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斯·科普兰在其所著《新谍报学》开篇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二战中美国陆军反谍报队少校伯尼·费德曼被德军俘虏,在双方鏖战正酣之际,能抓获这样级别的情报官员当然是让德国人很高兴的,于是施之以种种的威逼利诱,反复的折腾,费德曼先生都不为所动,以至一位德国审讯员在战后说起费德曼,认为“大概愿意让我们折腾他,这样可以给他机会成为英雄”,如果德国人真把费德曼送上绞架,那么这个英雄就诞生了。德国人的思路很开阔,把费德曼送到一个间谍学校,强迫他每天都听一位德国教官讲授情报网课程,当然,这个德国人是带着日耳曼人的傲慢来授课的,终于有一天,费德曼听不下去那些在他看来是错误的课程内容了,主动讲了美英情报机关是如何组建情报网的情况,还向德国人提出了改进其情报网建设的建议。
费德曼所说的这些,正是德国人通过种种手段而求之不得的东西,但他说出了这些,就注定了他不会成为他所期待的英雄了。一般人理解,像费德曼这样在情报机关浸淫多年的老手,对于保密应该是一种必备的职业操守,为什么费德曼会做出这种让人感到惊诧的举动来呢?从好处说,是他的自尊使然,从坏处说,是他的虚荣心作祟,从心理学上讲,这种人的特征是以告诉他人所不知的东西来寻求自己心理上的满足,在诉说自己秘密的时候,自己能获得极大的快感,正是这种心理机制作用,他们才会泄密。
几乎所有的情报机关对自己的秘密工作人员都有做无名英雄的期许,这既是祝愿他们的身份永不为人所知,也是希望他们能够把秘密都带到坟墓里去,但这两点却都不容易做到。就我们现在所知的那些著名的情报人员,相当多、甚至可以说是大多数人是失手后才为人所知的,不信就掰着手指数数,看看那些谍王、谍后什么的,有多少是没被人揪出来过的,无名英雄有了名,其实是情报机关不愿意看到的。至于希望情报人员把秘密带到坟墓里,这更有点一厢情愿的味道,像费德曼那样的人绝不在少数,洋人里写过《我的反间谍生涯》的平托上校、写过《抓间谍的人》的赖特、包括写《新谍报学》的科普兰,这些人都是难以抵制自己言说欲望的人,当然,我不是说他们在泄密,只是他们去写那么敏感的题材,这至少和他们所从事的情报界的行规有所冲突的,照他们的老东家看来,所有和这个行当有关的东西,都是应该带进坟墓的。
注意一下海峡对岸的情况,跑到台湾最早写回忆录的还得说是徐恩曾,他在1950年代就用英文写出了The Invisible Conflict,其后台湾的《传记文学》、《中外杂志》更是经常性连载一些老特务们的回忆录,陈恭澍、乔家才、魏大铭等辈,发表了相当多的文章,又都分别结集成书,影响深远。前一阵子我在读庞大为所著的《情报札记》,联系到再往前看过的李世杰的《调查局研究》,他们这些带着负面情绪的人来写的回忆录,也不是毫无可观之处的。我们这边的情况更复杂一些,大体而言,是从1980年代开始有回忆文章问世,但还是以1991年1月熊向晖发表《地下十二年与周恩来》最为著名,之所以与海峡那边相比晚了这么多年才有局中人的回忆,这既与把秘密带到坟墓里的传统有关,也与只宣传组织、不突出个人、做无名英雄的思维方式有关,甚至在1980年代末期还以“防止由于宣传不当而带来不利的影响和消极作用”为由,加强对有关题材作品的审核管理,这个理由也得说是能说得过去的,毕竟当局者迷,很多亲历者以为已经算不得秘密的事,却实际上还发挥着重要作用,由专业部门来加强管理也是应该的。
从第一线成长起来的情报战线负责人李克农,对于无名英雄是最有感情的,1961年7月,他病休4年后刚恢复健康,即向中央写信,要亲自组建一个班子,专门搜集整理原中央特科的史料,“使过去在斗争中的无名英雄死有所安,老有所归,幼有所寄,鳏寡孤独,各得其所”,他认为这一工作“是很不简单的”,我想,这既是他的一种态度,更是一种感情。惜乎天不假年,来年2月,他即病逝。如果他所提议的这项工作能早些做起来,是不是那段历史就会更清晰一些,就会少了些带进坟墓的秘密呢?只要做就不算晚,所以我也乐于去挖掘史料,期待从坟墓外边截获些秘密。
(2014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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