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的清炒莴笋，昨天下午炒的，现在还剩了一大半，李福清夹了一口放在嘴里，生硬的嚼着，用力的咽了下去。王淑芬低头抹着眼泪，双手摩挲着女儿的相框，生怕被人抢走。

“姑娘回来吧，妈妈想你了～”。相片上的女孩儿穿着学士服，回头大笑着，像是一朵向阳而开的向日葵，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事情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李福清一家依然还沉浸在深深的悲伤之中，妻子整日以泪洗面，一个原本温暖幸福的家庭因为女儿的提前退席而即将支离破碎，同样将要破碎的，还有李福清的心。在即将知天命的年纪，失去了自己想要为之付出生命的人，接下来的几十年应该怎么过？

1

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李福清正在睡梦之中，这两天和队友们赶工装修，身体很疲乏。对方语气急促，职业干练，显然同样的事情已经做过很多回了。

“喂，您好，你是李阳阳的爸爸吧？”

“是的，您是？”

“这里是北京市海淀区人民医院，您的女儿李阳阳，因为突发心梗，抢救无效，于北京时间2020年11月12日3点半在本医院离世。”

“什......什么？”

“这里是北京市海淀区人民医院，您的女儿李阳阳，因为突发心梗，抢救无效，已经离世，请您尽早赶到医院处理后事。”

“喂，喂？您收到了吗？喂？”

......

仍由手机掉到床上又滚到地上，李福清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浑身冰冷，不禁抖了起来。睡在一旁的王淑芬此时也被吵醒了，翻过身来，发现了丈夫的异样，忙问怎么回事。

过了好大会儿，李福清终于从震惊中缓了过来，两行眼泪夺眶而出，看着眼前的妻子，“阳阳，阳阳走了？”

“阳阳走了？走哪里去了？”王淑芬心感不妙，身体不自觉的往后退，“阳阳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

“刚刚北京打电话来说，阳阳，突发心梗，已经走了。”李福清终于稳住了心神。

“你他妈胡说，你死了，我的阳阳也不会死！我他妈抽死你！”王淑芬颤抖着尖叫着，疯狂的抽打着李福清，仿佛把眼前的男人抽得越狠，真相就越晚到来。

“老婆！”李福清狠狠的抱住这个发疯的女人，“阳阳没了！阳阳没了！我们得马上去北京！接阳阳回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这个长满皱纹的男人的眼眶里奔涌而出，此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到自己的女儿还孤零零的躺在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停尸房，她一定很孤单，很冷吧！

2

11月中旬的北京很冷，比哈尔滨还要冷，冷风嗖嗖的往人脖子里钻，冻得人发抖。

李福清扶着王淑芬从飞机上下来，这个可怜的女人，短短几个小时仿佛已经老了十岁。两只眼睛因为过度哭泣，已经肿得像是被压扁的柿子。一起来的还有阳阳的二叔，面色苍白，眼睛里的血丝，透露了他的内心并没有他表情那么平静。

三个人刚出机场就被阳阳单位的车接走，直奔医院。惨白的商务车上公司的橙色logo，像是一只眼睛，盯着众人。

“师傅，阳阳是怎么没的？”李福清忍不住问到。王淑芬听到丈夫的话，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后座一把抓住司机的手臂，“阳阳是不是你们害死的？阳阳一定是你们害死的！我要你们偿命！”李福清和阳阳二叔费了好大劲才把王淑芬安抚下来。

年轻的司机显然是被吓到了，声音有些颤抖，“我就是一个开车的，您家的事儿我真的不知道，我就知道接上你们，安全的把你们送到目的地。”

好不容易来到医院，刚一下车王淑芬就号了起来，“阳阳，阳阳，妈妈来了！我的肉啊，我的宝儿啊，你快起来啊，妈妈给你包饺子吃啊！”。医院的人大都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看到这一幕也只是带着询问的看一眼，就匆匆走开。司机把他们带到太平间门口，叫了一声正在一脸严肃打电话的女人，转身走了。

李福清和王淑芬奔进太平间，冰冷的房间里摆了很多张床，有的空着，有的正在投入使用。惨白的白布将死人们从头到尾盖了起来，一层薄薄的的白布，就隔绝了生死。紧跟而来的护士在和二叔确认了身份后，指了指太平间最里面的床，默默的退出了门。

王淑芬的悲伤，终于找到了目标，朝着李阳阳的床奔了过去，由于速度太快，一个趔趄就栽倒在地，连滚带爬的扑到床前，抱着尸体就嚎啕大哭。

李福清只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僵硬沉重，短短几步的距离，硬是花了好几分钟才挪过去，颤抖着的右手，想把白布掀起来，伸到半空又缩了回去，伸出来又怯懦的缩了回去，最终深吸了一口，控制住颤抖的身子，轻轻掀开了白布。

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李福清彻底失去了力气，整个人都瘫坐了下来，二叔也顾不上照顾大哥，一抹脸眼泪哗哗的就下来了。李福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几天前还给自己发微信，叮嘱自己冬天来了一定要记得穿毛裤，去冬泳的时候一定要先热身的女儿，现在怎么就躺在了太平间里，对自己沉默不语了呢！

王淑芬嗓子已经哭哑了，发不出刺耳的尖叫声，而当她用嘶哑的喉咙，一声一声的叫着“阳阳，阳阳你起来啊”的时候，听着更难受。

太平间外的护士，偷偷抹了把眼泪，走进来对李福清他们说，“各位家属请节哀顺便，请直系家属签个字，尽早安排殡仪馆，告别死者。”

木然的接过纸笔胡乱划上自己的名字，李福清伸出颤抖的双手，捧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在额前轻轻一吻，将白布重新盖上，缓缓站起身，走了出来。

此时那个疯狂打电话的女人终于结束了通话，一晚上没休息，此时一脸油腻。

“您是李阳阳的家长是吧？”

李福清轻轻的点了点头。

“李叔叔您好，我是李阳阳的经理，发生这样的意外，谁也没有想到，请您一定要注意身体！”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悲伤，女人用颤抖的声音仿佛背书一样把话背了出来。

“阳阳，是怎么没的？”说到最后两个字，李福清又红了眼眶。

“阳阳同学，今天凌晨1点多的时候在公司加班，突然晕倒，浑身大汗淋漓，我们在第一时间拨打急救电话，并在当时进行了应急救治，但是很遗憾，最终阳阳没有抢救过来！”女人的语速越来越快，不断颤抖着。

“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阳阳！是你们要了我姑娘的命！我和你拼了！”王淑芬听到女人的声音，如同发疯的野兽一般，冲出来朝着女人扑去。

女人显然低谷了家属的悲痛程度，一个不慎脸就被抓出两道血印，吓得她摔在地上一顿尖叫，“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很悲痛，请你们务必节哀顺变，接下来将由我们公司的律师来和你们商谈赔偿事宜，我司一定会给到你们满意的赔偿！”众人劝住发了疯的王淑芬，女人趁机从地上爬了起来，像完成任务般匆忙说完台词，转身快步走了。

3

11月12日20点30分，奋斗者贸易公司的全体员工收到了一封内部邮件：

亲爱的奋斗者们：

很遗憾我司的小伙伴李阳阳同学（工号FDZ20191233），在今天凌晨在公司突发疾病，虽然我司在第一时间内进行应急抢救，并送往最近的医院，但是很遗憾，李阳阳同学最终抢救无效，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

对于李阳阳同学的离开，公司全体员工心情非常悲痛，公司承诺在此承诺：

1、主动负责李阳阳所有丧葬费用；

2、积极对李阳阳的家属进行赔偿，一定让李阳阳父母过上衣食无忧的后半生。

3、号召员工全体哀悼，怀念我们曾经的战友。

同时请大家注意自己的言行，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让逝者安息。

如果发现有同学在脉脉、微博、朋友圈等发布不正当言论，立即开除！

                       

                                                                                                                  奋斗者贸易有限公司

                                                                                                                   2020年11月12日

五分钟后，公司的官方媒体，同时发出了除最后两行文字以外的全部内容，面对铺天盖地的谩骂之声，奋斗者公司的公关老总们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质，一边指挥媒介控制评论，一边用小号和网友唇枪舌剑，杀得难舍难分。

“什么狗屁奋斗者，我看是吸血鬼吧！”

“员工怎么死的？！还不是被你们压榨，凌晨了还在加班！”

“请问奋斗者的老板，人血馒头，你咽得下去吗？”

......

老总看到微博#奋斗者95后员工猝死#的话题瞬间冲上了热搜，此时内心终于有了点愤怒，忍不住用小号在某大V的微博上留言：

这是个属于奋斗者的时代，你不奋斗就只能当屌丝！你要付得起这个代价，当然可以在家躺着！这和资本没有关系，我们每个人都被这个时代裹挟，谁也不能拒绝选择！

殡仪馆里，李福清一身黑衣，两只眼睛通红，弱白的灯光投在他左边的脑袋上，让泛白的鬓角看着又白了些。王淑芬已经哭不出来了，只得像是一直受伤的野猫一样，蜷缩在一边呜咽着。

阳阳换上了雪白的裙子，划上了淡淡的妆，像睡着了的公主般躺在鲜花丛中，李福清多么希望童话是真的，阳阳只是睡着了，在等待她的王子把她吻醒，然后幸福的过完一生。

童话始终是童话，现实里的公主，从来不是一个装修工的女儿。所以阳阳最终变成了一堆粉末，静静的躺在了盒子里。

亲戚朋友都走了，李福清用一个黑色的背包，小心的将阳阳装了进去，走出殡仪馆的时候，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看到一个清洁工正熟练的将一个花圈揉进破旧的山轮车里，花圈上有一张白色的纸条，在寒风中张牙舞爪的飘扬着，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奋斗者三个字。

4

海淀区某个公寓，一个不到10平米的房间里，李福清和王淑芬在收拾阳阳的遗物。这套公寓是个三居室，但是由于阳阳的事情，另外两个人觉得晦气，已经搬离了，中介打开房门，交代了两句，也匆匆离开。

房间很小，阳阳的衣服乱糟糟的堆在桌子上、凳子上，还有床上，还有脏衣篓子里。桌子上还凌乱的堆了一些化妆品，还摆着一个“奋斗者之星”的徽章。

打开抽屉，一个精致的笔记本躺在里面，上贴着阳阳最爱的熊本熊的贴纸，旁边还有一只粉色的晨光笔。原来是阳阳的日记本，这孩子，从小养成的写日记的习惯，到现在了还在坚持呢。李福清心想，一边打开了笔记本。

 

2020年4月5日  阴

今天真的好开心，终于拿到心心念念的互联网大厂的offer啦！虽然北京的天气阴阴的，但是今天心情真的是晴朗Max啊。

我要快点挣到钱，爸爸就不用去给人装修啦，可以好好养一养肩周炎～妈妈也可以不用去厂里上班了，立个flag，今年一定要接爸妈来北京看天安门。

 

2020年4月13日  晴

最近压力好大啊，刚进来啥也不会，同事们都好忙啊，我问一个事情，都没有人告诉我，今天还被经理骂了。

忙到1点多终于到家了。困，嘤嘤嘤～～～

 

2020年5月15日 晴

618年中大促今天启动了，经理让我负责整个部门的大促对接人，好紧张，也好激动。

这么难的机会竟然给到了我，我一定要好好表现！

 

2020年5月25日  阴

连续加了10天班，感觉身体被掏空。大家好像对我有点意见，总是故意不按时交东西，是因为我刚来就开始带项目吗？

可是我真的只是想学点东西诶.....

好想爸妈呀，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睡了吧。

 

2020年6月1日   晴

618终于开始了，今天是第一天，虽然手忙脚乱，但是大家业绩都还不错哦。开心，感觉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希望一切都好～

 

2020年6月9日  雨

从1号到现在，已经连着9天赶到凌晨2点了，最近总是感觉莫名的心慌，是不是有点低血糖了？

等到大促结束了一定要奖励自己一大块蛋糕和巧克力！

加油，小羊羊～～

 

2020年6月19日  晴

618大促终于结束了，美美的睡了一天，终于把618欠下的所有觉都补全了～开心。

好久没和妈妈视频了，一会儿一定记得和她唠唠，想吃妈妈包的玉米猪肉饺子了。

好好挣钱，年底一定要邀请爸妈来帝都～

......

李福清翻着女儿的日记本，泣不成声，将本子紧紧攥在手里，不禁悲痛莫名。女儿的遗物除了衣服、化妆品外，就只有这个日记本，记下了她在北京的点点滴滴，没有故宫、颐和园，也没有大悦城、西单，除了加班，就是睡觉。

 

5

互联网最大的特性，就是遗忘。半个月的时间，网络上已经很少有谩骂奋斗者公司的帖子出现了，而#奋斗者95后员工猝死#的话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撤去。

网上一片祥和，大家兴致勃勃的讨论着出圈的明星，讨论中冬日的火锅，已经很少有人再讨论有个23岁的女孩，在花一样的年纪里，心肌梗塞，在凌晨猝死在工位。

二叔和律师，带来了最终的赔偿结果，奋斗者公司一次性支付120万，条件是李福清夫妇不能接受任何媒体以及个人的采访，不能以任何人名义在网络以及线下平台，就阳阳猝死发表意见。

沉默的签完字，二叔和律师离开，接着屋子里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王淑芬已经彻底憔悴，阳阳的离开，抽走掉了她继续生活的勇气。

女儿的手机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李福清知道那是女儿的各种工作群，有的群已经把女儿踢了，有的还没有。瞥了眼手机，李福清来到窗前，楼下很多孩子在冰面上打“出溜”，全然不顾他们的妈妈拿着饭勺在窗前要挟。

李福清突然想到之前女儿和他提起的一个词，叫“互联网农民工”，突然感觉到无比的讽刺，没想到坐在办公室里工作的，和在高楼上搬砖的农民工一样，都是高危职业。

奋斗者商贸有限公司8楼，女人后面跟着一个怀里抱着电脑的小姑娘，姑娘一脸的稚嫩，好奇的观察着路过的每一个工位。

来到最里面的房间，女人用手一指靠窗的一个空工位，女孩乖巧的把电脑放在桌上。

“都来一下，”女人拍了拍手，所有人都起身迅速靠拢，“这是我们新来的同学，叫王子涵，负责大促活动。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大家都回自己工位继续干活。

这个城市人山人海，每天都有人进来，每天都有人离开。有的人存在过，却极少有人记得，或者愿意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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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故事纯属虚构

仅以此文献给所有奋斗者们，祝所有被时代裹挟下的人，都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