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诞生了一批我们今天听了如雷贯耳的大诗人,更有那些我们以为诗名不著的大小官僚或是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其诗之好也让人惊叹。
唐朝末年有个叫唐彦谦的太原人,号“鹿门先生”,写得一手好诗,流传下来的诗有160多首,成《鹿门集》。
唐彦谦集中多为羁旅、赠别、怀古之作,或疏淡清浅,或苍远辽阔,多有佳句。像这首《金陵九日》:
野菊西风满路香,
雨花台上集壶觞。
九重天近瞻钟阜,
五色云中望建章。
绿酒莫辞今日醉,
黄金难买少年狂。
清歌惊起南飞雁,
散作秋声送夕阳。
他于重阳节登上雨花台远望,感慨陡生,“清歌惊起南飞雁,散作秋声送夕阳”两句极佳,情景交汇,人生感慨、绵绵乡愁散于字里行间。
古人逢重阳必登高,还要喝菊花酒,唐彦谦也如此,他的《高平九日》,酒醉诗兴,疏朗阔达:
云净南山紫翠浮,
凭陵绝顶望悠悠。
偶逢佳节牵诗兴,
漫把芳尊遣客愁。
霜染鸦枫迎日醉,
寒冲泾水带冰流。
乌纱频岸西风里,
笑插黄花满鬓秋。
虽有“异乡愁”,但逢佳节还是要写诗助助兴,归来仍可“笑插黄花满鬓秋”。
唐彦谦的写景咏物诗也好:
咏马(二首)
其一
紫云团影电飞瞳,
骏骨龙媒自不同。
骑过玉楼金辔响,
一声嘶断落花风。
其二
崚嶒高耸骨如山,
远放春郊苜蓿间。
百战沙场汗流血,
梦魂犹在玉门关。
前一首写马之神韵,后一首写马的战功和精神归宿,极精彩。
玫瑰
麝炷腾清燎,
鲛纱覆绿蒙。
宫妆临晓日,
锦段落东风。
无力春烟里,
多愁暮雨中。
不知何事意,
深浅两般红。
咏竹
醉卧凉阴沁骨清,
石床冰簟梦难成。
月明午夜生虚籁,
误听风声是雨声。
写竹,也写自己,困顿状态一目了然。
唐彦谦的人生经历一波三折。
他年轻时进京赶考,却屡试不第。苦熬多年终于出了头,却又逢兵乱,避祸汉南。他在幕府当过判官,在多个地方(晋州、绛州、阆州、壁州)当过刺史,最高做到河中和兴元两镇的节度副使。晚年,州(今四川省通江县)刺史。晚年隐居鹿门山,专事著述。
唐彦谦一生奔波各地,羁旅诗情真意切,旅途也好、仕途也罢,都挺艰难,其间流露绵绵乡愁,绝非无病呻吟。像这首《道中逢故人》:
兰陵市上忽相逢,
叙别殷勤兴倍浓。
良会若同鸡黍约,
暂时不放酒杯空。
愁牵白发三千丈,
路入青山几万重。
行色一鞭催去马,
画桥嘶断落花风。
途中遇到熟人,自然惊喜,喝酒,叙旧。但毕竟还要赶路, “愁牵白发三千丈,路入青山几万重”,前路漫漫,愁添白发。和故人告别,催马快行,“画桥嘶断落花风”一句,太传神了。
其他如《罗江驿》:
数枝高柳带鸣鸦,
一树山榴自落花。
已是向来多泪眼,
短亭回首在天涯。
再如《寄友》:
客里逢春一惘然,
梅花落尽柳如烟。
无情最恨东来雁,
底事音书不肯传。
再如《竹风》:
竹映风窗数阵斜,
旅人愁坐思无涯。
夜来留得江湖梦,
全为乾声似荻花。
再如《夜坐》:
愁鬓丁年白,
寒灯丙夜青。
不眠惊戍鼓,
久客厌邮铃。
汹汹城喷海,
疏疏屋漏星。
十年穷父子,
相守慰飘零。
久在异乡,看春天遍地的小草,似乎都在催人返乡,于是,唐彦谦写下《春草》:
天北天南绕路边,
托根无处不延绵。
萋萋总是无情物,
吹绿东风又一年。
这首诗很有名,诗人借着春草又绿,抒发自己强烈的思归情感,非常自然,一点也不矫情。
唐彦谦写羁旅,也不全是苦哈哈的,有些诗爽达乐观,这很难得。
如《梅亭》:
东海穷诗客,
西风古驿亭。
发从残岁白,
山入故乡青。
世事徒三窟,
儿曹且一经。
丁宁速赊酒,
煮栗试砂瓶。
如《夜坐示友》:
夜久烛花落,
凄声生远林。
有怀嫌会浅,
无事又秋深。
黄叶归田梦,
白头行路吟。
山中亦可乐,
不似此同襟。
唐彦谦虽做官多年,但都是辗转各地当地方官,没有高居庙堂(朝廷)的经历,所以对晚唐民生有一定了解,也有诗描写民间疾苦,比如这首《采桑女 》,颇像白居易的新乐府诗:
春风吹蚕细如蚁,
桑芽才努青鸦嘴。
侵晨探采谁家女,
手挽长条泪如雨。
去岁初眠当此时,
今岁春寒叶放迟。
愁听门外催里胥,
官家二月收新丝。
史料说,唐彦谦才高负气,以博学多艺闻名乡里,“尤能七言诗”。早先,他以温庭筠为师,多纤丽之词,后来改尊杜甫,《唐诗纪事》的作者说,唐朝人里,只有唐彦谦学习杜甫写诗。
《过长陵》是一首咏史诗:
长安高阙此安刘,
祔葬累累尽列侯。
丰上旧居无故里,
沛中原庙对荒丘。
耳闻明主提三尺,
眼见愚民盗一抔。
千载腐儒骑瘦马,
渭城斜月重回头。
北宋黄庭坚说唐彦谦写诗最善于用典,《过长陵》即如此。长陵是汉高祖刘邦的陵墓,诗人经过长陵,心生感概:刘邦当年叱咤风云,如今旧居不在,原庙已荒,他的陵墓之土被人随意盗取。诗人借汉高祖来说唐朝的创建者唐高祖、唐太宗,他们也是英明神武,但子孙后代已落得被权臣、军阀、宦官欺凌的地步了。诗的五六句里,三尺,指三尺剑,刘邦号称手提三尺宝剑安定天下。一抔,指一抔土,说的是汉武帝时有人盗取宗庙祭器被判死罪,但汉武帝觉得不解恨,希望将他满门抄斩。张释之劝说道,假如这个人被判灭族,以后要是有人挖了高祖的墓地,咱们怎么判刑呢?没有更严厉的刑罚可用了。
再看看唐彦谦的其他几首七律,如《秋晚高楼》:
松拂疏窗竹映阑,
素琴幽怨不成弹。
清宵霁极云离岫,
紫禁风高露满盘。
晚蝶飘零惊宿雨,
暮鸦凌乱报秋寒。
高楼瞪目归鸿远,
如信嵇康欲画难。
再如《越城待旦》:
策策虚楼竹隔明,
悲来展转向谁倾。
天寒胡雁出万里,
月落越鸡啼四更。
为底朱颜成老色,
看人青史上新名。
清溪白石村村有,
五尺乌犍托此生。
再如《金陵怀古》:
碧树凉生宿雨收,
荷花荷叶满汀洲。
登高有酒浑忘醉,
慨古无言独倚楼。
宫殿六朝遗古迹,
衣冠千古漫荒丘。
太平时节殊风景,
山自青青水自流。
再如《过清凉寺王导墓下》:
江左风流廊庙人,
荒坟抛与梵宫邻。
多年羊虎犹眠石,
败壁貂蝉只贮尘。
万古云山同白骨,
一庭花木自青春。
永思陵下犹凄切,
废屋寒风吹野薪。
这几首七律,还真有杜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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