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的相处是一场漫长的修行。
爷爷在父亲九岁的时候去世了,所以父亲对于“怎么做父亲”这件事缺失榜样,生疏不已。他那么一个要强的人也许是太想做好 “父亲”这个角色了,所以会用力过猛,于是“为你好”就变成了张牙舞爪的 “苛刻”、“不近人情”,像怪兽一样撕咬着我的童年,直到现在在家看书时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我也会被惊到,赶紧坐直身体,仔细自己看书的姿势。小孩子哪里能理解大人的苦心,大人若不能蹲下来与孩子对话,大人便成为小孩子征服无能的高山,小孩子便成为大人拔了也助长不了的禾苗。
年幼的时候,父亲是一个非常繁忙的身影,频频地出差,他每每出差前把我喊到跟前,要我听话,塞给我一把零花钱,所以于幼小的我,离别意味着会拥有平日里每天只许吃一颗的缤纷糖果,意味着甜蜜的沙琪玛,竟是一件分外快乐的事情。
我一直觉得,我对父亲有种源于小动物求生本能的讨好,可惜无论我做得多好,他从不肯定我,只说我可以做得更好,后来他对我说是怕我太骄傲了,可那时候的我以为于他而言,不表扬已是在批评。如果那时的父亲能对我多一些欣赏与包容,也许长大以后的我在与别人的相处中就可以对别人的赞赏与恭维多一些从容,而非局促不安,生怕他就站在背后冷冷来一句“就那样吧有什么不得了的”。
母亲喜欢听萨克斯风,所以少时在选择兴趣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停在了萨克斯风前,萨克斯风昂贵,学习的时候我用的是老师的萨克斯风,只有吹嘴是我自己的。就像决定了论文题目,我就会一心一意写下去一样。我渐渐沉溺于萨克斯风的学习,渐渐做梦都想拥有一个自己的萨克斯风。可惜父亲听我的演奏,虽然欣喜却从来不应。
那时候母亲有个朋友的女儿,在学单簧管,她背着好看的琴盒却抱怨着好重,那只属于她自己的单簧管有着亮澄澄的颜色,是我眼中全部的光。那个阿姨常常会带着她女儿来我家吃饭,因为母亲与那个阿姨感情亲厚有如姐妹,所以她女儿喊我爸爸“姨父”。
有一次无意间她女儿说姨父给她买的是最贵的单簧管,我很惊讶,想细问,可是又害怕一些灵感被证实。后来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父亲关于那只单簧管,父亲居然有点羞赧说是他买的,又补一句,“你好好学萨克斯风的话我也给你买一个”。我没有回答,亦吝啬表现出“定不辜负他期望”的决心。天知道那个阿姨的女儿吹的单簧管有多糟糕,像一只漏气的水壶。
隐隐觉察出父亲与那个阿姨的暧昧,是从父亲莫名变得勤快开始,每每那个阿姨来我家,爸爸总是忙前忙后地准备饭菜,平日里的父亲是个甩手掌柜,连母亲生病,他都不会想到端茶送水。是对母亲的怜悯,也有对他宠爱别人家孩子的吃醋,他急于为自己塑造一种光辉人设的姿态刺痛了年少的我。终于有一天我殷勤地给“勤劳的”父亲打下手,把一盆父亲刚烧好的排骨汤浇在了坐在桌边等待吃饭的阿姨身上,我觉得非常痛快非常酷,可是手抖得不行,腿也软了,坐在一地冒着热气的汤里觉得也被烫到哼哼着哭了起来,父亲虽然责怪我,却也以为我被自己的“失手”吓得不行,赶忙来抱走了我和尖叫着的阿姨的女儿。不知是不是我的胜利,还是母亲的心如明镜,后来那个阿姨和她女儿消失在了我们家的生活里。
念高中的时候,姑父是我高中的校长,我就顺理成章地寄宿在他们家。父亲除了叮嘱我要好好学习,亦再三叮嘱我要懂事,不要给人添麻烦。繁重的学业压得我透不过气,有段时间我总吃不下饭,整个人又因为饥饿非常低沉,怕扫了姑父姑妈吃饭的兴致,也怕他们担心,我就说我太胖了要减肥不吃了。
父亲知道后火急火燎地来到学校,那天太阳很大,我和他像两棵僵硬的树生根在日头下,暗恋的男孩子仿佛也在透过窗口朝这边看,他生气地质问我为什么要减肥,为什么不好好吃饭,是不是心思都不在学习上?
他开了那么久的车,明明是来关心我的身体,可是他却不会好好说话。
他和我的班主任曾经是要好的同窗,我的班主任过来与他交谈,他立刻对我的班主任谦卑起来,我看着从未见过的父亲的低姿态,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努力,让他脸上有光。班主任夸了我最近上课状态好,成绩也不错,他流露出安慰的神色,嘴上依然谦虚着。我想,其实老师哪能真的关注到你的状态如何,不过是就着成绩说而已。
上大学的时候挑了一座离家很远的城市,父亲是不许的,我偷偷改了志愿,那时的我已经放弃想去获得父亲好言好语的认可,只想逃离,只想拥抱新生活。父亲很久之后才知道我其实够到了他已经找妥关系的那所学校的分数线,但是除了勃然大怒也毫无办法。
他陪我一起去那座有蓝天碧海风景很是优美的城市报道,第一天我们就开始吵架,实际上从我收到录取通知书,而他对事态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就开始找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发泄怒火,而我抱着一种反正我马上就要远走高飞的态度开始反击,最终以他“不管你、随你去、看你能有多大能耐”而结果。可是他忘记了,我继承了他坦荡走四方的豪气,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心性,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妥当,起码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
其实当时的我已经体会到生活不易,他想保护我所以留我在身边的用心了。
但是我也继承了他的犟、不服软。
亲戚们都说我一定会很想家,问我多久会回来一次,我说永远都不想再回来了。那个时候的我,说这句玩笑话却很是真心。父亲也是意识到了我的真心吧,有了一丝一切不在掌控的恐惧。所以对我开始带了点小心翼翼。他蛛丝马迹的变化让我变得很难受,因为我想到我小时候对他的拼命讨好,时光是个饱满狡猾的圆吧,那个小小的我,与这个显出老态的他,隔岸相望,惺惺相惜。
大学里有男孩子对我表露心意,他们说喜欢我笑意盈盈的眼睛,喜欢我漾开的酒窝,喜欢我的活泼开朗,喜欢我的文采飞扬,而这些美好的基因、乐观的天赋都来自于他,谁说他没有给过我夸奖,都从别人的嘴里萌芽,在我的心里开花了呀。
现在我们依然一言不合一点就燃,可是却不再是战火连天,更像岁月灰烬里随风飘起来的点点星火,那灰烬里有我的年少轻狂亦有他的上纲上线,有我的举足无措亦有他的恨铁不成钢。有一次因为赌气很久没打电话回家,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是不是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会给我打了?”我一下子泪流满面,我当然知道他主动给我电话不是因为我多有理多牛逼,只是性格使然而做不到的事情,父爱可以。
从前总想找个像父亲一样的男友补父爱,现在也渐渐看开。父爱只能从父亲那里获得,其他人那里,终究不是正渠,都非正品。百年皆客,万事从人,我开始带着自己内心那个胆小受伤的小女孩一起玩,做她的父母,予她欢笑,许她放肆,与她和解,也开始更加体谅父亲,开始就着一些回忆与想象,对自己未来的亲子关系有了向往,对那些想了一千遍一万遍的和谐画面修修剪剪,完美着所有细节。
父亲与我其实都是越深爱越不会好好说话的低情商人群,还好他是我父亲,所以我的口不择言我的撒泼耍狠,他都能理解并且接受。
父亲,也终究是年纪大了,开始需要我开始好好与我讲话。
上次回家时,和他坐在阳台里泡茶喝,一小嘬茶在白瓷杯里绽放成一幅清香扑鼻的工笔画,阳光在他身上趴成一件毛绒绒的披风,他像是身穿金光铠甲的英雄,我问他:“我有让你骄傲过吗?”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有的,在很多时候都有。”
唉,他怎么换风格了呢,这一口茶烫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请多指教,我的老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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