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承大定豪商亲上阵
隐真身游龙偶显踪
望海楼老板孟进昌八月初十这天接了个大单。
一位脸上带疤,自称姓许的男子,出手便是当二十的大元宝五锭,订下了望海楼初十到十五这五天的包场。
那许爷气定神闲,不温不火地道:
“说是五日,其实我家老爷与公子也不过就是八月十三那天与故友在此聚上一聚。这前两日是叫孟老板你好生准备,并仔细收拾的。到得那日,你这楼中除却得力人手不得有半个外客进入;举凡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俱要重新换过,就连楼楼地板也要叫人拿水细细洗刷干净方可;饮食上不用那些闲杂人等,你自带了人亲自整治,不可有半分差池。若服侍得好,或者我老爷有意看过江潮再走,赏金更是陆续不断。若中间出了半分差池,我家老爷追究起来可是要官府见的。这一百两不过是定金,孟老板可听明白了?”
这望海楼在盐官镇上乃是一等的酒家客栈,中秋前后海潮上涨时生意尤佳,然每日营生做足,纯利上也不过十两左右。此刻雪银银白花花的大元宝晃瞎了老孟的眼,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喜得浑身发痒难以自持,上赶着爷长爷短叫个不住,一迭声道:
“爷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望海楼经营近三十年,岂是浪得虚名?先康熙爷南巡,走到海塘这儿,便是我爷爷亲自服侍!这差事交托了我,我管教爷们伺候得如天王老子般舒坦!就是当今皇上来了,也叫他不想走!”又一拍大腿,道:“今儿可不就初十了么?爷你放心,咱们此刻就清场!”
许爷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孟进昌不敢怠慢,接下来两日使出了浑身解数上下打点,将个望海楼掇拾得里外一新,清净舒爽;他自己当年曾被祖父逼着在灶上掌勺,烹饪手艺极佳,这两日也提点了十二分精神预备那一日的饭食蔬果;当差调遣的伙计更是精挑细选,几个略蠢笨粗使的赏了年假让他们自去休息,留在手边的个个平头正脸。其它一应均特特打点了,只盼着到那日大展奇才。再多讨得这阔绰金主的欢心,大大赚它一笔才是。
到得十三那日,孟进昌起了个大早。跟刚撤更的更夫照了面,带了众伙计出街面清扫冲洗,将半条街都刷得不染纤尘;又进得楼来将楼上楼下复整饬一遍,楼上的雅阁擦得珠宝晶莹;收拾停当天色放明,街上菜贩脚伕渐次增多,这才转入后厨,大师傅整弄了些较平常精致的饭食大家吃了。方起了大灶,将海宁一带的传统佳肴所需原料悉数清点一遍,忽又发觉少了几味甜汤甜食上的准备,一个老师傅道:“未知这贵客口味,或者并不喜欢甜腻,待要问起,不过打个马虎眼便过去了。”孟进昌却正色道:“不可。咱们望海楼经营三十年,靠得可不是马虎眼三个字。需知体贴入微方是咱们这一行最高妙的境界,不可不备。”当下看了表,正是卯时三刻,忖度来客暂时未必赶到,伸手叫了二掌柜,道:“你与我一齐快去广盛昌,买它特好的猪油汤团,并些糖桂花、玫瑰酱、蜜姜丝、渍桃条之类。备马!套车!”
孟进昌紧赶慢赶,将一应材料预备齐全,着急忙慌赶回望海楼,恰耗得小半个时辰。谁知刚一下车,就被大掌柜上来揪住,口中叫道:
“来了!来了!好大阵势!”
孟进昌果见一条龙似的六七辆精巧大车由街头直排到望海楼门前,一色皆是油青车壁,朱红锦帘,配的马也是毛色油亮,匹匹骏伟。当下不敢怠慢,忙将采买的物件交与二人收下。自己整了衣履,迈步入内。
却见一楼自家伙计都在柜后后厨过道前站了,一个个咬指啖舌,大气不敢出。见了孟进昌,慌慌地打手势示意他往四周瞧。孟进昌这才发觉原来厅中三步一亭,五步一岗,足站了十几个黑衣守卫,连楼梯上也有。这十数人环屋而立,或贴壁,或倚柱,人人肃穆不动,冷凝如松,腰间背后都斜斜露出一柄乌鞘,直看得孟进昌心头一寒,又看那些人眼中俱是精光外露,手指关节强劲,显见得都是一流练家子,心中自是一叹;更奇得是十几人训练有素,心意有如相同,呼吸进退俱静默无声,是以屋宇中虽然人数众多,却又叫人只觉如入无人之境。
孟进昌隐隐猜到这贵客来头不小,未及细想已听到二楼传来传唤之声:
“可是孟老板回来了?请上楼来说话!”
孟进昌一听,正是当日定座的许爷。忙打点精神回了应,赶紧上得楼去。
望海楼地基较一般酒家地势为高,又紧临钱塘江,孟氏先人便是觑准了这块的上佳风水才举重金精心打造。二楼的设计更是高拔不俗,四壁皆抠了七尺大窗,轩阔敞亮,中间或帷或幄,或屏或橱,随时可分割独立,不用时尽数收扰,一片平阔。
孟进昌在楼下见到那些侍卫的穿着举止,已知今日的正主非富即贵,当下不敢怠慢,低头轻步疾行,上得楼来,只见二楼如一楼般,也安排了许多侍卫守护,他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先毕恭毕敬打了个千儿,行下礼去,口中称道:
“小人孟进昌,正是望海楼老板,给爷请安,爷有什么见解指教,只管吩咐,小心必当尽心竭力!”
那贵客正在临江窗边远眺,闻若未闻,须臾,方道:
“不必多礼,好好站着说话便是!”
孟进昌口中称“是”,这才小心起身。一阵江风吹来,颈后一片清凉,原来他奔波了这大半日,又被这来客威势所慑,不觉出了一息冷汗。又听这来客谈吐乃是正宗的京片子,好奇心动,偷偷抬眼朝来人望去——
只见临江大窗竹帘高挑,明亮晨光中一人望江而立。这人四十上下年纪,一手松松负于身后,手中握着一串翠绿欲滴的十八子念珠,珠串上缀着缃色穗子并珊瑚、青金等挂脚,甚是精致;另一手执了定窑胭脂彩的品茗杯,似是俯首玩赏。孟进昌多年养成的习惯,先重罗衣,细打量时只见这人头戴六合如意巾,冠顶一颗拇指大的东珠莹辉耀目;身上着一领赭石色云锦长袍,衣侧纽绊上缀着一路闪金核桃扣子;外罩玉色团福织锦坎肩,细细绲了缃黄牙边。袍衣一色半新不旧,粗看平平无奇,细看不见针脚,做工精细至极——又见他脚下一双厚底松江布鞋,织金云白鞋面,绲了宝兰边,鞋底雪白,不染纤尘,孟进昌眼尖,瞄见那鞋跟后隐约闪见出一角明黄色提鞋——正是赦造的标记——倒吸一口冷气,绷紧了全身再不敢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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