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熄灯火,告别肝肠寸断的表情,掖起悲痛心情揣进包裹,以黑夜作掩护,他孤身只影,独自上路。
害怕,是早没有了的心情。当国家遭遇绑架,民族遭遇勒索,王朝遭遇暗算,朝阳陷落深谷,百姓命如草芥,鬼门关都进进出出好几个来回,生死结也高高低低早已打好,心里怎会还有害怕?出走,是为了保存战斗的实力,是为了保存希望的火种,是为了尚未完成的心愿,是为了远方的呼唤,是要将悬挂悬崖的命运踏成平川。
没有亲朋好友欢送,让乡间虫鸣作离别的笙箫,没有指南针指引方向,让北极星作向导,他一人,一剑,一包袱上路。
孤身夜奔,人疾风驰,虽不乘马,步伐比马还急,细碎急速的脚步,拉开出走的序幕。为了明天的光明,今夜,他和黑夜作一番较量,看能否走出它的包围与辐射。他收起羽翼,穿上穿山甲,为国家,为民族,做一回偷生的动物又何妨?
拉下面罩,裹上黑巾,不是挡风,他不怕风沙打面,只怕给人认出。且把光芒深藏,把痛苦深藏,把深仇深藏。此刻,他是通缉犯,是逆党,是抗清义士,花名册上他榜上有名。
这名册,虽然只有数十人,却足以令满清震惊,这名字,虽不是今科状元,却比状元来得响亮,而他一生,恐怕也不会参加科场举试,战乱纷飞的年代,科举成了虚构的真实,不知何时方能恢复它的通道。
没有金榜题名,他的名字上了另一张黄榜,另一本花名册。这册上有名,于他是光荣册,于满清却是黑名单。面对鲁王遥授的荣耀,他要有所表示,这腔热血,总得让人知道,这番忠心,定教圣上安心,所以,上陈谢表,并附名单,告慰朝庭有忠肝义胆之士相扶,定当不败,如今想来,的确过于鲁莽。忠心在于行动而非信誓,表白一旦曝光,名字成了头条号外,逼使通辑穿街走巷,逃跑成了唯一出路,成为一方英雄注定也成为一方仇敌,剿灭他,势在必行。
仲夏的山间,没有人连夜耕作,也没有人树下乘凉,回顾所来径,不见路,不见人,不见那个让心里流连千万次的家,只见苍苍横翠微,分割他的思念。
他一人急奔,所有树木都已睡去,他不能睡,哪怕是思想,也不能有片刻打烊,一丝松懈都招来致命袭击。是以,不管是风是雨,是人是兽,是半夜山鬼,是一片树妖,只要挡住他奔向光明,就要挥动温柔的长臂,耀出刺眼的剑芒。黑夜里,两种力量在作无声的角力,一个长剑出鞘,随时砍出生死路,一个是密布罗网,随时捕捉猎物,他利用黑夜潜逃,他们利用黑夜潜伏。从前,在严父慈母的包围下,天地间没什么可怕,除了鬼。那个看不见的幽灵,是最可怕,而现在,他觉得,鬼,不可怕,比鬼更可怕的,是无法看清的未来,无法掌握的命运,无法阻挡的侵略。
爱是不夜城,回忆像星辰,人向前疾奔,回忆和树林一起向后倒。灯光未熄前,照着妻子满脸温柔。
“去吧,你已有后。”她望着他,一字一句,简洁有力,干净明了将信念灌入他的心窝。年仅十五的妻,一夜之间已经长大,成为一名对仗两阵的鼓手。他作为战将,进或退在她的一声令下。她也渴望他能长留身边,谁不希望自己丈夫永远在自己一丈之内,只是,前有狼,后有虎,他短兵缺将,双拳难敌四手,要长久相聚,必须要狠心分离,于是,她擂响前进的战鼓,用语言将他向前推。
执子之手却又分手,他多想告诉她,他不想走了,他要栖息在快乐原地,偿还亏欠她的爱,牵手走完今后的旅程。观光台上,把日子都诗化成琉璃白。但是,他明白,还不是时候,牵手今后旅程。观光台上,看到的未必是风光,而是哀鸿。他不走,只能白白赔了父亲与师父的性命。
妻子临行前的一句话,令满腔心酸化为乌有,将无限潜力激活,坚定他反抗到底的决心。原本怀着一死报国之心,想着国仇家恨,崎岖得令他人事不醒,现在却强烈地清醒地要战胜强敌,纵使最后真的落败也无怨无悔,上苍对他并不吝啬,离歌改成骊歌,从前是父亲高举战斗的火把,现在是他,而将来,是他的下一代,不管男或女,总会相传下去。总之,不会断裂。
从黑夜出发,穿过仇恨的铁丝网,寻找光明的灯塔。胡马铁骑尽管已将领土侵略,长弓毒箭怎能射杀他的信仰,纵是铺开屠杀的网在各城关路口,将一个个同胞捕入笼中,此刻,他的愤怒要把这些冷酷撕成碎片,穿城而过。总有一天,灯塔指引他走上回航的路,他可以堂堂正正,青天白日,衣锦还乡。
过了这座山,就可以看到大海,大海的对岸,就是光明的发源地。他抹了一把汗水,轻喘一口气,稍作休憩,将紧张心情调整为晴朗。他知道,再跨一步,就是乡愁,再跨一步,就是边界,再跨一步,就是光明,再跨一步,就抓到了梦想。
然而,一步之差,却是咫尺天涯,天堂与地狱,幸福与痛苦,成功与失败,全因一步,历史,无法改写。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所有梦想从此隔绝。
被捕就被捕吧,他们抓得住我的躯体,抓不住我的思想,抓不住我的灵魂,抓不住我的信仰。
当青春的溪水汇聚成河,一浪簇拥一浪,急着前去解救远方干渴的圣土,不管前路有多险阻,不管还要多少个日夜兼程,不管身躯已有大半水土流失,只要一滴尚存,也要握紧信念,奔赴目标。
狭谷横亘一道堤坝,他的河流无法穿过,和远方的渴望相遇,所有出路都给封锁,只留下一条路,一条叫投降的路。守在堤岸上的人,守着生死关,拿着生死牌,是死是活全在他一念之间,眼神写满得意,他是一名汉人,不过刚刚改了国籍,不姓汉,姓清,名字叫洪承畴。姓氏虽然仍有水,已是换了另一个鱼池。
夏完淳将这人打量:这个明明是吾辈汉人,有着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语言,同样的习俗,同一黄土下,何以成了对头人?再细细打量,毕竟是有所不同,头上长了辫子,帽上戴了花翎,身上的官服刺了走兽,原来是一只衣冠禽兽,一只披着狼皮的羊,带领关外群狼,杀我同胞,掠我财物,淫我妇女,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他的名字叫敌人,叫叛将,叫汉奸。
曾经,这个人是国之栋梁,民之福祉,在摇摇欲坠的国殿前,崇祯给予他作为臣子最大荣誉,亲自为他致祭。夏完淳居处虽偏,却听得血脉贲张,他的年纪虽小,却以这个人为国之宝相,不辱朝纲,他希望有一天自己长大,带军奋战沙场,纵使力战不敌,也会像他那样,以身殉国,将名字刻在国界边疆。
没想过他们在这里相遇了,不是他见鬼,不是在阴司地府,只是作为民族英雄的田承畴已死,从他被捕那天已死,给皇帝致祭那天已死,作为另一个身份出现的他,只需轻轻一跪,便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洪承畴以为夏完淳也会像他,用同样方式重获新生,向他伸出招揽的手势。窗外,阳光正年轻,新生一词,像嫩绿的枝叶找到了光合作用的阳光,像饥饿的婴儿蓦地发现母亲的乳房,在夏完淳的心底泛起缕缕柔情,刚毅的脸刹那间荡起孩童般的笑容。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不过是数年而已,仿佛是换了人间,花儿香,鸟儿忙,那些被爱包围的好时光,恐怕一生都难忘。他是花的心,藏在蕊中,给守护的花瓣包围,花瓣外有枝繁叶茂的大树包围,大树外有坚固的石墙包围,石墙外是风调雨顺的晴朗天空包围。
那层层无尽的爱,在他的年轮里围绕,供给他各种养份,将他调试,将他开启。他也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慢慢远离各种游戏,童年没有玩耍,读书就是玩耍,童年没有娱乐,习字就是娱乐,童年没有风筝,就把文字叠成风筝,在心的绿茵飞翔,童年没有竹马骑,就在英雄的故事里驰骋。
他吸纳,他溶解,他沉思,他试验,他磨墨,他摊开宣纸,他用稚嫩的声线,成熟的思想,丰富的想像,在人生的舞台上,雏凤唱响第一声,语惊四座,惹来无数惊叹。
美的回声在江南滑行,一路向远方逶迤,把睡莲唤醒,盈盈地将眼睫睁开,含羞草不再害羞,在路边大胆把心开放,向阳花更妖艳向阳,羊齿植物收起它的利齿,伸出温柔的手将游人的脚步挽留。
江南,用极细腻温柔的情感,将他血肉丰满,骨骼刚硬,江南,有他的良师益友,知己良朋,让他成名,江南,孕育了他的爱情,只是,这美好的一切,在铁骑进关刹那终结。那些剽悍的骑手,挽弓执矛,他们,不是来表演的,不是来作客的,不是来观光的,而是打算来长久居住的。
如今,洪承畴也将他挽留,用他极煽情的语言。真可笑,他以为所有人都像他,是马戏团里的小猴小狗,谁给好吃的就过档跟谁。他哪里得知,人世间有一种长存的浩气叫骨气,一旦吸进心田,就永驻不移。
曾经的偶像,眼睁睁看着他在臭水沟里自在的沐浴,他的心里掠过阵阵痛楚,不是因他年老色衰,不是因他臭不可闻,而是他赤祼祼地祼露他那个肮脏的身体那颗肮脏的心仍恬不知耻,当师父,严父,岳父不约而同选择抵抗,用瘦弱的铮骨同挑义旗的大梁时,他想不明白,何以田承畴的心田,再也种不出火红的正义?一张利嘴,不登高一呼唤来百姓同心而成了对方喋喋不休的说客?
南京,我来到了你的脚下,不过,我们都更改了方向,你的身份是异都,我的身份是楚囚。
我的青春谁作主,你的红墙谁乱涂,我的明天和谁赌,你的洞房谁来雇?曾经的王朝,是一张贴旧了的年画,在新的一年到来时,历史用它那无情的手,贴上另一番景象。
夏完淳低俯明朝开国的这块土地,昔日繁华鼎盛已成明日黄花,沦为他国,成为他生命终止之地。也许,也只有昨日大明朝的辉煌才能衬映他的悲壮。我怔怔停留在他短暂的一生里,猜想这颗碧血丹心,这颗被砍的头颅,曾经有过怎样的挣扎、不屈与不甘,和三十多名抗清义士,选择告别生命的那一天,同时告别忠于的朝代。
草青青,水蓝蓝,白云深处是故乡。是谁?在夜里唱起江南小调,歌声里的风景都给践踏成泥浆。他的两位母亲,教会了他爱,爱世间万物,爱诗酒好年华,他的父亲教会了他勇敢,勇敢面对一切丑陋,勇敢担当风雨的入侵。这些爱,这些勇敢,不曾风干,在记忆中闪跳出来。他觉得他能扛,他十七岁的肩膀,这一切都能扛,可是,上天却没再给他这个机会。
从此,握笔的手,握剑的手,都要放手,从此,年老的母爱,年轻的情爱,都不能再爱,从此,亡秦的志,决战的志,都不能再续,他愤怒紧握的手,终究把握不到那永远不会到来的将来。
钟声敲响他即将踏上归途的路,似乎一切皆成定局,心中不免还是有一丝遗憾,不可以生而执戟了。从此,盼杀我当日风云,盼杀我故国人民,盼杀我西笑狂夫,盼杀我东海孤臣。明月空自轮转,风力日渐套紧他的呼吸,夜如年,花似雨,英雄双鬓,未老先斑,杜鹃泣血,丹萸几人。忆当年,吴钩月下,白衣胜雪。一时多少豪杰。
合上眼,让黑夜从此永久降临,让百花从此失色,让太阳从此失明,让笑容从此凝固,让未来从此却步,让悲伤从此告别。让离开的人从此团聚,让团聚的人从此不再分离,让历史从此定格。
从此,山不怕崎岖,海不怕呼啸,眼不怕风吹,大地不怕暴雨,天空不怕烽火,年老不怕孤独,壮志不怕难酬,爱不怕遗失,心不怕孤单,四季不怕交递,他们像一群白衣飞蛾,义无反顾地,手拉着手,眼看着眼,心并着心,和大明朝一起奔向绝迹,不留一丝留恋。
清风虽大,无法掀起风沙将他淹没。人生虽丰,命运无法为他书写一个锦绣未来。历史虽浩,太史令无法让他排于人后。他像一个不死的卫士,傲立金陵墙头,望着崇祯吊死煤山的方向,眼神倔强,纵然生命已经消逝也无法消除他鏖战不息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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