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离地有何等地高,祂的慈爱也何等地深。”我以前在会堂唱《我的心你要称颂耶和华》时,全凭想象力,成都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分明是江山一笼统、整日灰蒙蒙。怡哥刚信主时心里也嘀咕,那么阴暗,那么低沉,天离地没有多高啊。
一到冬季,这个城市就变成一个捂酸菜的坛子,一间腌火腿的黑屋,一场悄悄在暗中酝酿的阴谋,成都与阳光翻脸,与南风绝交。清晨起来,天空显出沉重的灰色,一直到天黑,之间没有上午、中午、下午的变化,人丧失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迟钝麻木,在黑暗中,肉体和心灵的秘密一起搅动,发酵,膨胀,浑浊,模糊一切的分别和界限,瘫软流淌在地上,等着一场春风的审判,两行泪水的涤清。
大地变得如此苍白,天空变得如此忧郁,眼神变得如此陌生,嘴唇变得如此冷漠,爱情早已不再,于是孤独寂寞冷的人们就开始拼命地吃,来填塞虚空,一天当中谋划到哪家吃火锅成了最重要的事。肚腹为神,燃气灶点起,祭坛的火光闪烁,红色的牛油滚沸翻腾,炽热如硫磺火湖,麻辣的气味混着水汽上腾,滋润着言不由衷的话语,鸳鸯锅底内壁垒森严,红汤和白汤之间有深渊划定,一句话也渗透不到对方的界限内,彼此不明白,也不信任。
人们系上围裙,团团围坐,像以利的儿子们一样,手拿三齿的叉子,往锅里一插,就插上来了黄喉鸭血,往罐里一插,就插上来了蒜泥香菜,往盘里一插,就插上来了干炸酥肉红糖糍粑。举杯频频,峨眉雪甚多,足显请客之人的厚意,喝酒有例,不准勉强人。放眼望去,整个店内人挨人,人挤人,声音噪杂,如迦密山顶巴力的先知一样狂呼乱叫。
只有以利亚一人在罗腾树下,默然吃喝着自己的一瓶水,一块炭火烧的饼,等着神向他指明在郫申克隐藏的七千人,他们未曾向巴力屈膝,未曾与巴力亲嘴。
这样一个阴郁的早晨,许弟兄收拾着简单的行李,默默喝着黑咖啡。“就像以色列人一样,到处支搭帐篷,一有风吹草动就得搬家,”他说。住在我家里的这段时间,我们一起读创世记,作为一天生活的开始,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不停地迁徙,许弟兄对随处支搭帐篷印象深刻。
他这段时间就像列祖一样生活。出来之后,许弟兄已经是数度搬家了。
抓他的当晚,小区大门被包围,停满了铁车,看热闹的人又惊又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两名被要求协助查抄的社区大妈吓得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随后他从自己的住处被房东赶走,再回去住不可能了。数年积累的影像资料也被扣押,发还的可能性极其渺茫。
一个月后,许弟兄出来,只能是不信主之人作保,几经辗转,住在我家里,稳妥了几天,现在又有了变故。这次,事情出在我身上。出于我猜不透、也懒得多问的原因,对我的监管升级,改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这样,许弟兄在我家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不得不再次匆匆离开。他继续颠沛流离,我则迎接自己的新命运。
许弟兄回忆说,到了郫申克,他被要求脱光全身,换上囚室的衣服,“光着进去,光着出来。”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闭,手铐戴上,许弟兄心里响起一个声音:“完了,一切全完了。”工作,事业,爱情,婚姻,家庭,一切的一切,整个世界连同被扒掉的内裤一起被抛掷,天又起了凉风,所有的谋划都归为无有,人被迫回到初始的情景,躲进园里的树木中,倾听耶和华行走的脚步声。
好在,还有神在呼唤他:“你在哪里?”他用祷告回应:“主啊,我现在只剩下你了,除了你所赐给我的永生,我在世上的一切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了。”
一间房子三十七个人,其他不认识神的人,还能在自己身上存留什么呢?每逢有汽车驶过,从囚室的天窗上飘进丝丝缕缕的尾气,人群都会骚动起来,有人兴奋地喊道:“我闻到了社会的味道。”这是对自由的渴想。
吃饭的时候,嘴巴最会甜言蜜语的人趴在小窗口,对着外面的负责打饭的人喊:
“爹,中午好,万事如意,全家幸福。给我一个馒头吧。”
“没有馒头了。”
“爹,那就给碗粥吧。”
“粥也没有了。”
“爹,那就有啥给啥吧。”
原来,扒掉一个人的内裤还不算完全剥夺,还可以用一个馒头,一支香烟,一次淋浴,一袋萨琪玛,撕掉一缕缕灵魂,日复一日,肉心渐渐枯萎,石心渐渐成形,最初的疼痛和羞赧过后,那一声声的“爹”就喊得浑然不觉地顺畅,如同主席台下的掌声,热烈而无耻。
被取保之前,日子对于许弟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未知之海,混沌模糊,人心里一往深处想就发虚,如果十年之后出去,自己的人生还剩下什么呢?夜晚躺在铺上,不能入睡之时,听到隔壁的死刑犯,走动时身上的镣铐拖地之声,又不免心中恐惧,不能想象自己在那种生命倒计时的情形下该如何思想,也生出几分庆幸:原来,对人的剥夺可以不断逼近极限,在馒头和萨琪玛构筑的逼仄缝隙里,死神还可以侧着身子挤进来,亮出他的毒钩,又厉害又沉重地展示他的权势。
除了信仰,除了灵魂的自由,这世界上的掌权者可以拿走我们的所有。我们的眼目若是稍微离开耶稣的十字架,离开主动受死和复活的极大奥秘,就立刻在一个白面馒头面前,或者黑洞洞的枪口之下一败涂地,要么灵魂扭曲如蛆虫,要么被内心的恐惧俘虏,如一只受惊的麻雀,僵直在原地或者飞得无影无踪。
许弟兄的信仰,看似缓和平稳,实际上有根有基,和神联结的信心之索,纤细却极其坚韧,即使在最初猝不及防的猛烈攻击中,也靠着持续不断地祷告和对永生的盼望,始终能够站立,生命反而被炼得更为纯净,对天国的盼望更加热烈和清晰。两天之后,心力就从对自己命运揣测中移开,对周围的人传福音了。
饶是如此,被剥夺自由的生活,还是在他生命中留下丝丝缕缕的记忆。许弟兄刚出来后,随身物品临时寄放在张姊妹家里,本想隔几天去取,谁知第二天张姊妹也被抓进去,十五天之后才放出来,许弟兄连双换洗的袜子都没有了,我带他去家乐福超市,看着各种形形色色的食品对他说:“想吃什么?”他抬手一指:“馒头。”我俩大笑不止。
我们去万达广场看海王。囚室里的电视,固定到央视一套不准换台,各种成果展不胜其烦,他早就想看一台真正的节目。骑单车走在二环路上,他忽然停下来,极有兴趣地端详路边的一栋建筑,我跟着一看,是锦江法院。原来,囚室的人话题的中心就是判决,各个法院,哪个敲得轻,哪个敲得重,哪个敲得黑,哪个敲得还算公正,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时候,我只能无奈感叹。罪人的肉体软弱到什么地步?我反对恨恶什么,心灵恰恰会被其反向塑造,耶稣教导我心中不要恨,他不是要阻挡我快意恩仇的淋漓尽致快感,而是要保护我这到处是破口、七窍流血的灵魂,免得自己也成为可恨的人。
我也检视自己的心,在事情发生后,心中有多少恐惧、多少忧虑、多少张皇、多少愤怒、多少悲愤,有多少次祷告中,求神的审判速速来临到这个城市,别管还有多少个义人了,我绝不像亚伯拉罕那样讨价还价,只要降下硫磺天火,只要仇敌比我早死一秒钟,让我得见公义成就。求神悦纳我忧伤悔改的心,赦免一个企图比神还要公义、还要圣洁的人,赦免一只企图跑到前头充当大牧人的迷失羔羊。
论到内心的恐惧,事情发生后,我不由自主地就增加了许多担心。家里有人来做客,生怕此时被人敲门,因为曾被嘱咐不许“串联”,出入之间,不由自主地会查看是不是有人在盯着;何哥在我家里住时,我们认定他会进去,我会不会作为窝藏犯也跟着进去?主日聚会,有三分之一的心都不在敬拜上,门外有任何动静都让我走神,担心会随时冲进来一群人,把我像建青、朱红他们一样带到郫申克;如果我进去了,探访必须要亲属,我弟弟还要从河南赶过来,那他家里工作、孩子怎么办?
白发三千丈,罪人心发慌。恐惧像瘟疫会快速传染,从一件事到另一件事,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重压之下,我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臆症。而我一向是大大咧咧的人。
肖姊妹也跟我说过,她当时被带到审讯室时,里面那种灰冷、肃杀的气氛,突然之间让她崩溃,眼泪止不住地流,腿抖得按都按不住。她说,如果那时让她交待什么,估计就全说了。
有一天,我和许弟兄去给人帮忙搬家,看到的情形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事情发生后,一位弟兄带着全家人,几乎像逃命一样,连夜离开成都,连换洗衣服都来不及带,身后留下的是一个完好如初、充满生活气息的家,我站在房间里,感觉不到主人已经是亡命天涯,只是在街区的小公园里带着孩子玩,晚饭时就会回来。几千册书,钢琴,电脑,全套的家具,各种儿童用品……这些物品和主人在时一模一样,但是却像从时间废墟中挖出来的一样,记录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家就像庞贝古城一样被活生生地掩埋了。
这也记录了一个人内心的恐惧感,会被放大到什么程度,大到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临到的一瞬间,也是一切都结束了的一瞬间。这几乎使我落泪,求主安慰我的弟兄,也唯有你才能挖开这层层叠叠的恐惧与战栗,把一颗心抱在怀里。
我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你会恐惧?为什么你什么都没做,但自觉不自觉地还是活成了一个贼的样式?暗中活动,渐渐地不再行走在光明中。
切斯特顿说,爱意味着原谅不可原谅之事,否则它就根本不是美德;望意味着在事情毫无希望之时抱有盼望,否则它就根本不是美德;信意味着相信难以置信之事,否则它就根本不是美德。对我而言,这些美德我真的有吗?十字架上爱的奥秘,我真的懂吗?主耶稣复活这难以置信之事,我到底信吗?神给我永生的应许,我到底在盼望吗?
如果我懂了这奥秘,为什么我总想劝耶稣:客西马尼园太危险,汗如大血滴洒在地上,不如去人民公园,兵丁找不到,可以喝茶晒太阳掏耳朵;如果我懂了这奥秘,为什么不能和耶稣一起警醒祷告,而是被新酒灌醉,火锅和馒头就可以把我掳走,枪口和坏天气就能把我吓跑?如果我懂了这奥秘,为什么我会千方百计地躲避郫县的苦杯,而不是像耶稣一样祷告:不要从我的意思,只要从你的意思。那里不是离我最亲爱的弟兄更近吗?
如果这个世界像剥夺耶稣一样,外衣和里衣都被分了,生命也被夺走,我的主啊,我唯一还拥有的灵魂,是在你手里吗?那时,我是加入父、子、灵的美妙三一之舞,在周流不息的爱中永享安息,还是在犹大的血田里饮泣?
显克微支在自己的一本小说里记录了早期教会的一个故事。尼禄放火焚烧罗马后,满城搜捕基督徒,彼得在逃离罗马的途中遇到耶稣。他跪在地上问道:“主啊,你往何处去?”耶稣答道:“因为你离开我的子民,我现在要到罗马重新钉一次十字架。”彼得就返回罗马,几天后被倒着钉死在十字架上。
我的主啊,如果我是不认你的彼得,求你用一声鸡叫让我悔改,我就出门失声痛哭;如果我是慌张从成都逃跑的彼得,求你掌握我的脚踪,无论往哪里躲避你的面,都迎面相撞各各它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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