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沉疴(中)

沉疴(中)

作者: 望及 | 来源:发表于2023-03-15 09:55 被阅读0次

7、孤山

等再次进宫面见王上已是春天的事了。那日,王上早早探着脖子在殿门口等他。

沉洲如常作揖,还没有弯下腰,就被拉了起来。

王上激动地问道:“阿洲,你让寻的药材名唤什么,外面都传遍了,说周朝出了个活神仙!哈哈哈哈,寡人高兴,高兴!”

沉洲轻咳两声,仍有气无力地,“不过是一味无名野草,王要赐名吗?”

“当然,寡人早就想好了,就叫将王戟。寡人是王,你为将,我们便如一把可以直插心脏的利戟,所到之处皆为周朝之风气。”

王上见他没有回话,再问:“阿洲,你觉得如何。”

许久,一道带着质疑的询问传来,他说,王上,周朝上下安有全地?

王上顿时明白他在想什么,只觉扫兴。

周朝分为70余个诸侯国,偏远地方的诸侯在近百年内蓄力发展,已然胆敢挑衅叫嚣天子。

儿时两人有着同样的梦想,誓死要夺回王朝的势力,恢复昔日繁荣。

他要让天下只臣服于他一人。

他以为沉洲是懂自己的……他曾经是的,但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王上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的兴奋已荡然无存,缓了缓神色,“阿洲,寡人会再寻更多的将王戟,确保战场上有用之不竭的药材,这是寡人给你的承诺。”

这是王上唯一能给他的承诺了。

沉洲从来没有恨过怨过他,即便是仅仅几年后,他在南沧山收到王上最后一封诏书时,他也没有怨过。

两人身份地位不同,看到的事物也不同。左右不过都是老天捏在手里的一枚棋子,想让他过河吃车便吃,想要整盘棋再无落脚点也并非难事。

而后几年,沉洲流连于各地,他看见死在路边的人如一只只老鼠,路过的人皆低头捂鼻快速走过,看见一些偏远的地方甚至兴起抓幼女献祭天神以求安康的习俗,看见重税之下的平民,举起锄头义愤填膺地展开了一场场闹剧。

举国哀鸿遍野。

每次回到府邸,总有闻风而至的百姓,他们大多是从各地赶过来的。有的身患重疾,有的饱受饥寒之苦,而有的是旧病复发的老兵。

他们每日每夜地拍着大门,喊着“洲僭将军,请救救我吧”。即便官府警告了多次,甚至将闹事者关在牢房里受了教训,他们还是如同生命力强,生长旺盛的菟丝子,不日便又长了出来。

刚开始沉洲还能施医布粥,想着能救一个便一个,但是日积月累,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常常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终于有一日,沉洲同众人说,我救不了你们……大家领完最后的食粮便离开这里吧。

一片哗然,有大人的哭声有小孩的尖叫,其中还夹杂着细碎的谩骂。

次月,他卖了自己的府邸,换来的银两全捐给了官家医宿,里面的大夫是曾与他共事的军医,为人他信得过。

沉侯和姬氏赶来见他,只远远望了一眼,姬氏便痛哭了起来。

沉洲,应当永远是那个出身高贵,金贵无双的小侯爷。

他七岁那年便用一首荡气回肠的诗篇,让周王频频赞叹,甚至说出“有子如此,沉候之幸”这类言论,竟令其与太子同习。

此后更是一路顺遂,芝林玉树之辈,君子兰亭之姿,好似只要他想做,便没什么做不到的。这等少年生来便应该是受众人注视,可如今呢?

他眉眼间死气沉沉,正值盛年已生华发,整个人好似狂风中摇摇欲坠的柳树。

他本应有最好的人生,可都被他毁掉了……

是他愚蠢,总以为能拯救谁呢……

别家小侯爷提起他时,总是带着那么一点惋惜,说完便投身入歌舞酒池中了。

沉洲只身回到了南沧山。

从前他从不觉得这条石阶如此之长,树在两侧投下斜斜的影子,只露出中间一道阳光,阳光蜿蜒而上,最后落在朱红古楼的尖尖角上。

好似一切皆有指引,万物终入轮回。

沉洲爬上去时,脸色煞白,身上冒着冷汗,所幸被扫落叶的师弟接住,他才没有摔在地上。

在最后几年里,他都在南沧山的竹楼里养病,那是当年姬氏特地选的一块地,屋内有池子,有花树,景色宜人。

有个小师弟不知为何很喜欢他,便跟在他身旁照顾着。瞧着他整日跑出跑进的,自己也好像沾上了那份活力。

他闷闷咳了几声,问今日石阶还有人来么?

小师弟恭恭敬敬地说,今日来得不多,我按照您吩咐的,同他们说您不在此处。沉师兄,你是犯了什么罪,那些人竟追你到这里。像冤魂一样,太吓人了……

沉洲记起了那日,他心内郁结久久不散,便绕到了屋外散步。突然听到有人在喊着他的名字,那一阵阵的嘶吼,像要把整条声带从喉咙里拉出来。

夜里风寒,月侵衣,他躲在高大的暗红围墙后,细长的缝隙后栽了一排树,他便透过这,瞧着长阶上的一切。

那些人匍匐跪在石阶上,像树上随意掉落的叶子。他们拖着扁担停在平阶上,简陋的扁担甚至只是两根粗木加一张布制成的,其上躺着他最心爱的人。他们一步一步的,如黏腻水鬼那般的爬着,不时还发出凄惨的哭声,那是又一个人死去的预兆。

那条长阶好似刹时变得血迹斑斑,怎么洗也洗不掉。

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在颤栗,不忍再看下去,他想逃离这里。转身时,喉间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泪水纵横,整个人像碎裂了一般,只是喃喃道,饶了我吧……

一根细长发丝挂在他眼睫处,悬在泪珠上,白色外衣掉在地下,像一个力竭倒在地上的人。

那口血沿着唇间纹路一丝丝溢出,将其染得嫣红,他好像感受不到,只是慢慢走着,边走边说,我认输了,饶了我吧……

“你可是沉洲,是我们的洲僭大将军啊!”

“你说过只要有你一日,便不会见死不救,你是不是说过这句话,你说话啊!!”

“将军,这是今日战亡者的姓氏……尸首该如何处理?”

“你为何不管我们了?你明明……明明伸一下手就可以救到的……”

“阿洲,我们都要学会顺势而为,你明白吗?”

……

久久不熄的回声就像一把生锈的菜刀,一遍遍一点点地剐着他的肉,将他凌迟致死。

他忆起从前每当有逃兵被处死时,众人总围在一旁斥责其为贪生怕死之辈。

当一个人努力想活着而被指责成贪生怕死时,就应该明白,在这个世上,性命其实比不过很多东西。

如此的话,若有人不再贪生了,应当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次年春天,南沧山得到了周王的一封诏书,其上列举了沉洲的罪过,怒斥其屡次反抗旨意,命他自缢。

院子的花开了,粉影氤氲绕高树,残花飘飘扬扬。竹楼内一道人影悬于横木上,隐隐绰绰。

如此平静,如此和谐。

前来送食的小师弟哭着想将他抱下来,可是他还太小,怎么也抱不动,那日他哭哑了嗓子。

七百年前,沉洲死在孤山上。他为死去的人哭了上百日,飞升那日,墨色的睫毛竟褪成了银白色,慈悲与漠然,浑然一体。

当他以为一切终到尽头时,过往的一切竟如同刻在巨石上的碑文,金光灿灿,反复提醒着他。

他问了许多仙神,如何才能弃掉它们呢?他们皆摇头劝道,你看哪个地仙,天神不是裹着这一身过往负重前行。你得放下……

也许他早该放下了,但是该不该和能不能从来不可相提并论。

便是这样,他背负了那些回忆,于尘世独自走了上百年。直到惟思出现。

8、南沧

七百年后的南沧山仍旧没什么不同,长阶还是那个长阶,两旁的树依然开得茂盛,远远望去,朱红古楼依旧伫立在那里,给爬行长阶的人提供指引。

山下平原处有乡里人家,而靠近山这一端人烟稀少,好几日都不见一人经过。

又过了几日,身穿灰白素衣,脚踩麻履的一老一少路过,沉洲甚至没有开口,那长者便盛情邀其进山。

行至长阶上时,走在前面的两人开始说起什么。

少女好似非常疑惑,侧头问道:阿爷,您不是说南沧最忌讳乱接待外人吗?

长者慢悠悠地说,我是不是还同你说过,万事要随机应变。

少女嘟囔道:“神神秘秘,待会又要拿‘我老了,记不清了’当借口。”

文野听着,笑了出来。她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踏上阶梯,又走过三四个平台,虽然是扶着他,但还是被绊了几下。艰难走了许久,才到南沧古楼前。谁叩了一下门,很快有人跑来开门了,来人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像是沾了破旧神龛里的香。

她跨过一个门槛,要抬脚离地好多寸,或许有半截手臂那么长。扶着门框时,被扎手的木屑刺了一下。

而后又绕了好多个巷道,走着凹凸不平的石路,她正想问还要多久时,沉洲停下了脚步,继而她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香味。

沉洲再走了几步,一幢竹楼映入眼帘,结构几乎和百年前的一样。院子里生了许多野草,木椅也换成了石椅,花树已经比竹楼高上半截有余,粉花开得热烈高调,好似绒雪落满枝头。

他忍不住说,这竹楼有人住吗?

长者说,早没有了。这是我师爷生前的居所,他欢喜这里,依照先祖爷传下的画作造了座楼。

长者见他没有回答,说,公子若不介意,可以在这里住下。他老人家最喜欢热闹了,可惜这里离主楼太远,那么多年也搁置在这里了。

如此,两人便在这个远离市井,甚至可以说是远离凡尘的安静之地住了下来。

他必须在十年或者更短时间内教会文野谋生的技能,以保她安稳余生。

思来想去,除了医道,自己没什么可以教她的了。尽管那是他不愿再提起的东西。

这段时间,文野的眼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为了修葺这座竹楼跑上跑下,踩在窄小而陡直的木阶上,板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她半个身子探出二楼的竹栏,有些担心地问,我们会不会半夜掉下来?

沉洲那时正在扫院子的落花,抬起头看她,叹口气说:“不至于,竹楼只有外层是竹子,内部还是同普通屋子一样由方木斜倾叠加而成的,主体还算坚固。”

文野兴奋地应了一声,就又钻进屋子了。

她常蹲在地上,仰头看着那瓣瓣花衣,她说这棵树好漂亮,它有名字么?

沉洲说,没有名字。

“我给它取一个,从此它就是我的树我的花了。”

“它不是小猫小狗,取个名就跟你走。”

她没有回应,但隔日便妙裳妙裳的唤着了。

不过几日,她又跑下山去抱了几盆花回来,全都整齐摆放在早已干涸的池子里,一盆接着一盆,像一群胖小子挤着挨着。

名唤十三的长者见这里沾染了些人气,每日都找各种借口绕远路来这里坐上一会,他身边跟着那个小姑娘。

采召不久就和文野混熟了,可死活不愿意喊她一声姐姐,便整日黎文野黎文野的叫着。但是她不敢叫沉洲的本名,每次都是恭敬地喊沉公子。

一日她实在憋不住了,对文野说:“你们瞧着就好比一个是井水,一个是河水。居然这样都能成为朋友,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文野像被人打了一下,提高了声量,“什么井水河水的,我们哪里不像了?!”

“他虽然看着清秀吧,但安静时表情特吓人。而你恰恰相反,你好似冷冰冰的,但非常真挚诚恳,我看得出来。”

文野乱扯道:“那……那是因为他不习惯用表情。而且谁说他是我好友了?远不止于此!”说完耳朵都红了,加快脚步走掉了。

当她们回到竹楼门口时,发现十三和沉洲坐在石椅上在聊着什么。

十三微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特别慈祥可爱。反观沉洲……他表情凝重,微微皱起眉头,粉花落在他的袖口上,他也不拂走它。嘴巴翕张,在说着什么。

文野直觉不应该打扰他们,就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可是采召就如一阵风,唰的一声就溜了进去。

当下便如一块薄冰顿时被击碎,他们两人都从那个氛围里回过神来。

这时,文野才慢慢走了进去。

9、残念

那天傍晚下了很大的雨,文野原本还在屋子里吃饭,听到雷声便冲出去了。

沉洲跟着,只见她一个人支着那个简陋的花棚,在狂风中被吹得站不稳。

她的声音一喊出来就被吹散了,逐字拼凑才明白她说的是“你出来做什么”。

沉洲和她一起支起棚子,稳固好四只脚,刚刚做好,暴风雨就哗啦啦落了下来。

两人顿时像在水里捞出来一样。

回屋后,文野看着他头发湿漉漉贴在脖子上,忽然大笑了起来。

她说,我从来没见过你那么狼狈的样子。

沉洲看着她,脸上沾有雨珠,头顶插着一片枯叶,手背还有花盆里的泥土,也笑着了一声,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笑笑多好看。”文野说。

这句话一出来,周围空气都静止了,只听到门外的风啸,以及誓要冲崩山坳的雨声。

那天,文野怎么也不肯回自己屋子睡觉,一会说冷得不行,一会说头晕,一会又说雷声好吓人。

连哄带骗的,她如愿挤进了沉洲的被窝。

周围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不时的闪电划过。

她脑袋藏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地,“沉洲,今天你们聊了什么?可以和我说吗?”

她不敢把头探出去,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过了好一会,文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的声音才缓缓传来。

“我或许认识十三,在很久之前。”

其实沉洲非常不愿和世间一人一神一灵,或者说他不想和六界扯上任何牵连。

但事实并不如他的愿。

沉洲甚至忘记南沧山那个小师弟叫什么了,只记得他眼睛亮亮的,右眼下有一颗泪痣。他非常爱笑,笑起来那颗黑痣就随着面部肌肉在跃动。

他虽然没有生出执念,但是残留的回忆太重,成了他下世的念想,指引他在无数个分岔路做出不符合轨迹的行为。

比如他今世明明不是成汉人,却一路逃到千里之外的成汉,比如他明明习得一手烧铁的好技能,却在四十岁那年突然厌倦了一切,转而来了南沧山。

今日,他问自己,沉公子,你信前世么?

他说,我不想信。

十三乐呵呵地说,我初次见到公子就觉得非常面善,虽然采召那个丫头说你很难接近,但我不这样认为。我十岁那年和家人争吵,逃出家门,中途遇到一个算命先生收留了我。后来我特地找他算了一卦,他说我此生终得所愿。虽然说得模糊,我却信了很久……公子,我看见你,不知为何觉得非常心安。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多留一段时间吧。

沉洲应该高兴么,时隔多年还能见到故人,或许还能弥补当年的遗憾。

可是他只如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了下来,整个心被纠在一起。

人一生与仙神接触的机会如凤毛麟角,一旦遇上了,留了记忆,便会影响上千年,甚至更久,无穷无尽。这个世上,还有数不清的人因他不能拥有干干净净的人生。

最令他胆颤的是,他以为消除了文野的执念,她下一世便能自由。

原来还是不行……

她只会如十三这般,在无数个分岔口忽然灵光一闪,被支配被控制去做出也许非她本意的决定。

沉洲并没有把这些想法如实告诉文野,他选了一些片段,述说与十三重聚的惊喜和欢愉。

文野听着眼泪却掉了下来,他用掌心轻轻替她擦掉,刚抹掉,又掉下一滴,一滴接着一滴。

她抽泣着,“沉洲,我其实除了这世,下一世还想见到你,我不想认识同你一样的人,那时我是骗你的。因为我……因为我觉得你不想带着我了。但是你今日同我说这些,我很开心很开心……”

沉洲说,我知道。

这种口是心非,他怎么会不懂呢?他早已熟能生巧了。

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屋外雨疏风骤,屋内人影重重,雨线倒影到被子上,好似撕开了无数条裂痕。

却又存有无限温柔。

10、茂春

他们在这里住了四年,最终文野还是没能静下心去学医术。

山下的朝花村以种花为生,城里常有商户来取花,文野闲时便帮着料理。

而沉洲从来没有下过山,这儿有一个藏书楼,他总拿些有意思的书籍回来看。一日他在院子看书时忽然朝天看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要降温了。

文野在一旁浇花,听罢竟立马跑下了山,招呼花农在花田覆上干草,落叶。那夜,空气骤冷,许多花都被冻蔫了,唯独文野照看的没事。

一位同她交好的花农问她如何得知要变天了,她高兴地说自家夫君略懂天相。花农围过来,问文野何时带他出来见见。文野面露难色:“他怕生,不常下山。”

村子离南沧山还有段距离,下山时若是好运,能遇到驾着驴车的花农,便可以载她一程,但大多时候全靠两条腿跑去。

所以常是上午下山,得到傍晚才能踏上那条长阶。

有次她刚一只腿踏上石阶,抬头瞧见长阶尽头有一点光,那身影和光几乎要融合在一起,小如微尘,连眼睛都难以捕捉到。

她两步作一步地跨上去,那身影也在慢慢朝她走来。

越来越清晰,渐渐看见他那竹青色的长袍,看见他的宽大衣袖被风扫在一侧,看见他的青丝缠在胸前,灯笼里那点忽明忽灭的光映得他如此神秘而不可近。

沉洲接到她第一句便是问她,今日怎么晚了。

她并排与他站在一起,气还没有喘过来,回答道:“入冬了,或许是天暗得早?”

沉洲说:“不是,平时古楼的大钟敲了第七下,你便该回来了。今日敲了八下……”

文野抬头看他:“我不在的时候,你便在数着钟声吗?”

沉洲冷飕飕回道:“怎么可能,谁有你那么无聊?”

从前在城梅县,日落时分巷头会频频响起谁家的娘亲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可惜那一道道目光里不会有属于自己的。

往日文野回到竹楼,总能看到他在忙着忙那的,好似没有一刻闲过。那日他却来到长阶处等她,只因她迟了一道钟声。

原来他一直在算着时间等自己回来。

原来她早就有了那一道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这种被人牵挂的滋味,实在是太美妙了。

以至于往后的日子,她都在追逐那第七道钟声,再快点吧,不要让他等太久了。

回到竹楼后,文野会边吃饭边将下山遇到的好玩事情一一告诉他,比如,他们送给林家的那匹白马生了小马驹,刚出生眼睛还睁不开,眯着眼睛看人,特有趣;

比如,镇上有个商人要娶妻,因妻子爱花,他便来朝花村挑了近百枝花给她;

比如,今年的花朝会有了新的赏法,来往的游人选定一株花,将红绳绑在其上,算是与其结缘,沾沾它的美丽如意。 而在会上,她认识了一个男子……

那日说到这儿,沉洲放下了筷子,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家住何处,贵庚,入仕途还是商道?”

说完又拿起了筷子,继续翻找那碟残羹冷炙。

文野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没有当作一回事。

但是次日,沉洲竟然破天荒下了山,来了朝花村。

那时文野正指导着新来的花农应该如何浇水施肥,忽然她听到身边的人大喊,诶黎姑娘,那是不是你的夫……

她刚出声,文野就看见了沉洲,接着忙用双手捂住她的嘴,将她的后半截话堵住。

沉洲这时已经走了过来,疑惑地望着她。

文野略显窘态,讪讪笑道:“是夫子,我说你教我很多东西,是我的夫子。”

沉洲点点头,便问:“那个男子,姜呈?人在何处?”

文野有些困惑,但还是回答了,“花朝会一过他就回去了。”

沉洲有些不满,“不回来了?怎么那么没有诚意……”

听到这句话,文野忽然就明白了。

怪不得前段时间他频频问自己想不想学医术,怪不得一个对万事都漠不关心的人昨晚会追问姜呈的事。

他这是想将自己交给别人?

虽然沉洲总说,你便是你,不是器物,不是牛羊,自己长腿,随时可以走。可是他明明知道,从头到尾只有他是那个来去自如的人,而她无论怎么走也不会走出以他为中心的方寸之地。

他转身离开了,文野和花农打了声招呼,也跟了上去。

她跟在落后他几步的位置,一直不出声。倒是沉洲先出口,问她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了。

她顺着台阶往下说:“我瞧你心情不太好。那你呢,为什么下山,又为什么走了。”

“下山是为了找人,没找到自然就走了。”

“你找姜呈做什么,你不应该是来找我吗?”

“找你?我天天都可以见到你,为何要找你。”

他仍走在前面,而文野放慢了脚步,看着那个竹青色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只要她不向前,他就会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忽然觉得非常难过,大声喊着:“你以后不想天天见到我了吗?”

那人终于停了下来,回过了头。

两人站在山脚小径中,右侧是黄土堆砌成的坚固山体,不时有几片树叶落下。

他行至离她一丈之远,没什么感情地说道:“我是不是同你讲过,我在人间的时间不长了。”

这些年的时间过得很快,但是记忆贮存得很慢也很少,记着的好似只有那些快乐平淡的日常。

虽是多年,却像一日。

他忘记了这件事,也许是强迫自己忘记。

直到半年前开始,他的一小块皮肤,以及脚趾上的指甲开始掉落,还有一系列的异常,一点点在他面前铺开,他才猛地想起。

他的灵力早在几年前就使不出了,而他在人间的灵体即将要消失了。

那是个烂漫的春日,山下花香馥郁,山中绿野泛滥,山顶钟声激起雀儿扑棱着翅膀往更深处飞去。

明明是一年之始,可是文野觉得一切都要走到了尽头。

11、应难

文野以为自己很擅长面对离别了。

第一次经历离别是五岁那年,父母丢下自己离开了城梅县,她追着那两抹决绝的身影,边哭边喊。

第二次是十二岁那年,阿嫲突然去世了。文野抱着她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她已经僵硬了。

文野找了个小山丘,用铁铲挖开,将她埋了进去。

第三次便是沉洲牵着她的手,让她好好同曾姨告别。

曾姨那双凹陷的眼渗出两行泪水,她抓着文野的手,“离开这里好呀,我盼着你能离开这里。”

她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仍站在门边,向着自己离开的方位。好似在目送她。

那次,文野一滴泪都没有流。

她处理得一次比一次好,学会不再在离开之时流泪。因为她知道眼泪留不下想走的人,反而会让告别变得伤感、把痛苦拉得冗长。

她其实一直明白他迟早要离开的,她怎么会忘记呢?只是不敢再提而已。

文野去学一技之长以求傍身,去结交新朋友让自己更懂世故,去挖新鲜的事让沉洲以为自己过得充实。

那日在山脚小径上问他,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别人?你不相信我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吗?

沉洲好像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他当然相信她一个人可以活得很好。但是他不想她只有一个人……

这是他的自私吗?

沉洲只觉泄气,“随你吧,反正你的执念已消,我下凡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文野恨极了,脱口而出:“大名鼎鼎的洲僭将军,便是这样哄骗人的吗?是谁说要陪我走完此生,了却我心愿的?”

沉洲微不可察地蹙一下眉,“你还想用这套说辞威胁我多少次?”顿了一下,再说:“我陪不了你走完此生了,不是不愿……算了,食言就食言吧……”

“为何陪不了,为何?沉洲沉洲……”

她追了上去。

可惜今年不再是往昔,那日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年的整整一个夏季,文野都没有下山了。她想再和他待多一天,一日是一日。

这样,至少等到他真正离开时,自己是没有遗憾的吧。她总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沉洲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常常闭门不出,好像在二楼屋内扎根了一般,她多害怕有日醒来屋中央有一颗苍天大树破顶而出。

她试过偷偷趴在窗口看他,可只能看见他笼在帘后的背影。

文野用尽了各种办法,可二楼仍没有半点回应。

她在院子煮食,是先前在朝花村学的手艺,吊了一锅浓汤,烩了杂七杂八的山物。

她拾起妙裳树掉落的花瓣,晒干后做成了一个香囊,其上歪歪扭扭绣着辨认不出是什么品种的动物。她还以为沉洲至少会调侃她的绣工,结果他甚至不将它捡起来,便由着它躺在地上。

她试过从楼梯上摔下来,虽然底下垫了厚厚的一床棉被,摔得不痛,但那骨头滚在竹梯上的声响至少会让他有所触动吧。

可是什么都没有。

喜欢仙神一点都不好,他不用吃不用睡,天不怕地不怕,那样她便永远没有接近他的理由。

她背着一个小萝筐,生气地出了门。

等听到她脚步走远了,沉洲这才将门打开。

山野飞霞映天红,池子里的花开得热闹而颓废,妙裳的枝桠已探入二楼竹栏边,粉花不依不饶地盛放着,风一掠过,便似有千万只蝴蝶在飞舞。

满山皆是人间烟火气。

沉洲费力地依在门边,雪白的里衣不断洇出血来,他光脚站着,底下已是血色蔓延。

除了脖子以上,他的皮肤正在一片片朽烂,十指瘦得犹如枯枝白骨,指甲已然全部掉落。

他轻轻一咳便扯动全身上下的神经,骤然好似上万把剑朝他刺来。

他连好疼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极轻地皱一下眉。

然后,他如往常那般,用刀子在手腕处划开一道痕,将干净的血挤进盆栽中。

那稀薄得已使不出的灵力便这样顺着鲜血,一滴滴地浇灌给它。

如今它还是一片翠芽,待它开花,那便是令六界又爱又恨的宝物——剐情花。

此花盛开之时通体洁白,无色无味,可若注入灵力,便可洗掉或更换闻者的记忆。

有多少神抽仙骨坠冥道只为了忘掉过往,又有多少妖魔宁愿将所有灵力全交付在一株花上,抛弃千百年的修为,只求干干净净地活着。

而对天界来说,剐情花是一件牵制六界的神器,并非给众灵用来解决私欲。

于是,那片剐情花盛开的地方被称为禁地,闯禁地者永囚荒地。

离开奚林前夕,老僧人将剐情花的种子送给了他,他说,如果你想忘掉过往,便去做吧。

沉洲寻了上百年抛弃过往的法子,竟在那样一个机缘巧合后得知,不知道算不算天意弄人。

12、帮忙

还需六十日,眼前这朵小苞就可以开花了。到时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可就在本应平静、毫无波澜的日子里,竹楼来了一位稀客。

当降命突然出现在二楼屋内时,沉洲躺在血红床榻上,脖子上的皮肤似蛇鳞似树皮那般外卷脱落,触目的鲜红撞入眼帘。

为了避免碰到伤口,他的头发高高束起,一张白霜冷玉似的脸在强忍着剧痛,双手止不住微微的颤抖。

降命做了几千年的仙神,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有哪个神活得那么窝囊,有哪个神会让灵体被蜕蚀到这等地步。

他将一股灵力直直灌入他灵体,沉洲身上那一大片的溃烂逐渐恢复成光滑白皙的样子。

降命将他从榻上拉起来,像是气到了极点,他说,洲僭,别再节外生枝了,把她杀了,跟我回天界!

如今文野的执念已经消散了,把她杀了,送她干干净净入轮回,下一世她做她的富贵花,他也可以顺利渡过这一劫,稳坐仙位。

这是最周全的办法。

沉洲不接他的话,反而起身开始烹水,泡茶,甚至给自己斟了一杯,慢条斯理。

便在这一瞬间,他又入了灵。

自从难以控制自己灵力以后,他总会这样。从前还有锁灵绳牵着,当自己使不出灵力后,入灵便越发严重。

沉洲防止自己吓到她,便用麻绳将自己绑在床头。绳子粗糙磨人,回过神来常是血水和着衣裳,湿漉漉的。

这次的入灵,他见到了文野。

不过是八年前的文野。

她站在汹涌的河中央,紧紧抓住闷头走着的他,她的手臂被尖锐的石头划破,鲜血直流。

后来他说如果我入灵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你可以杀了我,或者由着我去便是了。

不要再像这样,将自己搭进来了。

那次是文野第一次用那么坚定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我不要杀你。如果你是我,你会杀我吗?”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死了还会有下一世不是吗?既然这样,你也会杀我吗?”

沉洲掌心升起一团浅粉色的透明火焰,慢慢烘向那伤口,不一会就恢复如常了。

他说,我不会,不过不是因为你,只是我发誓不会再杀人了。

降命召来锁灵绳,捆住他的手腕,痛心疾首道:“洲僭,你竟然已经开始入灵了,是什么时候的事?速速跟我回天界!!还在等什么?!”

沉洲恍然望过来,不一会又恢复了那副冷漠的模样,一言不发,和他当年刚飞升时一模一样。

看得降命又急又气。

“请问您是?”文野站在门外,笑容僵在嘴边,试探地问了一句。

那日她离开后,还没半个时辰就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了。刚刚她瞧见二楼的屋门开了,还以为沉洲终于肯见她了,兴奋地将刚做好的烤肉端了上去,可是却见到……

沉洲慌乱地上下扫了一眼自己,没发现任何血迹……

嗯,降命渡了些灵力给他,蜕蚀暂时消失了。

沉洲这才说道:“这是我的知交,路过。”

文野放下烤肉,高兴地嚷着要多做几个菜招呼一下他。沉洲还没来得及说不用,那娃娃就已蹦跶下去了。

降命叹了口气:“七百年前的乞儿被你养成这样了?”

“她不是别的谁,别让她背负那些了。”

“得了得了,她是不是不用你来告诉我。你只需要告诉我,何时回天界……”

哪个神灵即将消散的仙神不是老老实实在冰泉里泡着,等到下一个机缘出现,才敢苏醒呢?哪里有他这样,拖着一个残躯在凡间乱逛,生生受着那蜕蚀的罪。

“你是真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你对得起所有人,对得起自己么?”

沉洲看过来,“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对得起自己。”

“我看我认识你才是我的大劫,冥顽不灵,古板石头!”

“你给我的灵力可以支撑六十日吗?”

降命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凡间的六十日勉强,天界的……想都别想。我把话放这儿,等灵力消失了,那女娃娃就会看见昔日清风俊朗的洲僭仙君融成了一滩烂骨林立的血渣,你自己好好想想,她能不能承受得起吧。别辛苦了那么久,最后又扯出更深的执念,那真是……”

他没接着说了,只是笑了一声,似无奈又似嘲哂。

降命回天界前,沉洲向他鞠躬作揖,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

在最后这段时间里,沉洲去见了姜呈。

姜呈家境殷实,因喜爱花,便开了一家花行。可这花行卖的却不是花,而是各种用花点缀或制成的物件,有蒲扇、有香囊、有口脂等等。

花件繁多,美不胜收,在城里颇受女子喜爱,生意算是蒸蒸日上。

那日恰好出了一笼桂花糕,姜呈也不嫌烫,就端了过来。

嫌在花行聊得不尽兴,他邀沉洲入府一聚。

雕漆宅门,院中湖水粼粼,曲曲回廊绕着绿木良草而过,阳光斜过,投下凌乱的影子。

这让沉洲想起自己的府邸,后来他喜静,也常是与植物相伴。

姜呈那日与他讲了花行的前景与经营心得,讲了家族的厚望与他的挣扎,他甚至直面律法,直述当朝颓废,沉洲边喝茶边静静听着。

姜呈突然停了下来,神色认真说道,沉公子,姜某是一介庸人,若哪里说得不好,还请不要介意。

沉洲反问,为何会这样想?

姜呈说道:“之前文野同我说,她有一个金枝玉贵的友人,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今日你来找我,我一看便知你是那位友人了。”

“前面我说了那么多,其实是想向你证明自己。但转念一想,我还是太狭隘了。说不定,我在公子面前就好比当街的卖艺人,相形见绌了……”

“沉公子,我姜呈今日可以坦坦荡荡同你说,我喜欢文野。但是你前来的目的是什么呢,示威?挑战?还是……托付?”

沉洲看向他,青年审视又赤裸的眼神,多像当年的自己。绮纨之岁,事事顺遂,没受过什么挫折,也没遭过什么白眼。他敢坦荡说出心爱之人的名字,面对似敌非友的人,既能做到尊重也敢于抗争。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声,摇摇头,“不是托付,如果你想把她托付给别人,就要做好被她挠得一身伤的准备。”

他移开了目光,看向那缕从叶间遗漏下来的阳光,它直直照到水面上。映得池子金光闪闪。

姜呈也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许久才听到那道温润的嗓音传来。

他说:“是求助。”

如果真的爱她,便让她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吧,让她的五世之苦终结于此。

帮她一把,也帮自己一把。

那夜回到南沧山后,他在入门之前,用灵书问了降命,姜呈的命格如何。

两侧的山风游过,吹得发丝迷人眼,不久,墙上才浅浅现出四个字。

从一而终。

沉洲挥手将字迹散去,这才进了屋。

灰蒙蒙的天空,像给南沧山笼了一张巨网。透过网上的缝隙,偶尔落下一些雨水,或者稀稀疏疏的雪沫。

池子里的花谢了,就连张扬了两季的妙裳树都安分了下来。

文野好似预感了什么,开始寸步不离地跟在沉洲后面。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刚领她出城梅县的时候。

满脸的胆怯不安,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做错什么,就被丢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一日傍晚,山上飘起了雪,沉洲看着书,忽然说了一句:“天冷了,还有没有机会尝到你上次在院子吊的汤。”

文野眼睛闪过一丝诧异,稳住心神后,才开口问道:“你是知道的?”

沉洲点头。

“我从楼梯摔下去,你也知道?”

“嗯。”

“下暴雨那夜,我蹲在你门外哭,你也知道?”

“嗯,我全知道。”

文野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又羞又气,还有如山林雾气般浓稠的委屈,一下子蒙住了整颗心脏。

“那你为什么不出来看看我?”她极力控制住情绪,颤抖地追问。

“为什么连一声回应都不给我,我那时还以为你瞒着我回天界了!我每天都……每天都去你门口待着,听你的脚步声。我……没有一晚睡得好,你知道吗?”

她边说着,眼泪边如断线般落下。沉洲帮她抹着泪,突然鼻子一酸,撇过了头。

“你别再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受不住,我真的受不住,沉洲……”文野将头埋了下去,似自言自语,似低喃。似无数次跪在神像前,祈求他与自己见上一面。

外面雪越下越急了,积雪压断了枝桠,砸在地上是沉闷的一声。窗户没有合紧,寒气慢慢挤满整个房间。

木桌中央的白色花苞高洁神圣,花盆旁残留的血迹已呈乌黑,与泥土的褐色融为一体。

环顾过往,与她的缘分总是或迟或早。七百前的初见太早了,而初识却隔了几百年,还错过了她的前十七年。

便又太迟了……

他应该在她呱呱落地时,就带她离开那里。那样,他还可以见她牙牙学语,见她东倒西歪地走路,见她头簪花身穿裳,见她慢慢长成最美好的样子……

不,他应该在更早就去见她。

在上一世,再上一世……

只可惜一切都预料不到。

13、花开

心悦。沉洲已经太久太久没听过这个词了。

所以当十三问出“公子,你心悦她吗”时,他竟然呆呆愣在那里。

不知寒鸦孤鸟飞过了几只,沉洲才呢喃道:“心悦……”

他说话蔫蔫的,这两个字由他说出来,像黏在一起似的,如潮湿的春雨,逼仄的老巷,太不畅快。

沉洲茫然地看过来:“我们应该如何定义呢?”

十三笑着说,心悦之,便会与她同悲共喜。

沉洲点头。

“心悦之,常忆过往,悔过往,尝过往。”

沉洲点头。

“心悦之,便愿陪她终老,又与她长生。”

沉洲点头,而后又轻轻摇了头。

他一顿,原来他的“心悦”那么廉价低贱,它甚至过不了十三的三个回合。

或许那根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感情,只不过是各种悲欢嗔痴堆叠起来的错觉。

乞儿的以死相留,惟思的陪伴,小狐狸逃至山野深处而突然的回头,以及文野无数次呼唤他的姓名。

所谓“心悦”皆是这些组成的错觉。

于她于己都是。

他身着苍色衣袍,领口可窥凝脂之肤,如寒松般立于天地间,恍惚可见他百年前的虚影。

凡间的七百年不过是一瞬,也许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日,他去主楼找十三,是想好好同十三告别的。

当年他缢死在南沧山后,是小师弟亲自鸣丧钟,挂白帆,和旁人合抱棺木一步步地挪下山。

之后为其守丧三年,那三年里日日裹素巾,着白衣,成年后也再没有离开南沧山。

沉洲想同他说一个谢,欠了那么多年,终于有机会补上了。

于是在说完“日后麻烦您不要和她提起我”后,补了一句“多谢了”。

尽管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三个字的到来竟跨越了七百年,也不会知道它的分量有多重。

但多年的烦扰,也终于要在这声“谢”中结束了。

他们都将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

结束了十几日的降雪和大雾,那几日是难得的好天气。

高远明净,连一片云都没有,是透亮的蓝。看久了,竟觉得刺眼。

昔日石椅的侧旁挤了一张长竹榻,是采召送来的。摆在妙裳树下,春天躺在榻上,低头可品香茶,抬头可赏繁花,一定非常美妙。

可惜如今的花树瘦骨嶙峋,投在地上的影子乍一眼像蜘蛛网,又像妖兽张牙舞爪的手足。

文野常躺在竹榻上盯着不远处的沉洲,盯着盯着又睡了过去。有时醒来他坐在榻边,迷迷糊糊的,她便如一条小蛇般缠了上去。

那次醒来已是傍晚,浅淡月牙如水下倒影,似有暗香浮动,远天中还有一丝苟延残喘的光。

她突然从塌上蹦起来,惊慌地喊着沉洲的名字,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应,她哭着跑上二楼,也空无一人。瞬间像被人抽走了脊骨,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正当她哭得撕心裂肺之时,沉洲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先是一愣,而后笑着问:“现在兴得是哪出?开始喜欢在地上打滚了?”

顿时如春日消融的冰,五脏六腑重新注入了生机,她抬头一看,只见沉洲提着一条鱼站在门外,嘴边噙着笑。

文野抓起地上枯枝,朝他扔了过去,带着哭腔喊道:“你去哪儿了!”

他在划破的长风中偏头躲过砸来的长枝,摇了摇手上那条鲜活的鱼,“下山抓鱼去了,今天运气好……”

话还没说完,文野便如一头小兽撞进了他的怀里。便久久都不愿意放手了……

文野曾无数次想象过,他离开那日该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她以为会是激烈的,会是剑弩拔张的。

或许会是猝不及防的,就像从前无数次那般。当她醒来,一切都变成幻影。

可是她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温情的。

河鱼炖在锅里,泛白的汤,撒下点点葱花,香气扑鼻。沉洲用筷子夹了一块,递给她。

灶房水汽环绕而起,腾云驾雾般,恍惚间看见他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么真挚那么炽热。

那夜繁星密布,弯月挂在林梢疏枝上,寒光毫无遮挡地落入庭院。

沉洲衣袍轻轻扫过竹榻,坐在她旁边,他那日破天荒地说起了他的过往。

讲的是那位十七八岁小将军的故事。

沉洲从前不是这样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他心高气傲,骄纵又自大。

他吃不惯战营里的粗米杂粮,也受不得自己整日臭气冲天的,便于一个午后,拉着最好的伙伴柯严驾马去了附近的一条河。

那时正是双方停战休整之时,打了半月有余,局势算是一边倒,胜利在望。而且左右不过是个蚂蚁小的封地,他根本不放在眼中。

他在马背上欢呼,挥着马鞭,畅快地喊着,柯严,待会看是谁抓的鱼多,若你赢了,重重有赏!

他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嘹亮又痛快,是扑面而来的少年气息。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他们在河水里嬉戏打闹时,敌军竟派出一只队伍冒死发起了偷袭。

那次偷袭来得太突然,将士间层层传话,问沉洲人在何处?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的主将消失了……

这是一场快战,左右不过二个时辰,但死伤近半数人。

除了柯严,谁也不知道沉洲那日究竟去了哪里?

而在青史上流传的也只有那短短的一句:少年将军,兵行诡道,夜讨敌国,尽数而归。

昔日面对质疑和妒忌,沉洲从不放在眼中,只笑着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而他既是秀木,更无畏狂风暴雨,他要徒手撕破任何困局和险境。

可是那次在朝上领赏,身后是满堂文武官,身前是抚掌大笑的天子,他却羞愧得抬不起头。

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离开了两个时辰的真正原因,只以玩忽职守之名向王上请罪,而王上毫不犹豫地说,阿洲,功过相抵了。

功过相抵……如何相抵呢?他享用着自己的“功”,却无法弥补自己的“过”,那是上百条血淋淋的命。

明白这一切的只有柯严。

可是几年后,他也离开了。和他一起烂死在土地里的,还有那个尘封的秘密。

他声音淡淡的,好似在说着别人的往事。

降命无数次责骂他是个懦夫,责骂他不敢直面自己,抛不下过去,也不允许自己有未来。

“让人想起”这四个字真是最大的诅咒,他一遍遍在回忆中沉沦,又挣扎着在这片血泪中生出名为未来的幻境。

恰逢此时,扬起了一阵风,只可惜那夜的月不似玉盘,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语气不再带有忧伤,反而听出了一丝决绝和释然。他说,下一世眼睛擦亮点,别再像那几百将士和柯严一样了。去当别人的信徒吧。

文野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你太小看我了。我会记得你上千年,我的执念又会生出千万个我,再记你一千年。”

耳畔传来云雾翻腾、风马而过的声音,模糊的面容和文野的脸重叠。

那时他同惟思说,他打算削仙骨坠凡,他不属于这里。

“你闹上一段时间就会忘了我,这没什么的。”

惟思愤愤如小兽,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你休想!我的执念会生出千万个我,凡间的狐狸是我,花草是我,降下的雨是我,吹起的风也是我,我会再记你一千年。”

“不知死活。你不怕魂飞魄散么?”

“我胆子可大了。”

“我胆子可大了。”

一个掷地有声,一个委屈崩溃。

他要走了……

自从知道会有这一日后,她的心脏便仿佛铺满了青苔,那里终日下雨,无瓦遮头。

终于,他亲手将这颗心连根拔起,流出的血是植物的青汁,满手的脏。

她以为自己还能挽留他,哪怕是多一日啊。直到看到他衣袖处渐渐晕出血色,不仅是衣袖,还有腹部,胸膛……

她连忙按住血溢出的地方,可是只有一双手,怎么遮得完这满身的伤呢?

沉洲抚上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用口型说“没事”。

他忍住剧痛,艰难地从袖口拿出那朵花,说了最后一句话。

“它在我屋内养了近半年,这是我最后能送你的东西了,你闻闻香不香……”

那一缕缕的血顺着胳膊、手腕,再流到了手指上。

红汁绿梗,诡异又残酷。

文野俯身过去,鼻子凑近了那朵白花。

忽然之间,漫天荧火凌乱地洒满夜空,云朵游动,恍若一簇簇的浪,而那点点荧荧便如河面金光,将整个南沧山映出一片浮光跃金之色。

当年,她因为私探仙神命格,在奉泗错过的孔明灯海,沉洲散尽了最后的灵力还给了她。

文野抬起头望着这片盛景,一张绝望又凄楚的脸,再望向一旁的竹榻时,已空无一人。

好似听到一声极力隐忍的呜咽,又或许是寒蝉的死前悲鸣和叹息。

相关文章

  • 沉疴:沉疴

    长吁短叹牵扯出许多破碎那心事,长长短短。那思念葱葱郁郁。那笔记被泪打湿这一切,源自离别,源自相逢 你与我,是沉疴是...

  • 沉疴中的尸骨

    光影,岁月 分饰两枚刀片 盘剥额骨 解尽每道纹路的机理 蜂鸣 ——回声不绝 转而投靠白日的大嘴 以蚕食整个的黑夜 ...

  • 沉疴

    陌生人的一句话,像,一颗石头,炸裂了湖面,荡起阵阵涟漪,升起阵阵无助感。以前我以为所谓的心中荡起涟漪,不过是种矫情...

  • 沉疴

    未来 我们都是诗人 写诗 作文 生存 一切如此和谐 将来 我们都是路人 守好各自生活 谁也不招惹 安居乐业 以后 ...

  • 沉疴

    柞木岭头长离歌,别后思来酒未赊。 白鸾喙拎江口月,青鹳声悲圹外河。 总赖元宵捎愁句,暂凭初年沐旧泽。 山翁药篓多苦...

  • 沉疴

    多年毛病,养成恶习, 习惯使然,毛病加重。 恶习难改,泽涸湖干。 近亲毋尽,难平民愤。

  • 沉疴:岁月

    日晷沿着岁月流经的河流,行走梦,趁着夜色开始回溯,那古老的静谧展开被见证,被沉埋的风霜 错过是孤悲永恒的同谋春花秋...

  • 沉疴:怀念

    我从只言片语中窃取,那挥之不去浮光掠影,又重新组装,拼凑 往事,风尘,余生,杂糅成一杯浊酒我,守着依旧悠悠的河流呼...

  • 沉疴:改变

    照片上,那一双绣花的,鞋打开,那安静的恍惚打开,那被隔绝的平淡 后来,听人说,这是改变 我,寻着时间流逝的方向抓捕...

  • 沉疴:辜负

    离别,走在遗忘的前夕笔纸交错间,悲喜揉进蜿蜒曲折的字迹 彼此小心翼翼,又形迹可疑 待时光检阅完我纯白的生命那一个名...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沉疴(中)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uurlr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