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火冲进大火

作者: 赤虎z | 来源:发表于2018-08-25 06:18 被阅读0次

    我与圪台山相识,源于一场大火。

    那年,隔壁沁水县一位老农在地里焚烧秸秆,不慎引起山火。时值傍晚,山风乱走,一个任性把火卷到了圪台山。大火覆盖晚霞,映红了古长平的半壁河山。当时我还在市政府办公厅工作。情况十万火急,领导一个电话,我和几位同事立即奔赴火场。那是一座愤怒的火山,到处是肆虐的火焰。我们不是专业的救援队员,任务是在山脚与半山腰间疏导车辆,维护后勤。站在山下,我不知道山上具体情况如何,只看见火舌不住地舔着天空,不时有野兔、獾蹿下山来。与山火相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但这种体验是极度痛苦的,你眼睁睁看着一片片树木化为灰烬,一座座山头变成焦土,使出浑身解数却依然赶不上火的速度。几天之后,火灭了,满目疮痍,焦土里到处是野猪野兔野鸡的尸体,还有狼和豹子,惨不忍睹。我们集体站在大山面前,沉默无语。

    佛家度世,劝诫人要有随喜心和法喜心,但在这种巨大的灾难面前,此命题是不成立的。这是我与圪台山的初逢,如此张扬,如此沉重。

    大火之后的几年里,借植树和接受红色教育的机会,我又到过几次圪台山。但来之即走,没有深入过任何一个村落。

    长久以来,圪台山于我只是一个粗糙的概念,我从未握住它灵魂深处的那只手。除了那场火的记忆,有一个人的足迹,是它在我心中有一定温度的重要原因。

    “第四十五师一三三团由133高地、188高地突入敌阵,连夺156、石板坡等高地后,向165高地突击。当部队接近高地时,遭守敌顽强阻击,该团政委田耕在战斗中英勇牺牲。接到田耕牺牲的噩耗,我的心里十分难受。田耕同志是山西省高平县人,一九三七年入伍,英勇善战,政治水平相当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军政双优的好干部,牺牲时年仅二十九岁。在当天的日记中,我写下了对田耕的深切悼念之情。”这是原国防部长秦基伟在回忆录中的一段话,说的是二野第15军与白崇禧第7军鏖战的战史。其中提到的田耕,原名田泰运,应该算是高平最高级别的将领了。

    抗战时期,田耕在圪台山工作过一段时间。他毕业于晋城崇实中学,在获泽中学入党,之后加入高平牺盟会。在长治从事过地下工作,经历过“十二月事变”,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创造了许多巧妙战法,立下了还算可以的功勋。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田耕与我是同村人。进而得知他与我的关系之后,我的内心完全被“羞愧”二字填满了。在一棵几百年的枣树附近,我接任老师的话向大家说起了此事。我承认,我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带着很大的虚荣心与炫耀欲。因为田耕是我的二祖爷。我盲目而粗鄙地认为,如果

    二祖爷活下来了,他肯定会像团长任应一样做到省一级军区的司令员,那么我们这些后人的命运或许会有点不一样。二祖爷的事迹在总政治部编写的《星火燎原》丛书和民政部的《中华烈士名录》中有详细的记载,但在高平本地党史中却从未提及。据说他和李钟玄爷爷一样,也写有战斗日记。但是那些日记在文革期间,被他的儿子在一片痛苦中烧成了灰烬。

    我要说的不是个人的遗憾。我想说的是,我二祖爷作为一位还算有地位的将领,其事迹都已被人遗忘。那么,那些普通士兵呢?有谁记得他们?人是最容易被遗忘的,也是最会遗忘的。穆旦有首著名的诗叫《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结尾几句说得非常好: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这是对无名英雄最悲情的写照。或许一开始就没有人记得他们,但是经过战火洗礼的大山永远记得,它的一草一木一枝一叶记得。那些发生在圪台山上的流血牺牲,虽然未必波澜壮阔,但同样壮怀激烈,值得铭记。它是一切的见证者。

    当山风吹过的时候,我听到过往英雄的咆哮,笼罩了整个山岗。

    英雄无觅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我站在北田家村的断壁残垣上,遍觅英雄无踪迹。其实不只是死去的人,连活着的人也很少见了。作为老区,圪台山身上一直都贴着贫困与落后的标签。由于地处偏远,山高路险,这里几乎与世隔绝了。如果不是因为高平县抗日民主政府在这里驻扎过,如果没有模凹纪念馆可供接受红色教育,如果不是作家、摄影家等极富情怀者,几乎没有人肯来这里。

    圪台村方圆30余平方公里,辖10个自然村,因为过于偏僻贫困,常住人口已不足200人。如果平均分散到10个自然村里,每村不足20人,且多为七八十岁的老人。我们去到最下面的沟底村——据说曾是天地会聚会的地方,见这里已经空无一人,整座村子荒废在那里,像极了《聊斋志异》里的荒野鬼村。除了一棵百年老茶树诉说着过往,还有无数毒性极大的野蚊子对我们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我们走访了模凹、北田家、圪台、沟底等自然村落。这些村子太分散了,在山巅、在山腰、在谷底,像蒙尘的文物,也像历史的遗珠。从这里走到那里,需要好久的车程。就拿圪台与沟底来说,它们上下相望,却让我们转了大半座山才到。村内古木众多,建筑依然是上世纪的风格。土坯房、磨盘、碾子、石砌鸡窝,这些稀罕的东西在这里并不稀罕。但

    是因为岁月的缘故,毕竟有些破败了。三五个古稀老人坐在石头上,一两个儿童套着脏兮兮的衣服跟在爷爷奶奶身后,这是我们见到的为数不多的圪台人。因为偏僻,所以贫困;因为贫困,人口外流;如此导致的是村庄的空巢,变本加厉的贫困。现如今,圪台的年青人都不想呆在本村了。我问村支书现在是否还有姑娘肯嫁到圪台来,他隐晦地说只有一半个。我嘴上附和着,却从他的神情上找到了真实的答案。他说,其实他的儿子也不在本村落户,几年前已经入赘到了河西镇的李门村。我知道那个村庄,那也不是一个非常通达的地方,可是与圪台比起来已经好太多了。

    连续几个村庄,我们见到的都是老人。他们不走,也不想走,他们坚守在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把根牢牢扎进土地,在时光中变老,也看着时光变老。坚守是一种迷人的存在,如果时光是一面湖,那么正是有了这些老人的坚守,我们才见到了圪台山的倒影。大山怀抱里的老人,淳朴与坚韧是共性的特质。锡崖沟人开驴道、开狼道、开出一个需要80年时间才能打透的山洞,却始终没有想过搬出去。圪台山没有遭遇那样著名的物理阻隔,但圪台山的老人诠释了同样的道理。不管是大火还是贫困,都没有让他们离去。他们没有抱怨,没有叫苦,他们深爱着脚下的土地,不管她多么贫瘠。这里有他们一辈子的故事,就像一个世外之地,虽然贫困,但是宁静,寄托着他们的精神,还有着他们的意志。

    从战火中走来,从山火中突围,圪台山已经重生。然而社会是在进步的,当下的圪台山确实不太具备过优质生活的条件了。目前,野川镇正在大野川建设圪台新区,计划让圪台村整村搬迁下去,过上更好的生活。这应该是时代的必然选择吧。战争年代,大山以其博大的胸怀,庇佑了它的子民;和平年代,大山同样就在那里,巍然不动,时刻为它的子民们守护着一方家园。我所担心的是,在时代的大火面前,人会不会抛弃大山。几年之后,当老人们不在了,后人们眺望山顶的时候,他们是否会觉得陌生,是否还知道山顶的那朵白云下,埋着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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