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又梦到老爹,醒来后又泪流满面。
老爹是二零零五年农历八月初四上午十点十分去世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刻意回避着这个话题,一直没为老爹写下片言只字,怕想起忆起,瞬间溃不成军。
那天上午,母亲又打来电话,说老爹又有些不大好,让我们快回家。虽然心里焦急,我一直坚信坚强的老爹还是会有惊无险地熬过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从飞奔的摩托车上狠狠地摔了下来,后脑着地,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我的心突然无端锥心地揪了一下,没理由地惊慌失措,难道老爹……?我不敢想,恐惧却让我浑身发抖。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我浑身一激灵,心跟着悬到了嗓子眼。我颤抖着手摸索着接听了电话,堂哥的声音传了过来:“妹,爹走了。”我无法控制住颤抖,嗓子和眼睛被火炙烤着,我不知道应该去哪个方向找回来老爹。我想大哭一声或者大喊一声,眼里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嗓子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胸口憋得我想撕开胸膛,耳朵里铮铮作响,心里有个东西轰然倒下,一个大洞让我空虚可怕,我绝望得肝肠寸断!那一天,是农历的八月初四;那一时,是上午十点十分;那一刻,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好多年了,不敢想老爹,不能想老爹。我把和老爹这一世的父女缘一点一滴地小心收藏起来,打包放在内心最深处,珍藏着的同时也逃避着,那是我不能碰触的痛。我刻意回避着,却抑制不住不想老爹。
老爹有一辆泰山牌自行车,这辆车子和我同龄,老爹每天都会把它擦得锃亮,收拾一番。我小时候身体弱,老爹常常把小被子捆在自行车后座上,驮着我辗转于求医问药的路上。近到离家一里地的山前,远到一百多里地的胶县,(也就是现在的胶州)。平时惜字如金的老爹每次都会跟医生说得很详细,问得很仔细,一遍又一遍得不厌其烦。拿好药后,老爹会驮着我去到集市转转,买点零嘴犒劳我们姐妹。很多时候去集市并不是顺路,有时距离家与集市的路程是南辕北辙,老爹还是会一如既往的载着我前去。那个时候,在小小的我眼里,老爹永远有力气,永远没有累的时候,再远的地方老爹都能驮着我到达。
七十年代时期,小孩子的零嘴就是当地当季的水果,就这样的瓜果梨枣也不是经常能吃到。老爹在和卖水果的人讨价还价时,我的眼睛早长了钩子,口水也流了几尺长了。老爹把我抱到自行车后座上,先吹了吹水果上的灰尘,又从口袋里掏出手绢仔细地擦着,直到老爹认为没有一点灰尘了,才递给我。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老爹笑了,说:“别急,慢慢吃,还有呢。”我一边摇头晃脑地看着路边的风景一边啃着水果,果渍沾满了下巴,就偷偷地蹭在老爹后背上。老爹回头嗔怪地问:“又干了啥坏事了?”我得意洋洋,笑声洒了一路。临近家有条大上坡,每次到了坡顶,老爹就把车子支好,蹲在路边抽着烟,就那么笑眯眯地满眼慈爱地看着我贪婪地啃水果。看到果汁沾满了我的下巴,老爹走过来大手仔细擦着我的嘴角,假装生气地说:“这是谁家的丫头啊,这么埋汰。”我咯咯笑着趁机把嘴巴在老爹的掌心蹭来蹭去。这画面,我一直记忆深刻,印象清晰的如同刻在我脑海里。好多年了,每次走到那条坡顶上,我都想停一停。我经常会不自觉地看向老爹蹲着的那个路边,我想蹲下来,好好靠靠老爹的肩膀,只是,那个丫头长大了,却再也找不到她的老爹了……
用老妈的话说,老爹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老爹是复员后去的大窑水泥厂。在他眼里,厂子里的任何事都是大事,都马虎不得。老爹不光把厂子的生产管理得井井有条,厂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管得颇负盛名。我从小就特别佩服老爹的记忆力,厂里那么多职工,谁人家里什么情况,老爹是记得一清二楚。爱管闲事的老爹赢得了厂里人的爱戴,家里不是这人来谈心,就是那人来请教。记忆中,老爹的奖状和荣誉证书很多,但是过不多长时间都会被老爹清理出去,用他的话说别让这些虚名累死,好好做好自己就行。
老爹在村里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七十年代时期,物资比较匮乏,车辆也不多见,农村人谁家结婚能用上解放汽车就很风光。我家经常有人来问老爹,儿女结婚能不能帮忙找辆汽车?盖新房能不能帮忙买到内供的水泥砖瓦?每次,老爹都很爽快地答应,然后自己再想尽办法解决。老爹经常对我们说,人家能找来那就是没有办法了,我不帮他谁帮他?农家人朴实,不会说感激话,几个鸡蛋,一瓢水果,一包桃酥,一瓶罐头,都是村里人的真心实意。老爹除了留下几个自家树上的水果外,其余的通通都送回去,有时来来回回往返好多次。实在推不过去了,就把我们家的礼物互相换一换再送过去,这引来我们姐妹三人大大的不满,经常噘着嘴不情不愿的干这跑腿的差事,因为收来的少送出去的多,收来的便宜送出去的贵重。每当这时,老爹就会很严厉地批评我们:谁家也不容易,别人家的东西咱可不能要啊。
老爹是上门女婿,翻盖姥姥家的老房子,是老爹多年的心愿。设计户型,置办材料,大到双层玻璃窗的尺寸多少合适,地下室的深度多高为好;小到檩条用啥样的,钉子用几个型号……这许许多多的琐碎事,老爹都记在他的小本子上,每样材料都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在我读初三时,老爹终于准备妥当,选好了日子,推倒了老屋。那天上午,忙碌的老爹突然一身灰尘来学校接我回家,车上堂哥也在,他们脸色都很凝重,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一定出事了,吓的什么也不敢问。
那个年代,农村盖房子没有专门的施工队,都是自家备好材料,村里人一起来帮工。回到家我才知道,房子拆倒了,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偏偏出了意外。独身的二姥爷突发阑尾炎做手术,姥爷去陪床;本来要来帮忙的爷爷,今天突然去世。老爹要带我们回老家奔丧,家里就只剩下姥姥了。材料准备好了,菜买好了,帮忙的人也来了,房子不盖也得盖。一来东西浪费不起,二来再想找齐这么多人也不容易。老爹一样一样仔细安排着。看看天过晌午,帮忙的人七嘴八舌地撵着老爹带我们走。老爹点点头,对所有人拱了拱手,哑声说:“有劳大家了。”我看见老爹转身时,悄悄擦了擦眼角。
回到老家,爷爷已经去火化,老爹扑在爷爷的炕头,嚎啕大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爹哭泣,也是唯一的一次。按照农村老家的风俗,三日下葬,三日圆坟。六天后,老爹带着我们急匆匆地往回赶。听说我家翻盖新房子,老家的好多亲戚朋友也都跟着我们一起来帮忙。那时候交通不发达,自行车是主要交通工具。二十多个人,二十多辆自行车,陪着我们一家人,有捎着猪头猪肉的,有带着鸡鸭的,有捆着宰好的整只羊的,一大支队伍,浩浩荡荡,八十多里地,一路说说笑笑,我竟然没有觉得太累就到家了。
回到家,让老爹惊喜不已的是房子已经完美的落成,只等着老爹回来上梁了。忙里的忙外的,厂里的人村里的人,大家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老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又拱了拱手,大声感谢:“有劳大家了,有劳大家了。”帮忙的人又七嘴八舌地说老爹太见外了,他帮了那么多的人,谁人不记情?谁人不感恩?第二天,房子上梁,村里男女老少都来帮忙,厂子里能来的人也都来了,那个场面,比赶大集还热闹,我一直记忆犹新。房顶上,舅舅们大声叫着哥哥;墙头上,叔叔们大声叫着哥哥;拿砖递瓦的舅妈们,大声叫着哥哥;此起彼伏的声音喊着我的老爹。老爹答应不迭,笑容满面地递这递那。我看见,老爹在弯腰拿东西时,好几次又悄悄地擦了擦眼角。多年以后很多人还说起,当年我家盖房子上梁时的那个场面,在哪个村也没有再见过。老爹每次说起这事,总是感慨万千。
无有任何预兆的一场大病,落在操劳了一辈子的老爹身上,让老爹挣扎着熬了两年。在老妈和我们姐妹面前,老爹一直很乐观,也很坚强。我永远忘不了老爹最后的那段时光,只要我们在眼前,瘦骨如柴的老爹总是笑眯眯地满眼疼爱地看着我们,眼光随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粘在我们身上,有无限的留恋,有无限的挂牵,也有无限的无可奈何。
老爹走了,把无穷无尽的思念留给我们。我经常做梦梦到老爹,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接受不了老爹的离世,总感觉有一天老爹会风尘仆仆地从远方走来。老爹,我想听听您的笑声,我想跟您说说话,我还想牵牵您的手……老爹,我学会了做一道菜想做给您吃,我看好了一件衣服想买给您穿……老爹,我想您了,您却已经走远。
归去来兮,老爹,梦里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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