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与诚实

《红楼梦》是一部极为写实的作品。它在写实方面，达到了以假乱真和无中生有的高超境界。

但我们要说，写实写得好的，大有人在。比如说金庸，金庸也是虚构了一个江湖世界，但让人读来却觉得如真的一般。

相比于写实，作家要做到诚实就更难了。但是，《红楼梦》的作者不但做到了写实，而且也做到了写作上的诚实。

《红楼梦》的第六回，主要写了刘老老打秋风的故事。这样的情节安排，与林黛玉进贾府有异曲同工之妙。黑格尔说：熟知非真知。《红楼梦》的作者也深谙此道，开始写贾府，却全从两个外人——林黛玉和刘老老——的视角去写，如此一来，才能真正将贾府写好。不然，作家写贾府时，如果是站在贾母或王熙凤的视角来写，定不会写得鲜活。将熟悉的人、事、物陌生化，这样的写作技法是极为高明的。

刘老老的影视形象

在《红楼梦》第六回的一开始，作者写了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故事。这样写是很合乎情理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境，警幻仙子虽也称其可为闺阁之友，但她的目的还是想开悟贾宝玉。在梦境之中，警幻仙子还用具体的情景，来让宝玉明白情欲之路的不可通：贾宝玉和梦中的可卿难解难分后，出去游玩，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这时，警幻仙子再次出场，来规引宝玉勿再前行，不要“负我从前谆谆警戒”​。

宝玉梦醒之后的初试云雨情，表明的是宝玉的“不悟”，警幻仙子白忙活了一场。警幻仙子告诉宝玉，情路不通；但宝玉却偏偏不听，醒来就把警幻的告诫全忘了，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来了个“初试云雨情”​。

以上所说，我们是在搞明白作者叙事的逻辑。下面，我们要来说作者写作上的诚实。​

什么是写作上的诚实呢？我们可以来举个例子。比如，很多小说写男女之间的爱情，往往止步于男女主人公终成眷属，至于男女主人公结婚之后的事情，这些小说是不会告诉你的。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很多小说的故事模式，都是如此。

但男女主人公结婚之后的生活呢？作者难道就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在这个方面，金庸的事情很能说明问题。三联出版社那一版的金庸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多是处男；有的时候，金庸还特别强调这个事情，以至于让人感到他言不由衷。

我记得我曾在我的微博里写过：在《射雕英雄传》中，当作者写道靖蓉二人一路南游时，竟特意强调说，二人虽同行同息，却不涉猥亵。哈哈，金庸在这里，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他的这个逼装得好。但问题是，金庸这样说，显然是自相矛盾的，显然是不诚实的。在这个地方，金庸明显意识到了情与欲之间的矛盾，但他不能很好处理，费力地来掩饰自己，结果却漏了马脚。

《射雕英雄传》电视剧

再比如《神雕侠侣》中杨过和郭襄的事情。从金庸的书写中，我们明显看到了他的纠结：怎样来写杨过和郭襄之间的感情。在《神雕侠侣》中，金庸显然没处理好这个问题，以至于他不得不再写一部《倚天屠龙记》，来把《神雕侠侣》中的这个历史遗留问题解决掉。在这里，我们还是能看到金庸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想维护杨过的形象；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杨过和郭襄之间的这种微妙的关系很有意思。但金庸在这里显然是不够诚实的，他带着读者绕了十万八千里，但他却并没有真的去处理杨过和郭襄之间的感情，只是来了个杨过一直避而不见、郭襄一直相思不已。问题并没有解决掉，只是被金庸巧妙地回避了。

以上所说，并没有说金庸不好，只是据实而言，来说他在写作上的不诚实。但可喜的是，金庸毕竟是一个对自己严格要求的作家，他不断在进步。2000年之后，金庸再次修改了他的作品，并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在这次作品修订中，金庸增加了很多情欲的内容。金庸这样做，被很多读者批评，说是毁了大家心目中的经典。但我却从来不这么看，我觉得这是金庸在写作上的进步。金庸这样来修改他的作品，恰恰是他在写作诚实方面的进步。金庸一直矛盾于怎样来处理情与欲之间的关系；新修订的作品，表现出了他在这方面的矛盾和思考，这是他在写作上的诚实，是他在写作上巨大的进步。

网络上有关金庸作品新修版的讨论

与金庸相比，《红楼梦》的作者，从一开始便知道写作的诚实的重要，将写作的诚实一以贯之。

《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内容极短，非本回的主要故事。但作者在主要故事之外，还是简要地叙述了“初试云雨情”的事情。也就是说，在这个地方，作者本来是没必要告诉我们“初试云雨情”这件事的，贾宝玉的“不悟”，完全可以很隐晦地交代，甚至完全可以就一两句话，让读者自己去体会。但作者还是坚持了写作上的诚实，将此事简要地叙述了一番。通观《红楼梦》全书，作者极少有秽笔。这说明，作者在写作上，也是有洁癖的。但就是这样一个有洁癖的作家，却写了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事情。这就是写作上的诚实，难能可贵的诚实。

《红楼梦》在写作上的诚实，于第一回就表现了出来。《红楼梦》开篇，作者就说自己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但他想把自己的罪错告给天下人，他还欲使闺阁昭传。其实，这些话作者本没有必要说的，读者通过《红楼梦》的故事自然也是能明白的。但作者还是“ 多此一举 ”地向读者剖白心迹。明明可以不告诉读者的事情，作者却告诉了我们，这就是写作上的诚实。

最后，我想说，《红楼梦》的伟大，与它在写作上的诚实大有关系；这也是我们可以在《红楼梦》那里学来能用的东西——通过看一部作品在写作上的诚实与否，来判断其是否是一部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