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样

小九样是个读小学二年级的小姑娘，原名李涵涵。

她妈妈拉着她的小手来报名学古筝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她是个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她的个子实在太娇小。

我带她走进琴房，坐到古筝前，把她轻轻拉到面前问：“涵涵，你喜欢古筝吗？”

“不喜欢。”小姑娘的头发半长不短，用根红色的橡皮筋随意地扎在脑后，偏着头利落地回答我，声音又脆又响亮。

“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学呀？”在刚才和她妈妈的交流中，我已经知道学古筝不是孩子的意愿，只是因为我们前段时间做了一个宣传活动，家长觉得小孩子学琴挺好的，就送来了。

李涵涵撇了撇嘴，眼睛看着我身后的玻璃窗，似乎没有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目光又迅速收回来，一边绕着手指头一边扑闪着长睫毛说：“我学着好多东西呢，我们班的同学都在学，所以妈妈也让我学。”

唉，多想遇到一个说自己喜欢古筝的孩子，教起来也轻松一点。

每周一节课。

李涵涵课后从不练琴，所以每节课都在重复讲上次课的内容，我根本无法往后再走一步。孩子觉得无聊，我也上得气闷，虽在意料之中，却也觉得是时候和家长沟通一下了。

我拉着李涵涵的手，走到家长休息区找到她妈妈，约她妈妈来到办公室。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干练的女人，为了照顾家长的情绪，我的开场白几乎无一例外的是：“这个孩子很聪明。”没办法，家长爱听这样的话，你若单刀直入指出孩子的不足之处，接下来便可以感受到家长不高兴的情绪，如果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接下来的交流会很困难。

“只是，”我转了话锋，“如果涵涵课后能抽空练练琴，以孩子目前的能力，一定可以学好古筝。你们报名时问到的什么时候可以考级、什么时候可以参加比赛，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对对对！”她妈妈满脸笑容，“我家姑娘可聪明了，不管学什么，老师都夸她学得快！”然后弯下腰，搂过小姑娘亲了一口，“对吧宝贝，妈妈就知道你最聪明能干了！”

“孩子确实很聪明，但弹琴是手上的活计，得抽时间练一练，光靠课堂上这四十五分钟是学不好的。”

有些话一定要告诉家长，哪怕她生气说不学了，也比哄着人家交学费，拖个一年半载觉得实在学不出个什么名堂才放弃要强。大家彼此都不要浪费时间。

“好的好的，回去我一定督促她练。”还好，算是个讲道理的家长。

第二周，小姑娘按时到课，不是她妈妈送，说是她们家奶茶店上的一个叫燕子的女孩子送过来的。李涵涵的模样让我很是吃惊，虽不至于用披头散发来形容，但实在是太凌乱，我赶紧让前台的老师帮她梳一梳。

“去哪里疯了，怎么这个样子？”我逗她。

“我没去哪里疯，拉丁舞的谢老师拖堂”，她一本正经地说：“下了拉丁课，燕子姐姐就带着我拼命赶过来学古筝，差点来迟到呢。”燕子姐姐额上都出了汗，用手背擦了一下，抿了抿嘴说：“学完古筝我还要送她去月牙塘小区那边上英语呢。”

现在的孩子，学个三四样东西的不足为奇。趁她头发还没梳好，我问她，“李涵涵，都学了些什么课程，说给我听听，我给你数着。”

她毫无怯意地掰着指头大声说：“书法、拉丁、古筝、英语、阅读、口才、武术、美术、珠心算！哎哟老师，你拽疼我头发了！”给她梳头发的杨老师惊呼：“我的天啊宝贝儿，你这是学了多少！你学得过来吗？”李涵涵老练地半闭上眼，晃着脑袋：“我一共学了九样，周一到周五放学后各学一样，周六学四样，周日休息。我们同学都叫我小九样。”

“唉，钱多也不是这么个用法，简直是拿着孩子瞎折腾。”年纪最大的杜老师也忍不住直摇头。

从那天起，我们都叫李涵涵“小九样”。

每次走进琴房，小九样都会抬头看着我说：“老师，这个星期我还是没有练琴，我真的没有时间练。”看着孩子无辜的眼睛，我能说什么，陪着练呗。

这样的课让我开始烦躁，孩子跟我学琴快一个学期了，一无所获，我们收了家长交来的学费，却教不好人家的孩子。

也多次和小九样的妈妈交谈过，我认为这样做对孩子的成长不利，什么都学，却什么都学不好，完全是浪费时间和金钱。可她的妈妈显然是焦虑的，焦虑将来竞争的激烈，焦虑职业的不稳定性，似乎只有不断向孩子施压，才能换取对未来的安全感。

我无力改变家长，只有闭上嘴默默陪着孩子一遍又一遍地练。

那个头疼的学期终于结束了，进入假期，学琴的孩子们习惯每周加一节课课，小九样也不例外。我看着课程表无奈地摇头苦笑，原来每周只陪练一次，如今得陪两次，我这个可怜的老师，遇上了一个可怜的孩子。

下午，小九样按时来上课。她的步子比往常欢快，是小跑着进来的，一看见我就大声说，“老师，我现在只学了五样了，你猜猜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这孩子终于可以活得轻松一点儿了，我蹲下来搂住她，“你告诉老师，为什么只学五样了？”

“因为我爸爸说，他已经养不活我了，我妈妈整天被老师请家长。他们商量好了，武术、拉丁、口才和珠心算都停了。老师，这个星期我练了两次琴呢！”

我觉得压在心底的石头终于被掀番了，那节课是我和小九样上得最愉快的一节课。

“以后叫你小五样好吗？”我和她开玩笑。

“不好，如果我以后只学一样了，你该怎么叫我呢？”她看上去是认真的。

“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呢？”我问。

她的目光从我身后的玻璃窗望出去，我转过身，推开窗户，和她一起看着窗外。四月的天空，洁白的云彩，有自由的鸟儿展着翅膀飞翔。

“我叫李涵涵，我希望你们都能叫我涵涵，我就只想当李涵涵。”

“好，以后我们都不叫你三样五样，我们叫你的大名，你叫李涵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