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何处去

意大利导演保罗·索伦蒂诺充满艺术气质。宗教和艺术的电影主题，无处不在的隐喻，散文般的镜头语言，再加上隐晦又充满深意的台词，这些都是他为人熟知的标签。但是太偏好视觉的美感和意识流的情感宣泄，常常使得故事情节在他的影片中只能退而居其次。所以这种任性的艺术家般的电影对很多人来说未免有些乏味，因而沦为小众。但是《年轻的教宗》是个例外。这部canal+跟hbo和sky三家电视台合拍的季播剧，很好的处理了镜头美感和故事情节的结合，是欧洲艺术电影和美国好莱坞商业制作的一次非常成功的合作。

年轻的教宗

莱尼是美国的一名年轻的红衣主教，出人意料的被选为了梵蒂冈新的一届教宗，于是就此成了全世界十亿基督徒的精神领袖。而处于权力核心的梵蒂冈枢机团主教们似乎不怎么担心，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资历尚浅，所以比较好操控，应该是傀儡教皇的合适人选。但是等到他上任之后，这些梵蒂冈的元老们惊恐的发现，他简直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恶魔”：自私傲慢，任性自恋，报复心强，热衷权力，并且记仇。于是新上位者与旧势力的权力斗争自然就必不可免了。

还在前几集的时候，我以为这应该是一部宗教版的《纸牌屋》。但随着剧情的推进才明白，与其说它是宗教版的《纸牌屋》，倒不如说是一部现代基督的个人成长史。

                                      一

“圣父大人，人们都说您是一个圣徒  。” 神父对莱尼说。

莱尼瞥了他一眼：

“这是诽谤”。

前几集的莱尼让我想到施洗者圣约翰。

根据圣经的描述，施洗者圣约翰“ 预备了主的道，修直了他的路。”他在约旦河中为人施洗，劝人悔改，是基督教的先行者。他从不说甜言蜜语，总是严厉的训诫人，让人明白自己的罪，并且指引人们过一种正当的、圣洁的生活。

施洗者约翰

如果你看过达芬奇的油画《施洗者约翰》，那么完全有理由猜测，索伦蒂诺在构思莱尼这个角色的时候大概是参考过这副画作的：画中的约翰面庞俊美，嘴角狡黠又神秘的微笑特别引人注目。而狡黠和神秘也是前期的莱尼身上显著特征的完美概括。

他深谙权术之道，坚定的认为保持神秘才是他维持统治的有效手段。按照规定，新教皇上任后需要拍摄一幅头像照片，用来印在梵蒂冈发售的各种纪念品上面。毕竟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国家主要是靠旅游收入来支撑运转的。但是莱尼拒绝把他的头像印在任何商品上，并且辞退了教皇的专职摄影师。更让枢机团主教们头疼的是，他也拒绝马上在公开场合为教众做上任后的第一次布道。于是布道只能一再推迟。当他最后终于答应的时候，却把时间选在了黑夜，并且站在背光中，不让摄影机和广场上的信众看到自己的脸。

在一片漆黑中他的布道终于开始。圣彼得广场上黑压压的信众，人人都期望从这位最年轻教皇口中听到希望的福音和温暖的抚慰。但是高高站在黑暗阳台上的他，没有去拥抱信徒，而是严厉的恐吓甚至诅咒他们。这是仁慈上帝的代言人吗？这明明是阴沉严厉又不可接近的暴君。

他傲慢轻狂，他说他爱自己胜于爱邻人、爱自己胜于爱上帝，甚至以告解之名、借玩笑之口说出“我不信上帝”这样的话，吓坏了听他告解的神父。

其实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笃定上帝的存在。因为上帝已多次回应了他的祈祷，对他显现了神迹：因为他的祈祷，好朋友比利奄奄一息的母亲重回健康；因为他的祈祷，无法生育的信徒爱丝特如愿生下了孩子；因为他的祈祷，作恶的坏修女得到了上帝的审判。

所以他不是不信上帝，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使命和责任。但他一直在逃避。在他的心底深处，寻找消失的生身父母好像才是他生存的全部意义。他总是被这个心结牵制，潜意识抗拒着被选中的使命。

                                           二

“ 哪一个更为美好，我的爱人？是失去爱还是寻回爱？ 这种怀疑压垮了我，毁灭了我。去寻找还是去失去？在我身边，人们总是向往着，他们最后是失去了还是找到了？我不知道。一个孤儿无从知晓，因为作为一个孤儿他缺失了生命中的第一份爱，对他父母的爱。”

莱尼是基督的形象，失去让他圆满。

他的父母是一对崇尚流浪和反叛的嬉皮士，在莱尼七岁那年把他遗弃在孤儿院，从此他在玛丽修女的抚养下长大。被遗弃的命运深深的刺痛了他，于是寻找生身父母这件事成为了他永远的心结。即使在他成了全世界十亿信徒的教皇时也没有丝毫改变。他总是在梦境里，在晃神中，看到丢下他后就再无消息的父母站在凌晨雾气笼罩的空荡广场上，站在不知通往何方的无边旷野中。

德高望重的迈克尔是莱尼的导师，也是教皇选举时呼声最高的人。但最终莱尼的当选让迈克尔怒不可揭，迈克尔总觉得是莱尼抢走了本属于自己的教皇之位。当选后的莱尼面对枢机团元老们的重重阻难孤立无援时，曾去请求老师过来辅佐自己，但是迈克尔怒吼着拒绝了他：“你现在是教皇了。你注定孤独一人。你什么都不是！”

莱尼跟迈克尔的几次对话，看似迈克尔时刻都在拒绝他、在训斥他。但是仔细回味的话，迈克尔说的几乎每句话都是有深意的：他总是要么一眼就看透了他，要么一言就命中他问题的症结，真真正正的是莱尼的精神之父。

年迈的迈克尔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这个一心想做教皇的老人，在临死之前仍然困惑于自己的信仰。他想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想知道自己这一生信仰的是否都是虚无。他请求莱尼告诉自己上帝是存在的。

于是莱尼给他讲述了十几岁时自己好友比利的母亲行将就木，莱尼在床前虔诚的为她祈祷，结果神迹显现，比利的母亲重新健康了起来，并且直到现在她都还活着。迈克尔眼含热泪，终于像个慈祥的父亲一样轻柔的告诉他：“你的母亲也还活着，你会找到她的。” 莱尼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他得到了精神之父温柔的爱，同时又马上永远的失去了他。

最后在威尼斯，莱尼终于以新教宗的身份做了面对全世界的第一次演讲。演讲完，他拿起望远镜一一扫过广场上欢呼的人群的时候，竟然就这样看到了寻觅了多年的父母的脸。花白头发的嬉皮士父母已不复离开时年轻的模样。他们表情冰冷的站在人群中，只几秒后，就转身隐入人群里，再一次离他而去。

那一瞬间犹如被雷劈中，莱尼痛苦的捂住胸口几欲无法站立，终于勉强支撑之后，他痛苦的笑了笑，再一次对着脚下的人群开口：“有一天我会死去，而那时我也会终于有机会去拥抱你们中的每一个。”这个拒绝与人亲近，总是以严厉示人的教皇，变成了微笑着对信众说要去拥抱他们的人了。

说完这些，他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胸口仰面倒在了地毯上。在痛苦的眨眼间，他看到天上的白云汇聚成了圣母玛利亚的模样，无声的俯看着他。

此时，真正意义上的，他什么都没有了：童年挚友杜索里埃死在黑帮的枪口下，精神之父迈克尔垂垂老矣终致于去世，精神之母玛丽修女乘飞机去了遥远的非洲，而刚刚寻得的生身父母再一次冰冷的转身隐入人海，永不回头。

他找回了一切他想要的，同时又马上永远的失去了他们。终于，他不是任何父母的儿子，不是谁的兄弟，不是修女或主教的养子和学生。他真正的成为了彻彻底底的孤独和空白。他终于被清空，终于为主的降临预备好了空间，终于被圣灵充满，终于成了让主得以显现的容器。

最后一幕，索伦蒂诺用了上帝视角的运动长镜头，从这个威尼斯的阳台往上拉伸，拉伸，穿过肉眼可见的云层，穿过环绕地球的大气层，最后离开这颗蓝白相间的地球，回归到茫茫宇宙中的某一个地方。仿佛是上帝正把自己的视线慢慢从莱尼身上收回。

年轻的教宗

显克维奇在他的小说《你往何处去》中写道：

古罗马帝国皇帝尼禄在罗马城疯狂迫害基督徒，圣徒彼得带领信众逃离罗马。在荒凉的沙漠中，基督显现在他的面前。彼得跪在耶稣脚下：

“你往何处去，我的主？”

耶稣回答说：

“我不能抛下我的子民，我要回到罗马，为他们再钉一次十字架... ...我去的地方，你现在不能跟我去，后来却要跟我去。”

最终，被清空的同时也得到了圆满，年轻的教宗，终归会踏上那条既定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