那个……”个子略高,褐色头发不安分地向四下里翘起的年轻棋手脸上泛起了窘迫的红晕。“塔矢还没有下……我坐在那里觉得有点透不过来气……所以……”
身旁和他同期入段的同伴面无表情地推推圆形眼镜,随即用十分不屑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真没出息”。“我想去洗手间。”
“啊哈哈哈……”天野再度爽朗地大笑起来,同芦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转过拐角,身后那两个年轻人的声音依旧隐约可闻。
“……虽然对那家伙没什么好印象,不过还是希望这一局塔矢能赢……”
“……说不准呢……这样的局势,两边都太难继续了……”
“……这种时候,也就只有进藤光那家伙还能安稳地坐在那里吧……”
两人走进记者室的时候,果然少辈的棋手中只有进藤光一个人还在那里。正在指点着棋盘相互议论着的座间前王座、一柳、芹泽和仓田十段的身后,染着金色额发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只管注目屏息,神色严肃地盯视着前方的屏幕。窗外的暮阳映照着他宛如雕像般持重静止的脸,每根线条都已绷直抽紧的侧面轮廓,仿佛连发丝也不曾微微颤动一下。芦原扫了眼桌上的棋盘,小声地抽了口气,意识到以前,一声惊讶的“哦”已经脱口而出。
“呵呵,你们回来了啊。”
仓田向他们转过头来,一向藏不住事情的圆脸上此时的表情昭示着他明显十分兴奋的心情。
“塔矢刚刚下出了很精彩的一手。”
旁边的芹泽接上去说道,目光仍锁在屏幕的棋局上。
“七之三吗?……果然……我没有看到……”
芦原喃喃地说。另一边的讨论仍在继续。
“接下来不管是断还是挡,都阻止不了白子的侵入。”
“如果这边接的话……”
“也许能保住角落里的厚势,但这边还是会损失很大。”
“塔矢占上风了啊。”
“很有可能连胜负的关键也在这里呢。”
“绪方大概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手吧。”
说着,一柳手中的折扇磕在桌边,咔地一声。仿佛是一记信号般,记者室随即陷入一片沉默。
而屏幕的另一端,理应落子的三冠王手中的那颗黑子,也迟迟没有落下。
过了半晌,打破满室仿佛充斥着敬畏感的沉寂的是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和谷和越智两人回来了。天野赶忙借机清了清喉咙。
“……座间老师,您觉得……哪一方会赢呢?”
长考过去,黑子终于选择了弃掉角落。
“……这个么……”
座间望着屏幕,略略沉吟。
“我觉得还很难说。……毕竟,绪方是现在的三冠王,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
“我也是这么想。”仓田说道。“虽然优势暂且是在塔矢一边,但整体的局面仍很危险,只要出一点微小的错误,结果都是致命的……所以还不能妄下断言啊。”
刚刚进来的两个年轻棋手望望屏幕,又看看桌上的棋盘,异口同声地轻轻“啊”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不再说话。
这时,很久都未曾出声的进藤光突然笑了出来。天野不禁把目光转向他,而年轻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始终注视着屏幕上错综复杂的棋局。伴随着白子的再次落下,染金刘海的年轻人一贯清朗的声音静静地响起,依旧轻松活泼的语调却又字字如凿一般认真而笃定。
“放心吧,那家伙不会输的。”
——任谁都清楚“那家伙”的所指。但让周刊主编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的是,此时此刻他在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脸上看到的笑容,竟莫名地同方才在走廊中与他并行的芦原有几分相似。
第二章
拉开和式门,明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随后用一只手将门悄悄带上。房里倚着软垫坐在靠椅中,半个身子掩在被炉下面的人既没抬头也没说话,面前的棋盘上黑子和白子不紧不慢地依次落下,石木相击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声脆响。直到明走近去将茶盘撂在跟前的塌塌米上,才听得一声含糊的道谢,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始终也没有离开过那张棋盘和手里的棋谱。
明带着几分无奈却又习以为常地轻叹了一声,把刚泡好的热茶倒了一杯,小心翼翼地摆在他手边。随后,她一声不响地坐回原地,静静地看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黑色与白色愈渐密集。
第一百三十九手,黑方,左上角十六之六,白方投子——本因坊秀策对太田雄藏,三十番棋第二局。
棋盘前的人长长地舒了口气,而后紧绷着的肩膀明显地放松了下来,有几分佝偻的背微微地向后,靠回到了椅背上。先前目光中那种咄咄毕露的锋芒渐渐地消散不见了,额头上几道尤其深的皱纹也随着表情的松弛而自然地舒展了开来。——就仿佛对他而言,方才的棋局远远不是什么日常的打谱练习,却像是穿越过久远的时空而进行的一场真实的鏖战似的。
放下棋书,皱纹横生的左手转而伸向茶杯——结果被一旁的明夺了下来。
“都已经凉了,喝这杯。”
手的主人用低哑的声音“呵呵”地笑了几声,老老实实地接过妻子奉上的另一杯刚刚从壶里倒出的、暖乎乎的新茶。
“……棋会所的事务我都交给华音去答理了。另外,清治也常常会去那边照应着……啊,这回我可要好好地休个长假,痛快地泡泡温泉,轻松一下了……”
“……棋院那边有什么事情吗?”
将棋盘上的黑子和白子各自拢作一堆,收回到棋笥中,进藤光顺势把那本棋谱撂在被炉顶上的棋盘上面,侧过身从一旁的茶盘里面拣了块曲奇饼,掰了一半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托我问个好,都在盼着你早点康复起来……听源子说你腰疼好多了?”
“唔,”就着茶咽下饼干,进藤光合上眼睛,仿佛在细细回味着那香甜的滋味一般,神情甚是惬意。“早没事了。一开始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犯不着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弄什么疗养。……害我这些日子都没有棋下,闷都快闷死了。”
明笑着再次微微叹息,站起身来挪动到靠椅后面给他捏肩膀。
“你呀,老了老了也都改不了这个逞强的毛病。等到真动不了的时候,看你还怎么嘴硬。”
椅子上的人舒服地咕哝了一声,花白的头发颤了颤似是表示不屑;与此同时,手又朝茶盘伸过去拣起另一块巧克力曲奇。明停下手,自己也拿了一块,却没有立即吃下,只是看着手心里那小巧的点心精致的波纹状外型,一边继续叨念着。
“还有啊,上次医生不是说了么?牙不好,甜食要少吃。上了岁数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成天嚷着非要千代屋的巧克力曲奇不可,像什么样子。”
“……真罗嗦。”进藤光背对着她低低地抱怨了一句,转而呷了口茶,小小地打了个饱嗝。随即他将两只手臂搭在靠椅扶手上,仰面合眼身子软塌塌地任由明的双手侍弄他的两边肩膀。
又过了半晌,明听到他喃喃地犹如梦呓一般地问道。
“……清治和华音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清治一门心思都只放在下棋上面,华音时常都很苦恼呢。”
“那孩子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而已,以后还是烦劳你多照看一下他们两个吧。”
明又一次露出了无奈但不感意外的笑容,轻轻地摇了摇头。
“真是想不到,你最为得意的爱徒性格竟然刚好跟你相反。看来命这种东西,确实是很难捉摸呢……”
“罗嗦。”进藤光打断了她,离开她的手直起身子坐好,重新抄起被炉上的棋书。“我要接着打谱了。你也差不多该去准备晚饭了吧?”
“啊,”明伸展开手臂,略微活动了一下久坐麻木的双腿,起身收拾起空了的茶壶茶杯和茶点碟子。
“没关系的,时候还早呢,让源子先做着。赶在你的老友们到达这里之前,我觉得我还是先去泡一会温泉比较好。”
随着拉门的合上,房间里恢复了一片寂静。窗外的天色依旧笼罩着一团阴霾的灰白,略微发黄的灯光自顶上洒下,映照着棋盘面前的人花白的前发,在那张刻满岁月印痕的脸上投下了一片晦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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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边这么下的话,那这里的交换只会让你负担更重吧?”
“那我就先在这里顶一下,然后再做劫……”
“用打劫拖延时间也没用,差距太大了。再说左边这里还有破绽,根本就是两难。”
“唔……这样啊……”
“什么‘这样啊’?别告诉我你又看漏了……”
“等等!我只要攻这里,你就没机会再管我的左上角了!”
“什么话!那我在这个点上挡,你还怎么继续?”
“我怎么不能继续?就在这边打入,你这里活不了的话,中腹也都是我的了!”
“哈,别开玩笑了。这样就想杀掉白棋?我偏做活给你看看!”
“切,那我就让你做不活!”
“能做活!”
“做不活!”
“能活!”
“不能!”
……
……
广濑瞥了一眼正在朝着四下里散开去的人群,随后和柜台里面的市河交换了一个眼神。
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去,许许多多的风景人事皆不似当初。会所楼下的牙科诊所变成了律师事务所,楼上则几易其主;昔日的市河早已易姓嫁为人妇,北岛过世,一些老客渐渐地不再光临,代之以一群新的面孔。但也有些东西却似乎不曾改变,例如“市河小姐”这个习惯性的称呼,例如棋盘之前的人们对这深奥幽玄的十九路纵横世界所抱持的热诚,例如这样的进藤光与塔矢亮。
广濑老了,头发已然接近全白,腿脚也不甚灵便,无法再随性地走动了。因此从两个年轻人每一次走进这家棋会所到家常便饭的小学生式争吵结束,他只能坐在他的位子上,看着,笑着,以及与同样看着笑着的女管理员心照不宣地互换一个眼色而已。
——看到孩子们这么精神,这么开心,大概从心底里喜欢着他们的人们,也都会感到很快乐吧。
四只放大的眼睛各不相让地相互瞪视着,市河适时地走了过去,将两只盛满着清香的抹茶的白瓷茶杯以及一碟曲奇饼撂在两人的桌上。
“好啦,吵了这么长时间也吵累了吧,喝杯茶轻松一下咯。”
两人朝她转过头,异口同声地道了声谢。市河咯咯地笑着,拎起茶盘走开了。剩下的两个转回头看看手边的茶杯,又看看两人之间的棋盘,最后对视了一眼,紧绷的眉头不约而同地松开,各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什么嘛,都多大了,还要吵这种架……”
塔矢亮说着坐回到椅子上,抬手顺了顺及肩的头发,之后捧起自己的茶杯吹吹气浅尝了一口,满足地抿了下嘴唇。
进藤光没说话,两手撑着桌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头顶。忽而玩心大起,伸手过去揉他的那一头柔亮的直发。
“也就只有你这家伙会跟我吵这种没水平的架……哈哈哈哈……”
“啊!进藤光!你别太嚣张了!”
猝不及防中险些被茶水呛到的人一边甩着头躲开一边叫了一声,随后扔下茶杯跳起身,也上去揉对方的头发。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吧!”
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市河在一旁不禁叹了一声,朝广濑耸耸肩膀,佯作无奈地露出一个苦闷的表情。
“真是的,现在连千代屋的曲奇饼也堵不住那两个的嘴了。难得碰上两个人都那么喜欢的茶点,就先歇歇嘛。”
广濑哈哈一笑。
“这样不好吗?爱笑爱闹才是年轻人的样子嘛。这几年来多亏了有进藤君在,小亮也变得开朗多了。”
“哼,我倒觉得是进藤把小亮带坏了。”
市河用抱怨的口气说着,唇边却挂着掩饰不住的笑纹。
最终安静下来,回到各自的位子坐好时,两人都不免有些气喘吁吁。塔矢亮甩着头,用手指利索地梳理了几下,将乱蓬蓬的头发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进藤光则顾不上这些,只管抄起茶杯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茶水,随后抓起两块曲奇一齐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看到他脸颊鼓鼓、头发好象毛栗子一般七上八下地乱竖的样子,年轻的九段棋手不由得又笑出声来,转头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啊啊,都这个时候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对面的人含着满口的饼干点了点头,终于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塔矢亮也从碟子里拣了块曲奇,转而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咽下嘴里的饼干,进藤光托着脸静静地看着棋盘上逐渐被分开的黑子白子以及塔矢亮的手指,似是在出神地想心事。等到棋盘上只剩下他的黑子时,金色额发的年轻人抬起眼睛,看看对面的朋友。
“喂,塔矢。”
“嗯?”
盖上棋笥的盖子,塔矢亮朝他歪歪头。
“你爸妈有没有催过你找女朋友?”
“没有。”
进藤光眨了眨眼。塔矢亮捧起自己没有喝完的茶。
“我父母结婚也很晚,所以还没有要求我这么早就……”
进藤光的肩膀立刻塌了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声。随即,他开始慢慢地收拾棋盘上的黑子。
“怎么了?你被你父母催了?”
金色额发的年轻棋手重重点了下头表示肯定。
“简直受不了了。我说我还要下棋,没空交女朋友。……然后他们就张罗着安排我去相亲了。”
塔矢亮扑哧一声笑了,没有再说什么,随手拣起了碟子里最后一块曲奇。进藤光盖上棋笥,却没有马上起身的意思,伏在桌子上直直地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
“唉……其实说句老实话,要是能把你娶回家的话也不错。”
半晌,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咕哝了一句。
塔矢亮仿佛是被饼干狠狠地噎了一下,弯下头咳嗽起来。等到把头抬起来时,他看到进藤光托着下巴正发呆一样地看着他。
“你……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如果你是女孩子的话,我一定把你娶回家当老婆。”
说罢,进藤光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颇有成就感似地笑得灿烂。
“我说……进藤光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塔矢亮带着满脸“受不了你”的表情白了他一眼,随即起身用一只手把两只茶杯摞在一起,另一手拿起装饼干的茶碟,朝柜台走了过去。
“走了。”
“诶……塔矢,等一下……”
进藤光追到柜台,接过市河递上的背包,跟着他一起走过自动门。
“一起走吧,我请你吃饭。”
“诶?平白无故的请我吃饭干什么?”
“哪有平白无故?呐,三星火灾杯你不是下赢了高永夏么,想帮你庆祝一下而已。”
“……不去。”
“有什么关系?你又没别的事情……”
“不去。你请客的话只会吃拉面。”
“哈哈……去啦去啦……”
“不去。”
“去啦。”
“……”
……
……
傍晚的斜阳拉长了两人并肩前行的身影,温润的风翻卷起樱花粉红的落瓣——又一年平凡的春日。
第三章
门铃二度响起,源子轻柔琐碎的脚步声从拉门外经过。尔后足音远去,门铃歇止,走廊与和室间重归一片寂静。
寂静只维持了短暂的片刻。片刻过去,朦胧的话语以及略显嘈杂的几对足音自走廊的另一头隐隐地传来。语声由远及近,渐渐地可以分辨出老年人带着浓重关西口音的低沉浊重以及一对青年男女的欢快清亮。三人絮絮地交谈着,一路朝向靠近走廊尽头的这间和室走来。
俄顷,和式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
“爸爸,我们回来了。”
门里一阵悉索,似是在整衣准备起身。
“进来吧。”
拉门应声向一旁移开,现出和室内的光景——宽敞、整洁的塌塌米,式样简约、古朴精致的家具,一看便觉得很暖和的被炉,带扶手的靠椅,软鼓鼓的绵靠垫,棋盘,棋笥,翻开扣放在塌塌米上的古谱。
房间的主人并没有起身,依然懒洋洋地半卧在靠椅里。冬天穿的深蓝色棉质家居服外面披了件厚厚的黑色对襟毛衣,略显清癯的脸膛皱纹纵横,一双眼睛却分外地炯然有神。
“唷!好久不见了!社,原来你还能站得起来啊!”
门口的老者闻言,当即甩开身旁两个年轻人的搀扶,略微蹒跚却颇有干劲地几步迈进和室。由于年岁的关系,他的腰背都愈见佝偻,个头已不比当年;再加上日前生病的缘故,原本宽厚的身板也清减了不少——但看上去仍旧高大结实。
“嗤!什么话!站不起来的是你吧?”
被炉下面被反问到的人用手肘支在靠椅扶手上,将身子挪动了一点,略微变换了一下坐姿。衣服同被炉的棉罩摩擦,再度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噢,是么?可我没弄到赛一半就半途而废的地步哦。”
“喂,你这家伙是不是……”
“啊,爸爸!”
这时,仍然站在门口的两个年轻人中留着长刘海的的男孩子笑着插了进来,举了举手里拎的点心盒子;身旁系着围裙的未婚妻用袖口掩着嘴,吃吃地颤动着肩膀。
“社老师带了大福饼来,一会我泡好了茶给您端过来吧。”
“那,两位老师先慢慢聊吧,我也得回去厨房了,锅里还煮着饭呢。”
源子接上去说道,朝房间里的两位老者礼貌地鞠了一躬,将拉门从外面合上了。
“我说你啊,当着年轻人的面,少说点不该说的好不好?”
拎过放置在房间角落里的坐垫来,在进藤光的被炉旁边盘腿坐下,社清春瞟了眼塌塌米上的棋谱。
“哟,在打秀策的谱啊。”
进藤光把那本棋谱合上放到另一边免得碍事,伸手从棋笥中摸了枚白子,落到右下角将三枚黑子提掉,然后抬起眼来看他。
“我少说点?你倒是先给年轻人做个榜样啊!病好了?”
“我精神着呢。唔……让我看看。”社清春饶有兴趣地看着盘上的棋形。“啊啊,原来是对太田雄藏的三十番棋第十七局啊……我也很喜欢这一局呢,秀策对于全盘走势那种精准的判断实在太让人折服了。”
进藤光手里的黑子静静地落到左侧,也提掉了白方一子。
“那是当然了。那个人是天才。不过雄藏也并不容易对付,前十一局赛和,直到这一局后才让秀策升级……相当的善战啊。”
“哈,姜还是老的辣嘛,不管怎么说他的岁数和段位都在秀策之上。虽然三十番棋以秀策十八胜结束,但是最后一局他还是逼平了秀策的黑棋。唔唔,所谓‘毕生的杰作’委实出类拔萃。”
“这一局秀策的白棋胜了雄藏的黑棋三目,雄藏就被降到先相先了,之后的五局里他只胜了一局,大概也是在气势上感觉到吃不消了吧。”
一面说着,进藤光一面不急不缓地将棋石依次排上棋盘,直至官子结束。社清春长长地吐了口气,咳嗽了几声,仰起头望着上方的天花板,自顾自地笑起来。
“跟雄藏下这盘棋的那年,秀策不过才二十四岁吧……想想我这么大的时候,还只能天天做梦想着以后自己也能下出这样的名局来呢。”
“哼,你那时天天梦想的是跟侑子约会吧?”
“你少胡说八道。”社清春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你那时候又在干嘛?还忙着天天泡拉面馆跟塔矢亮吵小孩子才吵的架呢,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
“闭嘴。”进藤光转过头去,撑着扶手再次挪动了一下身体。“反正我没像你一样,躺下就起不来了。”
“嗨,我不是刚说完我精神着呢么??不过就是因为发点烧住了两天医院,打了几瓶吊针,什么事都没有。别听那群大惊小怪的家伙瞎咋呼,又是昏迷啦又是要退休啦什么的……那群人,连我掉下根头发都弄得好象天要塌下来似的,切,什么跟什么嘛。”
进藤光哈哈地笑了几声。
“你再怎么说也没用,结果都是一样。窝在病床上人事不知,把眼看就要到手的头衔白白地让给那群毛头小子,我才没你这么不中用。我呀……”
握着靠椅扶手用力向上支起上半身,他将两腿从被炉里抽回来,回到正坐的姿态。
“……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棋盘前头。”
社清春抱着双臂,用手指挠了挠下巴;看看棋盘,又看看进藤光,随后沙沙地笑出了声。
“臭小子,你以为我会输给你呀。”
说着,他有些费力地扭了下身子,将坐垫从身下抽出来扔到被炉另一侧,同进藤光相对的位置。
“废话少说,好久都没痛快地下一场了,你的计时器在哪里?……来!十秒一手的快棋!让咱们看看是你进藤本因坊厉害,还是我社清春准名人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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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塔矢亮的棋盘上当年世界王座战决赛第一场的棋局刚刚排到一半。和室的拉门敞着,吹进来的风温乎乎的,混杂着院子里青草和流水的气味,氤氤氲氲地仿佛弥漫着看不见的雾气。夜色很清朗,漫天的星星都充满元气地闪闪亮亮,萤火虫在一片朦胧的院落里飞来飞去。塔矢亮越过这一切朝着门的方向望去,风铃在他头顶的屋檐下摇曳着清脆的响声,与此同时,门铃也在执著地丁丁冬冬一遍遍响个不停。
最终叹了口气,他放下棋谱,起身走过去来到门前。
“哪位?”
“是我啦,快开门。”
进藤光的语气全然不如门铃一般有耐性。塔矢亮不禁皱了皱眉头,旋开门锁将门拉开,随后马上意识到了对方急躁的原因。
门外的人一身夏日的休闲装扮:白T恤,牛仔裤。头上歪歪斜斜地扣着一只鬼脸面具,金色刘海被弄得七进八出;脖子上挂的另一只鬼脸此时已经从背后甩到了脖子一侧,卡在下颌与肩膀之间。胳膊半举,两只手里仿佛耍杂技一般攥着拎着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苹果糖,棉花糖,串烧丸子,袋装的打包章鱼丸,水气球,摇摇晃晃地,一副颇为危急的样子。
塔矢亮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好歹忍住没笑出声来,上前替他接过那些庆典出产的杂物中的一半。
“你来干什么?这些又是从哪来的?”
“七夕祭嘛,你忘了?”
进藤光甩着空下来的一只手,跟在塔矢亮后面走进庭院。
“没忘,你今天上午才打电话提醒我的。”
塔矢亮把门重新锁好,回头瞟了他一眼。
“所以呀!我不是问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么?”
“……那又怎样?”
“是你说什么‘都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人又多,又吵,还不如在呆在家里下棋’来的……”
“……”
“所以就只能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咯。”
进藤光露出一副“还能怎样”的表情,耸了耸肩膀。
塔矢亮站在原地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会,嘴角微微地撇了撇。
“进藤光……你是笨蛋么?”
“哈哈哈哈……”
额发染成金色的年轻人大笑起来,没理会一身深蓝色浴衣的朋友无奈的叹息。
两人穿过庭院,来到和室门前。进藤光大大咧咧地靠着半开的拉门坐下来,把缠在手腕上的章鱼烧袋子解开。
“不过有一件事你说对了……确实是‘人又多,又吵’,与其一个人逛,还不如过来找你下棋。”
“找我下棋?我看你根本就是来玩的。”
“切,七夕嘛,玩玩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把手中的一堆糖果点心塞回到进藤光手里,塔矢亮端起放在棋盘一边塌塌米上的茶盘重新去泡茶。进藤光把腿放松地伸直,悠哉地晃着两只脚,一边咬了口苹果糖,美滋滋地咂着,一边面带满足的笑意环视着幽静的庭院。
“……七夕又干嘛来找我玩,真是的。”
回到庭前,塔矢亮把茶盘放下,转而隔着它坐到另一边。进藤光叼起正在吃的苹果糖,把手里的另一只递了过去。
“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女朋友,你刚好也没有,志同道合,一起过不是正好。”
“那你还是赶快找个女朋友吧。”
斜睨了他一眼,塔矢亮看着手里的苹果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
“不要学我妈说话。”进藤光咕哝道,伸手把头上的鬼脸面具摘下来,作势狠狠地扣在塔矢亮头上。
年轻的九段棋手本能地一缩头,用手去挡。但这时进藤光早已先一步把手缩了回来,满是得意地呵呵笑着。塔矢亮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反手取下那只面具,朝恶作剧的始作俑者脸上打了过去。而进藤光则干脆地扔掉了手里攥的糖果,跳起来去抓他的两只手腕。接下来两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和室门前的台阶上展开了一场玩笑式的扭打,几次险些掀翻了那只放在一旁的茶盘。
闹到最后,还是进藤光占到了上风。塔矢亮的背砰地砸在木制地板上,眉头皱了皱,然而却还是忍不住要笑。
“别闹了……很疼啊……”
进藤光听话地放开了手,同样透支虚脱一般重重地坐倒在他旁边,一面大声地喘着气,一面用手揉着肚子。
“哈……哈……我也是……笑得肚子疼……”
塔矢亮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仰头躺着,半长的头发散乱地落在下方的地板上,凉薄的浴衣已经有几处浸透了汗水。随手把仍然捏在手里的面具甩到一旁,他合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平缓下急促的喘息。
此后的片刻间庭院里暂时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夜风轻柔柔地吹过,带来清琮的流水与风铃的声音,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两人静静的呼吸声还依稀可闻。夏日的群星仍在头顶的苍穹闪耀,时间在一片宁谧中无声地流动,仿佛一直延伸到不尽的远方。
半晌,进藤光喃喃地唤道。
“塔矢。”
“什么?”
抱膝而坐的年轻人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同伴,俊朗的脸庞掩在迷蒙的夜色中。
“一起吧。”
“什么一起?”
“神之一手啊,一起吧。”
“……废话。”
塔矢亮笑了。握住进藤光伸过来的手,并藉着他的帮助坐起身。两个年轻人并排坐在和室的屋檐下,一只手依然紧紧交缠。
“那就这样,说好喽,永远都做我的对手。”
“啊。”
视线相对的时候,染着金色额发的年轻人笑得满脸灿烂,而身旁的人只是略略一抿嘴角,垂下了漆黑的眼帘。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砰”,仿佛是压抑着的炮响似的,随即又是连续几声同样的爆响。进藤光“哇”地叫了一声,跳起来蹬上鞋子冲进院子里,仰头踮脚拼命地朝声响传来方向的夜空里张望。
“塔矢塔矢!你听见了没有?是庆典的焰火!”
塔矢亮没有动,坐在原地摇摇头吐了口气。
“真是的,都多大了啊……”
“哪里哪里……?在哪里……”进藤光兀自在院落中央翘着头巡视,找寻着焰火的踪迹,不时跳一跳以使视角变得更高。“可恶……大概是被楼房挡住了。”
“……我要去打谱了。”
塔矢亮喃喃地说道,转身收拾起撂在门口的茶盘,向和室内走去。院子里的人闻声仿佛立刻便忘记了焰火的事,兴奋地喊了一声“我跟你下”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回门口甩掉鞋,径直冲向房内的棋盘。风铃在他经过时所掀起的那阵惊风的扫动下大大地摇摆了几下,清悠悠的脆响伴随着房内的人大大咧咧的笑着猛然坐倒在地的扑通一声,以及房主人情不自禁的叹息一起,在静夜的庭园里回荡。
“看不见焰火真是可惜啊。”
“……”
“喂,塔矢,不如明年我们干脆买些来在你家院子里放好不好?”
“……”
“那就这样,说好喽。”
“你到底下不下?”
“下,下,当然要下,我还要报循环圈里的一箭之仇呢。”
“想得美。快点猜子。”
“诶,诶……好了,来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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