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子爹六十多岁,白发人送黑发人,生了大气,得了一种吃不下饭的病,那时叫“噎死病”,现在想来应该是食道癌。到最后不但什么也吃不进去,还全身肿得像发了的面包,一按就能流出水来,死后放棺材里,那水就沿着棺材板缝滴滴嗒嗒地流。
东子爹的灵柩停在里屋改弟住的家,正对门放了一星期,棺材下就着一个瓦瓷缸,血水低满了端到外面倒了再就上。棺材前设一方案,案上一只锅里装着油,点着长明灯,油少了也得加,不能让灯灭了。夜里血水滴滴嗒嗒,又腥又臭,黑黢黢的棺材峭楞楞横在屋中央,朝霞和福临在外屋跟奶奶睡,怀里的红霞还在吃奶。改弟又怕又累,叫婆婆,婆婆说她人老了,又小脚不方便,叫小姑子,婆婆说一个出门闺女,还没生过孩子,你就给她安排个那活儿?改弟就咬紧牙关,不声不响,任劳任怨,自己一个人半夜起来,倒了水,加上长明灯里的油。千难万难作为家里的儿媳,扛起了重担,还算体面地打发了公公。
改弟的弟弟金贵又娶了媳妇,第一个老婆生的孩子就跟了奶奶过,改弟娘要照顾儿子媳妇,还有这个和红霞一般大的小孙女,自然也顾不上改弟。
荣因为几次怀孩子都没保住,看红霞长得浓眉大眼,红扑扑的脸蛋水灵灵的,跟年画上的娃娃一样漂亮可爱,就跟嫂子商量,想要了红霞。改子把红霞抱着,红霞把头埋在妈妈怀里,嘴吧咂吧咂地噙着妈妈的奶头,一只手拽着饱胀的奶子,另一只勾着抬起来的不安分的小脚丫子,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妈妈,不时含混不清地满足地嗯嗯呀呀着。改弟心里一软一酸,想着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爸爸,再给了别人,虽然是亲姑姑,但到底不是妈妈,那就更加可怜了!于是断然拒绝了荣,荣不高兴告诉了娘,荣的娘说:“那孩子不发家,要不是她,说不定你哥还你爹还都走不了呢!不给就让她养着吧!”
改弟听到这话,就又一阵心酸,想哭,但是一堆孩子嗷嗷待哺,改弟有那么多事要做,她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因为是工伤,大队照顾了朝霞和福临两个,每年按成人量补贴粮食,倒也没落下饥荒。但家里没有男人,生活中处处是困难。
朝霞八岁那年,突发脑门炎,高烧不退,大冬天,寒风呼啸,孩子得送到镇上的医院。改弟一个女人,也不会骑自行车,多亏了弟弟金贵,他骑了车驮着朝霞,改弟在后面跑着,十里地脚不停歇地到了医院,医生说缺药。村里一个东子爹的朋友跑去离村子很远,跟镇上相反的方向的另一个县找了药,孩子的命保住了,但却从此落下了听力不好的后遗症。
红霞五岁时,咳喘不停,喉咙里清痰浓痰不断,走哪儿吐哪儿。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去村卫生所,医生说肺炎,给了红沫沫白沫沫的药吃了,也不大见好。改弟一大堆孩子,也不懂也没时间没精力关心,就那么让孩子熬着。一两年里,红霞吃饭吃两三碗,菜饭、米淇、汤面、各糁饭,不吃白菜土豆,只吃酸菜咸菜,却不见长肉,面黄肌瘦,大便的时候拉一大团咕蛹咕蛹的蛔虫。改弟找来蛔虫药让红霞吃了,没想到吃反了,红霞正喝着米汤,忽然啊呀一声,说:“我喉咙里有棍子……”没说完“棍”便扔了碗,大张嘴,一条粗粗长长白胖白胖的蛔虫钻出嗓子眼从嘴里吐了出来,掉在地上还不停扭动。改弟正在做饭,腾不出手,大喊着朝霞,让赶快拿扫把簸箕收拾,朝霞也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拿了笤帚却吓得瑟瑟发抖……
改弟扔下手里的活,收拾了地上的一片狼藉,抱住红霞哇哇大哭……
…………
改弟心灵手巧,为闺女时在娘家自学,做衣服做鞋子样样精通。白天,改弟忙着做家务,照顾孩子,夜里,等孩子们睡熟,改弟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给孩子们纳鞋底,做衣服,长长半夜睡,五更起。过年的时候,孩子们总能穿上改弟做的一身新衣。
改弟的三姐离得远,一年见不得一半次面。大姐二姐经常过了找妹妹做衣服,不管什么时候来,改弟都会放下其它活儿,先给她们做。大姐在不远的外村,有时候做完还要吃上顿饭,改弟从来也不烦,总是尽其所能帮助。二姐夫自私精明,有时做了衣服还要回去称布头够不够,改弟知道了,虽然伤心,但心疼老实巴交的二姐,下一次还是不求回报地付出。至于同村里的弟弟,她更是处处照顾。
东子在世时家里买了一辆自行车,荣说哥哥爸爸都不在了,也没人用得着,嫂子,你就给我吧,等福临大了,我再给他买辆新的。改子想,买不买吧,你想要就拿去吧!我人都没了,也不在乎这些。
改弟就是这样,自己生活又苦又累,但还能对周围的人宽容以待。
按理说,好人应该有好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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