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一个神秘门派，人称“小波门下走狗”。这伙人面相凶恶，神情冷酷，两眼向这不堪的现实世界投出鄙夷的目光。他们趾高气扬，愤世嫉俗，老是怀疑自己的智商高人一等。要是有人表示不服，他们便从鼻子里哼地一声，心里想，中国人到底还是愚昧，吾辈任重而道远啊。然而过不了多久，这帮满脑子虚妄理想的家伙，就要纷纷做鸟兽散，从此自甘平庸，过着波澜不惊的世俗生活。套用他们已故帮主的话来说，就是“生活正不可避免的走向庸俗”。很不幸，我就是其中一员。承认自己当年是王小波的铁粉，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毕竟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恩怨情仇，偏执天真，也早已经随风飘散。倒是后来反戈一击的人令人厌恶。有人称二十六岁之后再也不读王小波，有人称那些玩意儿只能给年轻人看。意思是说，自己境界高了，就必须要跟以前的事情清算一下。
我在二十六岁之后确实也很少读王小波。但是偶尔想起那时读他的书的快乐，心里也仍然会感恩。如果一个人的文字让你真正的得到过快乐，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感激的事情呢？我至今记得那个从图书馆里抱回一堆书的下午，其中有一本叫作《黄金时代》的可疑的小书。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把它读完，一边读一边靠在床头偷乐。舍友见我傻兮兮笑个不停，于是问我看什么。我拿给他看。他翻了一会说，卧槽，好黄！原来你在看这样的书！然后晚上他就自个看岛国爱情动作片。
现在回想起来，一个人读到什么书，什么时候读到那本书，而那本书又为什么会打动他，这大抵还是要看缘分的。那个夏天我正好经历了一个美妙而怪异的假期。我跟着一个朋友在乡下的山间住了一段时间，那时他找了一个古怪的工作，给一个伐木厂看守木材。我们住在山脚下一个临时搭起的木头棚子里，周围是一片荒野，一条清澈小河潺潺流过。那正是《黄金时代》里面描写的那种亚热带山间景致，天蓝得吓人，阳光充沛，从山谷里吹来的风带着墨绿色的植物的气味。那种浓郁旺盛的生命力，如今想起来都是令人激动的。我们每天无事可干，就整天喝酒、捕鱼，想办法搞点好吃的，到附近的村子里去看姑娘。夜里的星星大颗大颗的，铺满了整片圆弧形的天空。
就在那不久之后，我读到了《黄金时代》里的这些文字：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那时我也正好二十一岁。也正好有好多奢望。所以，你可以想象，当一个年轻人看到这些文字时，难免会为之打动。接下来的事情是顺理成章的，我从图书馆里把他的所有的书借来看了一遍。那正是如饥似渴地阅读的年纪，而在我的阅读历程中，无论如何王小波都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在他的小说中，以理性思维和敏锐感官构建起来的另类独特的美感，的确是独树一帜的。而在他的杂文中，他的宽阔视野和哲学思辨，也让我获益良多——如果说是获害良多，也未尝不可啊。
现在回过头来看，很明显的一个事实是，关于王小波的各种讨论和关注已经超越了他的作品，从而上升到一种文化现象了。在突然去世之后，他的作品被广泛阅读和热议，直到现在，他的书依然摆放在各大书店显目的位置，常常在畅销书榜上。有人认为阅读王小波是一种跟风和时髦，我以为，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如此。事实上，王小波的“主业“是写小说的，但是阅读他的小说，是有门槛的。他坦言在这个影视发达的年代，阅读小说将是很小众的行为，因此小说的路子会越来越窄，越来越偏向于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从而最终会变成一小部分人的癖好而已。这也是他为什么如此推崇杜拉斯、莫迪亚诺和卡尔维诺这类偏艺术气质的小说家的缘故。
但是王小波的“大名”和他的小说偏向却并不相符。事实上，阅读他的小说的读者终究不是多数，反而他的杂文和情书倒是一年一年继续畅销。“你好哇，李银河，”，“爱你就像爱生命”，“我现在不坏了，我有了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你”，这样的句子在各种情感鸡汤文章中被反复提及，而追求“有趣”这个标签，在不断流变的传播中，也变成了“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告诉我们要找一个有趣的男盆友谈恋爱”。
如今我们已经没有了当年阅读王小波的那个语境。姑且称之为前互联网时代语境吧。别忘了，就在二十年前，互联网还只是刚刚冒头。别忘了，那个时候文革也刚刚过去二十几年。也别忘了那些当年不能说，现在也最好别说的那些事。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小波的自由主义、反叛精神以及黑色幽默，在当时的语境下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现在，王小波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当时的年轻人也已经长大了二十岁。在这些年里，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时代也迅猛地往前飞驰，就像那个从山上跑掉的头也不回的背影。当年的“小波门下走狗”们，都已经隐姓埋名，或者另立山头，各自过着自己的人生。
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因突发心脏病辞世，享年45岁。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这才他真正的黄金时代。这的的确确是一个很大的遗憾。然而这本来就是一个充满了遗憾的世界。因为有这么多遗憾，我们才会怀念，我们才会明白，一个人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要有一个诗意的世界。
2017/04/10 王小波逝世二十周年纪念
你好哇，波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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