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苍苍凤仪心,壮士发冲冠(上)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待去也,最愁人、犹恋故人。
今儿才只是十八,可窗外的月亮却已是越来越暗了,兴许是那中秋宴舞的月色太于浓厚了些,将世人的雅兴耗的太尽了,以至于今儿的月色阴暗无光,月色之下的长安城,便如一个喝醉了的汉子,酣睡在这晦涩不明的月光中。
蔡琰立在窗前,怔怔的望着月色下的梨园,经由昨夜的那一场大雨,院中的断树折枝虽已在晨间便清理了去,但只是一个白日,青石小道两旁又落满了梨花。蔡琰望着那些梨花在一阵冷过一阵的秋风中或是翻滚、或是起舞,不知不觉里眼眶已是生生的疼——过了今晚,姐姐貂蝉就要从这一方小小的梨园中走出,嫁到乱尘大哥的那个宏伟奢华却又寒凉无比的魏侯府中去了。乱尘大哥,他自小起便爱恋姐姐,桃园一别之后,他日不能醒、夜不能寐,心伤至极处时,往往呕血而不自知。他对姐姐的这份情,可算是爱到骨子里去了,若是娶了姐姐,也定会好好待她的罢……可是,姐姐这心里搁着的那个情结怎么办?那个让姐姐日思夜想的吕布又怎么办?蔡琰就这样思着想着,将右手平平伸出小窗之外,想揽得一两朵落花来,过不多时,三两片寒凉如水的梨花落在她的掌心,她还未来得及嗅到梨花的花香,秋风又将那些花瓣吹起,自手指的缝隙间滑过,她终是觉得,自己的心如这一阵紧过一阵的秋风似的,越来越凉了。
她终是将手缓缓收回,又缓缓的将脸上的泪水细细的擦了,将窗户轻轻的阖上了,这才转过身来,勉强堆起笑容,走至貂蝉身后,轻轻的将貂蝉头上的乌木簪子取了下来。簪子一去,貂蝉长长顺顺的秀发自然而然的披了下来,蔡琰又自妆台上取了一把白玉梳子,也不说话,只是一手捋、一手梳,似细水绕流一般,替貂蝉梳理着这如星海瀑布一般的秀发。
貂蝉依然枯坐在妆台前,从面前的铜镜里静静地看着蔡琰——这个心比天高的妹妹,虽然相认不过短短数日,现下已是她心中唯一亲近且敬仰的女子了——前一年,她已与那曹操暗生情愫,二人尚未来得及互明心意,但董卓已然进京,曹操为了国家大事,不惜舍身行刺,后来虽是得了大师哥饶了一条性命,但二人自此天各一方、难通往来。父亲怜她整日价对影自怜,只以为她到了婚嫁的年龄,却不知她女儿家的真正心意。父亲选来选去,择了那河东世族卫家之子卫仲道,据说那卫仲道通儒英博,乃是一名雅望于外的士才子。妹妹若是嫁过去,夫妇俩琴瑟相对、诗文和通,日子虽然平凡,倒也安心。可惜老天无眼,那卫仲道少年时便身体虚弱,新婚之夜,受不住大喜大庆的欢兴,竟是咯血而死。人是死了,妹妹仍是想为这个未行得洞房之礼的夫君守寡,可卫家的人却嫌她克死了丈夫,才高气傲如她,终是不顾世人的眼光,穿着一身的红妆,深更半夜里孤零零的一个人离开了卫家,一路上餐风宿雨,走了许多日,才回到了洛阳、回到了父亲的身边——这是怎样的坚强?自己能做的到么?倘使能,为什么自己心里等的那个人却不来见她?哪怕只是一面,哪怕只是一句,她也认了……罢了,罢了。
蔡琰心思缜密,怎会不知貂蝉心中在想什么,但又不能点破,徒添她伤心,轻声叹了口气:“姐姐,时辰也不早了,早点休息罢。”
貂蝉缓缓转过身来拉住蔡琰的手,嘴唇微微动了动,只是嗫嚅了几下,终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蔡琰压抑着心头的心痛,笑了笑,不经意间,她瞥见铜镜里貂蝉那微蹙的眉心,像方才秋风吹落的梨花一般,洁洁白白,寒寒凉凉。
她的泪水,又是止不住,自两颊间嘀嗒嘀嗒的落在地上,蔡琰不想姐姐看到自己的这般模样,歪过头去,遥遥的听得窗外渭水中船夫的桨歌与画舫曼音交织的柔声。然后觉得姐姐的身子微微一动,清了清嗓音,缓缓的唱将起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她螓首微微一甩,似要将脸上的清泪甩掉,那歌声亦随之一顿,转而又清越而起:“……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蔡琰痴痴的听着,她的思绪随着貂蝉的歌声,早已飞出窗外,飞到了那年那月的洛阳月下,自己与曹操对影而坐,这样的花前月下,二人杯中皆是无酒,可二人却早已醉的微醺。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烛火啪的一声,燃得熄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披头盖脸的遮下来,方才猛然一惊,恍若做了一场似醒未醒的梦。
今夜的长安城格外的安静,那巡夜的老更夫敲完了卯时的梆子,不知不觉里,已是走到了蔡邕府前,蔡邕明日嫁女,按理说这个时辰已经该是下人们起身打点的时分了,可蔡府中仍是一片漆黑。那老更夫停在蔡邕府前,望着府门上已然皲落不堪的朱漆大字,悠悠叹了一口长气——这一晃便是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貂夫人在洛阳生产蔡琰之时,那蔡府中的左老仆尚且还在,后来不知怎的那左老仆便是不见了踪影,自己也许多年没做这更夫的行当。可去年董卓火焚洛阳、举城西迁,他膝下的一儿四女也尽数失散在兵荒马乱之中,老伴儿到得长安之后,没多久也是病死了,他一个人孤苦无依、年岁又是大了,只好来寻这蔡邕帮忙,蔡邕又托王允,让他做起了更夫的老本行,也终是于他有了一口饭食。他夜里巡更、白日睡觉,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蔡邕。到得今夜,听得同班的小兄弟们说,明儿个蔡邕便要嫁女了,所嫁的更是当世赫赫有名的魏侯曹乱尘,他心中欢喜,也没想着自己能喝得上蔡邕的一杯喜酒,但只是想来府中贺上一两句,也算是了了这么多年的一桩故人旧情。可是,蔡中郎府中,却是如往日一般的沉寂,半点也没有这大婚前的喜庆气。
老更夫背抵着蔡府大门,坐了好一阵子,两眼望着府门前的平静无波的渭水内河,怔怔的出神。渐渐的,他听得远处传来两三匹骏马疾驰的得得声,他年岁老迈,眼睛也不太好,但耳朵却是灵便的狠,远远的听得一人低声说道:“……臧大哥,咱们未经主公应许,你却将司徒爷付托的事情给应承了下来……这般的擅作主张,主公责罚倒是小事,但会不会坏了主公的大事?……”又听得一人说道:“高兄弟,主公现在还去听什么劳什子的秦腔大戏了,大事,大事,他现在的心里还能放得下什么大事?……”说话这人语气冲冲,想来也是怨气不少,先前那人也是不少怨气,二人絮絮叨叨,一路驰行一路争吵。那老更夫顿时来了兴致,侧耳又是静听到另一人开口说道:“……两位兄弟,这街上不安宁,莫要再说了……待会儿寻到主公,臧哥哥莫要多言,文远来说便是……”
那人说话越来越轻,老更夫再也是听不清楚,正思忖想着这三人所言的什么主公、什么大事这般没头脑的话来时,已是听得那马蹄声由近及远、由轻转重,抬眼的工夫里,三个铜盔铁甲将军模样的人已是从蔡府门前打马飞驰而过。老更夫提过灯笼,只那么一瞧,便见得三张沧桑疲惫的阔眉壮脸,他毕竟是个巡夜的老头子,并不认识这马上的三名将军,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整个长安城中皆是那董卓的鹰犬,敢在深夜的长街上打马奔驰的定然不是一般的西凉兵士。他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老更夫,莫说是那些叱咤风云的将军,便是巡街的那些校尉下面的兵士,他也是惹不起,这三人衣着服冠皆是名贵之样,他又怎会再去细想方才他们所说的言语?
他便是知道了,方才拍马而去的三人,乃是吕布座下的刀狂张辽、陷阵高顺、奴寇臧霸,他也决计不会去想着今日所听到的只字片语。他孙亮活了一辈子,缩头缩脚了一辈子,眼下也已经七老八十了,唯一的心愿便是那失散已久的子女能躲过这人间兵祸、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可最是年幼的独子孙礼,自小便是个耿直刚武的性子,全然不与他这个父亲脾性相合,倘若长安的大火之中他能侥幸不死,也不知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里活得多久。他这便这样思着想着,不一会儿间便倚着蔡府的门楣昏昏沉沉的睡去。他这一睡,便再也不能醒来了,所谓油尽灯枯,不过如是。
却说那张辽、高顺、臧霸三人在长安城的画舫集结处找了许久,仍是没寻到吕布的踪影。三人正焦急懊恼间,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鸨上前笑嘻嘻的说道:“三位军爷,小的听说长安城里新来了一班人,说是从雍城来的,一手桄桄子自是唱得不赖,温侯今夜既是在听那秦腔,说不定便在那处。”那老鸨故意一顿,果是那张辽体会得人情世意,从怀间掏出一把碎银子塞到她掌心里,嘴上也是客客气气的说道:“劳烦妈妈指路了。”老鸨接过了碎银子,自是笑逐颜开,手指捏着粉帕,遥遥一点,说道:“喏,便是在司徒府后门不远处的水榭之所。”三人听得司徒府三字,英眉均是一皱,也不道谢,拍马便走。
三人一路也是无话,离得司徒府后门还有得一二里地的时候,已是依稀听得板胡那尖细清脆的铮铮之音。三人又驱马驰了一阵,顺着渭水内河转过了三两个街巷,终是见到司徒府后门处那个破落失修的水榭外,泊着一只三层高的画舫,这只是一条普通的不能再不普通的画舫了,可当世间武功最高的两个人——吕布与乱尘师兄弟却盘膝坐在三楼布席之上,师兄弟俩身旁的酒坛已是堆的老高,可二人却一边听着那些小旦们咿呀咿呀的唱着秦腔,一边吆五喝六的唤着老鸨加酒。这本是一只苦音伤曲,可师兄弟二人却尽是听得摇头晃脑。
亏得那臧霸平日里沉着冷静,见到这般情景怒气再也控制不住,也不将马勒停,身子已是腾然跃至那三楼小楼里,径自从梆板月琴间走过,来到吕布与乱尘二人席前,袖子一捋,将桌上的酒器果盘扫落了一地。乱尘一丝不动,吕布亦只是侧过脸来稍稍看了看臧霸,仍是摇晃着头,并不理会。那臧霸更恼了,一脚把吕布倚着栏杆放着的神鬼方天戟踢下楼去,只听方天戟在楼下的栏杆上叮叮当当翻腾了数下,扑通一声,沉入渭水之中。
臧霸这么一闹,原本胡声瑟瑟的画舫突然安静了下来,接着,画舫上一二层楼间探出脑袋看热闹的人群便在这安静里如退潮一般散去,那主唱的名旦也终是愣了,吕布非但不怒,反是哈哈大笑,更是对乱尘说道:“小师弟,劳烦了。”乱尘亦是哈哈大笑道:“好说。”话毕,左手提着半坛子烈酒,摇摇晃晃的自席间爬起,他今日想来也是醉得紧了,坐席到栏杆不过七八步的距离,他却东倒西歪的走了好一会儿,到得栏杆边缘,更是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一名小旦上前欲要扶他,却被他一手推开,更是说道:“不碍事,不碍事,你……你接着唱!”正说着,右手垂在栏杆上,只那么凌空一探,隔着两三丈远的渭河水面却如同开锅的热水般沸腾翻涌,更是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这一众戏子只知道今儿个接待的乃是长安城中的名爵贵人,吕布浓眉阔额、一身金甲倒还似个将军,可那乱尘却是失魂落魄、十足一个久病缠身的纨绔子弟模样,却不料他却能有如此神技。一个个忍不住探头来看,只见灯火照耀下的渭水河面鳞光乱舞,旋即一条碗口粗细的水柱轰隆一声冲天而起,众人只觉金光大闪、眼前更是为之一花,待得水柱落去,才自满船的水雾里朦朦胧胧的见着乱尘手里已是提着方才坠入河中的神鬼方天戟。
众戏子并不懂得武林中人的内力收拿提纵之术,只是见得乱尘这隔空取物的手段神奇无比,一个个当着怒气冲冲的臧霸面鼓手拍掌,交口赞道:“公子爷,好手段!”乱尘居然当真如那街头卖艺的匠人一般,滑稽无比的对着众人弯了一个腰,谢彩道:“各位,客气啦!容小爷我……我再来玩个把戏。”说罢,双脚扎了个不伦不类的马步,将吕布的方天画戟高举过头,对着吕布身旁的空酒坛,似要玩那掷壶的游戏一般。
那臧霸更恼,飞身上前,欲要自乱尘手中夺过吕布的画戟,可乱尘的武功高出他太多太多,又如何能让他夺了去?一众戏子只见得这贸然闯进来的浑军汉双手迭出,每一手都是凛凛生威、如狮似虎,而那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却连手也不用,身子歪七歪八的晃着,倒是将臧霸那密若骤雨疾风的擒拿手法尽数扑了个空。那臧霸越是着急,越像一只被醉汉玩耍的猴子一般。这时,张辽高顺二人也已跃上船来,对着吕布连唤了数声主公,见他仍是不搭理,又出言劝慰乱尘臧霸二人罢手,也是不听应答,二人只得齐声说道:“得罪了。”说话间,二人已是双双飞出。
众戏子看他二人出手亦是威风不已,心想他们三个打一个,也不知道那病猫儿似的公子哥架不架得住,不过这四人手脚间的花式倒真是好看,今儿可真是开了眼了,一个个反倒跟着起了哄来。没料到张辽、高顺二人四手同进,却不是拿往乱尘,而是同时欺向臧霸双手,一个擒他手腕、一个拿他肩臂。那臧霸武功本就不如他二人,眼下他正疲于追及乱尘,又未想到这般变故,只觉得关节稍稍一麻,已被张辽高顺二人别住了双手、带着身子跃离了乱尘七尺之外。乱尘见得臧霸不再取那画戟,反是失了兴趣,手掌一松,画戟哐啷一声落在木板上。
臧霸还要说话,却见张辽高顺眉头皆是紧锁,对着自己不住的摇头,随即被他二人一左一右的按下身去。三人正面吕布而跪,却是不发一言。他们跪了好一阵,吕布脸上的表情才是由喜转忧,良久之后,吕布长长的叹了一口,往那戏班的班长怀中扔了一锭金子,那些戏子歌旦们得了可买下数十条画舫的金子,自是被他遣了个精光。这画舫方才还莺歌燕舞,此时却一片死寂,只剩下他们五人。吕布望着张辽三人,这才开口说道:“你们有什么事,也不必求我,但凡是你们心中想做的,便去做罢。”那臧霸张口欲要辩解个一两句,却见得张辽与高顺咚咚咚的连磕了三记响头,磕头过后,二人亦是一同拉过臧霸起身,说道:“咱们走罢。”
吕布站在画舫的高处望着张辽三人背身而驰的身影,他三人马快,转眼间已是消失在长安城纵横阡陌的长街小巷中,可吕布仍是遥遥看了许久,直是看得眼睛生疼,这才转过身来,对乱尘幽幽地说道:“小师弟,师尊曾云,万法自然,这世间太多太多的事,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乱尘似醉实醒,心中一苦:是呢,大师哥吕布一向心比天高,平生傲气云天,哪有此时这般向命运时局低头的话了?他今日与自己一同听戏喝酒,这般的作践自己,他心中苦楚的难道就比自己少了?乱尘正呐呐不知何言间,又听吕布长叹口气,缓缓道续,“来来来,今夜不问他事,且来把酒消愁!”
烛火一暗,啵地爆了一个灯花。
吕布拍拍乱尘的肩,轻声说:“小师弟,咱们接着喝。”
乱尘抬起通红的脸,抹抹泪,喃喃念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吕布看着乱尘失魂落魄的样子,再想想自己,心里也满是酸楚,此时也没了往日霸道傲然的风采,惨然道:“普净师尊也曾醉言,‘做梦中梦,见身外身’……到此时今日我方才明白,那最后一句‘能受则受’的意思。”
八月十九,这日子虽是逢单之日,但老黄历上说,“岁在司命、时在进贵,诸事皆宜”,应许也该是个好日子。可天色已然放光许久,却是不见明日,一层层的浓云低压压的笼着整个长安城,虽未下雨,可城中的人们却似觉得喘不过气来。
转眼巳时已迩,司徒府中得人员虽是上下走动,却是静寂无比,无得一人说话。自王允、蔡邕、周仓、裴元绍以降,俱是按照各自品秩换上了皇帝新赐的官袍,至于邓谡、贾逵、张达这等无爵的护院武士,也是换上了久年不穿的文士华服。那小皇帝刘协圣谕赐婚不过三日,要想铺张安排妥当乃是难事,但至得昨日夜时,司徒府已是上下打点的面面俱到。府内园内凤霞帐红,铺金砌玉,红灯高照,珠帘焕彩,每一处径道两侧,皆焚有百合熏香;每一间厢房内室,皆有双对大红新烛高燃,其余五牲福礼、殊异果品、礼器用皿,可谓是一应俱全。司徒府前的整个长街,尽数被绯红的丝质围幕挡了严实,长街之上,亦是铺有三层上绣花鸟虫鱼、吉祥如意的蜀锦厚毯。司徒府正殿当中,放着一张大红的檀木方桌,王允、蔡邕二人端坐于桌旁两侧,周仓、裴元绍则是领了府中一干臣吏属僚分立左右,至于邓谡、贾逵、张达三人,则是各领了一只六十六人的侯亲卫士,一队守在街尾,一队守在府门门外,一队守在正殿殿前。
司徒府这个架势,便是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阵仗。长安城中的百姓早得了今日大婚的消息,四里八乡的拥到司徒府周近,可这长街自辰时便已被董卓所派的兵士锁死,闲人不得进出,百姓们只得拥上长街两侧的楼房屋宇上,便是平日里买卖寿衣棺材的冥器店,因为有三层的露天阳台,此刻也是满满当当的挤满了人。这些升斗百姓们遥遥望着那一片红光笼浴下的司徒府,或是指指点点,或是放言大笑,便是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老弱妇孺,见得这般情景,也不免脑血上涌、口舌发燥。
也不知是谁在街尾高声喊了一句:“来啦!来啦!”众人陡然神经一紧,均是抬头往街尾望去。果是见得街尾红旗滚滚,似有百来个红衣禁军骑在红袍骏马上,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扛着“曹”字大旗,四马一排、得得得得的往司徒府驰来。骏马旗手之后,又是百来个大红衣甲的禁军步行而来,那些禁军并未执旗、手中双持的却是明晃晃的长枪斧钺,以六人一排、执了十八般的兵刃,雄纠纠气昂昂的随在骏马后面。这骑步两军过后,才是迎亲的主队,众人只闻唢呐鼓乐之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已是近在身前。抬眼一瞧,从街尾转来一排排的玉府乐手,小至笛箫罗磬、大至琴瑟钟鼓,皆是有人专司其职。这府中乐队方方过了街尾,众人忍不住大声呼彩,他们只见得一片红潮花海,以八八为数,向前缓缓涌动,每一队六十四人之前,凤翣高竖、龙旌耀展;其后的每一朵红花下面,皆是一名黄袍红冠的宫中太监。太监之后,便是同承此制的宫官侍女,队伍之首二名女官高举着雉羽大扇,其后众女便挂灯提炉,撒花施香。队伍正中,又是金甲红冠的武士众群,当中一顶金玉包裹、珠镶檀木所制的大轿,这顶大轿想来沉重无比,虽是个空轿,但足是用来十六人并抬,有好事的闲汉,竟从这十六人与众不同的衣冠服色中看出了端倪,今日这般御赐的盛事,有资格抬轿的并不是那一般的伙役轿夫,这一十六人各个身材魁梧、脚步健硕,再看他们身着间金红衣、飞天博冠,最起码也是食禄五百石以上的将军。众人咋舌之余,又去见看那大轿前的新郎官,正是一名面若冠玉、气度卓然的英气少年,但见他胸前戴红花端端正正的骑在西域汗血宝马上,随着队伍缓缓前行。大多数百姓都识得他这个盖世英侠的面目,均是打心眼的艳羡于他,不住地鼓掌高声呼喊:“恭喜曹侯爷!”
街尾的张达侯到了乱尘,自怀间掏出一只竹筒,高举向天,只听啾的一声锐鸣,一个大红的烟火飞奔上天。府门前的贾逵立即会意,右手一招,早已准备好的仆役们将烟火爆竹同时点燃。一时间,烟火轰隆、爆竹噼啪,红光耀闪,青烟弥漫,更添了这大桩大婚的喜气。府内的王允、蔡邕等人听到鞭炮声,知道是来了,各自又理了理原本就整齐无褶的崭新官服。
侯不多时,迎亲的主队已在司徒府前散开,那些铁甲兵士矩守严规,只停在府门前,无得一人入内。至于太监宫女,进得府中,也是分站道路两旁,只容得八名喜娘随着引路的贾逵、张达缓行缓走。乱尘在府前,亦是屈身下马,被三十二名名婕妤命妇拥在中间,小步而走。乱尘每过府中一处门院,总有两名婕妤留立在门墙两侧,高持玉柄紫金如意,喜呼道:“新郎官到。”想来今日成亲,所有的一切皆是事先报点算好,到得正殿门前,刚好过了十五处门楣,尚余两名婕妤,这二名婕妤自邓谡手中接过了鹤羽拂尘,一左一右的在乱尘新服上轻轻三掸,口中说道:“新郎官掸尘去阿、香福满肩”。去尘之后,乱尘方得进了殿中,一入殿内,命妇喜娘皆是向正首的王允蔡邕二人跪身拜倒,齐声说道:“奉圣亲谕,魏侯迎亲。”这八字一出,犹如皇帝亲临,殿里殿外众人闻言皆是拜倒,口中皆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因是今日迎亲人物众多,其中又不少兵甲之士,这七字万岁一时同出,犹如山海同潮,百姓适逢其事,更觉激动。众人行礼叩天之后,一名婕妤说道:“礼毕,身起。”众人这才缓缓而起,而乱尘、王允、蔡邕三人为尽翁婿之礼,起身后乱尘再是三拜,王允、蔡邕不敢坐席、也是立身弯腰三躬,已敬亲子之礼。乱尘行礼立身后,殿中的文武属僚又是对乱尘叩身而拜,口道:“上命所制,贺喜魏侯!”乱尘亦以高位之姿躬身回礼。待得一会儿,众人叙礼而毕,自有府中的婢女将红枣茶水三献、五色棉纱三拂、香水薏米三撒,待得一切形制完备,喜娘方道:“圣上御令,迎亲凤仪,择时成婚。”众人又是磕头谢旨。另一喜娘道:“请新娘。”
喜乐顿时大奏,鞭炮亦是震耳齐鸣,正殿侧室的珠帘被两名喜娘掀开,貂蝉头戴紫金凤冠、面蒙玉珠红纱、身着大锦霞披,被蔡琰牵着洁白无瑕的左臂,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跨过了正殿侧室的门槛,款款走进殿来。待得貂蝉在乱尘身边立定,喜娘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蔡琰稍稍愣了一愣,牵过乱尘手来,将貂蝉的那只玉手交到乱尘掌心。二人掌心甫一相接,身子均是微微一怔,但仅是如此,貂蝉已是着手拉紧了乱尘的手心。
今日这桩婚事,男方父母该是出场,但奈何曹嵩远在徐州,且董卓与曹嵩、曹操等人亦素有旧愁,虽也是着人去关东送信请了,但曹家宗族皆以为是董卓布下的陷阱,便一个也未曾来得。故而后来又是商榷了在王允的司徒府中拜堂成亲,可董卓执意在天下人面前将乱尘的这桩婚事办得漂漂亮亮的,以向天下士子展示其爱才惜才的心意,故而这司徒府虽是置了天地高堂,却只做迎亲之用。乱尘貂蝉二人双手紧牵,经由喜娘吩咐摆布,直折腾到午时,又在司徒府中用过了“开面起嫁酒”后,这迎亲的繁文缛节才算告了一个段落。
未时正,鼓乐鞭炮又是大起,众喜娘一同呼道:“新娘出门,凤仪高请——”乱尘便在正殿门前弯下身子,将貂蝉轻轻负在背上,往府门外的大轿走去,王允、蔡邕、蔡琰、周仓一干人等,自是依了品秩次序紧随其后。貂蝉体态轻盈,可乱尘每走一步,只觉沉重无比,他自上午见到师姐,至得此时,并未闻得貂蝉说过一字半语,他心中懂得,此刻背负的不是师姐的身子、而是自己的心。走着走着,乱尘的脖颈后间已是湿了一片,他知道,那是师姐忍不住伤心,将眼泪落了下来。他心中更是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师姐,只好用手轻轻拍着貂蝉的香背。
新人跨了府门口的火盆,又从细绒鹅毯上走过,终是坐进了轿中。随着喜娘的一声“起轿”,那一十六名西凉将军同时发力、同声喊道:“请——”轿子便端端正正的离了地。乱尘引马在前,大轿亦是随之而转,整个迎亲队伍,便在蔡邕满脸滚滚的泪水注视之下,颤悠悠地离街远去。司徒府中众人,唯独蔡琰一人陪侍貂蝉大轿之侧,姐妹俩一个轿内、一个轿外,亦是无话可说。她簇在人群之中,绕城而行,走过了十里长街,行过了千岁桂坊,拜过了灵台法寺,终是停在了太师府前临渭水而建的凤仪高台之下。
太师府本久处于长安城中轴,府后五里便是禁宫正门。这凤仪高台座南朝北,正对着太师府正门,如此一来,亦与那皇城的正门遥遥对应,正暗喻了董卓兴建凤仪台时所寓意的“帝南皇北、日月争辉”之意。也说这凤仪高台方大一里、高百尺(注:周、秦、汉一里为三百步、一步六尺,计为一千八百尺),与皇城中的太极高殿齐平,其间斗拱飞檐、雕梁画栋,富丽堂煌,豪华盖世,乃是董卓征遣了八千名工匠历时三月才成,原是想其登基时于此台受位,这一次乱尘大婚,他为显诚意,竟是将这凤仪高台给让了出来,一来彰显诚意,二来也是要让天下人早日看看,他董卓的威严气派。这凤仪高台南面临水,东西两侧只留小径,唯独北侧以整块的水白玉石砌成台阶,每块水白玉石长三丈、厚宽均为五尺,每阶六十块,上下二十层,层层突兀铺排,成阶梯之状。数千块水白玉石都是整齐划一,上刻奔雷游龙,两两相对,甚是庄严气派。今日乱尘大婚,居中的石阶上铺满了呢红绒毯,那些见多了奢华排场的金紫宾贵站在那高台上,沿着这红毯长龙向下俯瞰,也不免生出高居滔世、万物皆渺的自得感。
今日既是圣赐御亲,那汉室的小皇帝刘协自然要来。凤仪台正中安着一张八尺来长的九龙金椅,龙椅上方,顶着一把曲柄九龙金黄伞,两侧更有数十名各司其职的宫娥、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那小皇帝不过才十岁,坐在这奴才环绕的硕大龙椅上,既是可笑又是可怜。龙椅前十步之距,安着的便是董卓的八龙八凤镶玉间金太师椅,董卓入主洛阳之后,向来是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到得今日,已是可在皇帝面前同座,只是他毕竟尚未受禅称帝,形制不能与皇帝齐平,但整个凤仪台上千百的金紫名贵,唯独他与皇帝能坐,这份威福已是莫与能比。今儿的董卓,也是换了一件极品的大红袍子,他身形本是肥胖粗犷,但今早却是破天荒的着亲近的女官们细心打理了,连鬓发胡须都是捯饬的一条不紊——那日他虽对乱尘说了那些狠话,但于他心中,今日这桩婚事,既是圆他自己少年时的一个梦想,亦也是以亲子之礼相待乱尘,故而今日豪请天下诸侯、广拨五万西凉军威助阵的隆重奢华,也是值得的。
朝中百官已是在高台上等了许久,有些年老体衰的自然坚持不住,但今日董卓在场,若是显得疲病之态,便是不给那董卓面子,不消到得明日,自己的官爵食禄被董卓给捋夺了是小,连累得全家砍头掉脑袋都是说不准的事。至于台下看热闹的升斗百姓,自然更是被数以万计的西凉兵士远远拦在台外,便是有一两个不长眼的油混子高声说上两句话,就要被执事的军尉当场赏上好几个大耳刮子。这本是一桩喜事,台上的达官贵人战战兢兢、台下的百姓小民缄口莫言,被董卓办得如此,也算是莫大的讽刺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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