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诛心,人情世故岂等闲
“凤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更比亲姊亲妹还胜十倍。”这是尤二姐暂时在贾府里安顿下来以后,两人之间的表面状态,当然,凤姐居心自然不必多说,绝不可能跟你这么姊妹和爱,一切都是假象,以尤二姐如此小孩儿心性,能辨识出凤姐的真正用心,那可就太难了。
在尤二姐事发到凤姐跟她打交道的这一段故事中,王熙凤的心里一直盛满了杀机,只是因为对声名的炽热,才将这杀气完美掩藏起来了的。隐忍不发,会更让人觉得惊心动魄,才更应该当心,可惜痴及局中的当事人却如小羊羔一般,浑然不觉。
相比于凤姐刚惊闻尤二姐的事情时,让我觉得最有寒意的,是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凤姐一个劲地跟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那会,杀气最重。
凤姐的出身,高贵,名贵,尊贵,显贵......以这类词来形容她毫无夸张成分,无论贾家还是王家,不管从哪里说,都是名门望族,高在云端之上的那种。而尤二姐,原生家庭破败之后,随着她娘另嫁尤家,完全可以说是依附于他人的拖油瓶,况且尤二姐亲姊妹两个是很没有行止的,失足堕落,荒淫无道(话有些重,虽然有些情非得已,但确实没有冤枉她们)。而且非常重要的一点是,王熙凤也知道她们过去的一应不检点行为。
六十七回:兴儿随将柳湘莲的事说了一遍。凤姐道:“这个人还算造化高,省了当那出名的忘八。”
贾琏把这尤二姐娶了过来,书中说是二房,似应比随便往房里填个人就是姨娘妾室的地位要高上一等,所以凤姐尤二姐两人才能够姊妹相称。凤姐称呼尤二姐为“姐姐”,自然是自降身份,你尤二姐万万不能当真。反过来尤二姐纵然确实在下,但一声声“姐姐”喊得就大不对劲了。
六十八回:(凤姐)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儿二女人搀入院来。尤二姐陪笑忙迎上来万福,张口便叫:“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望恕仓促之罪。”
这是二人初次见面,尤二姐的反应,礼数是周到的,没有问题,所有的问题都在喊出的“姐姐”上面。我前后数了一下,尤二姐喊出来的写在明面上的“姐姐”总共四次,这一声声地喊下来,对于凤姐来说,极其地扎耳朵,不啻极大的玷辱!
为什么?
凤姐对声名有着超乎想象的贪婪,她那想要高高在上的心思昭然若揭,用图谋甚大来总结毫不为过,换句话说她对声名看得极重。而这就是问题所在。
你尤二姐是个什么身份?我王熙凤是什么身份?你凭什么敢喊出“姐姐”来的?
姊妹相称,那是相提并论的意思,人家九天凤凰一样的志向与光芒,就被这一声“姐姐”给无情地拽了下来,摔在地上,还得踏上几个灰扑扑的脚印。一个自身行为不知检点的妇道人家,跟一个豪门望族出身的金贵小姐相提并论,还有比这打脸打得更加响亮的吗?再者说了,人家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来的正经二奶奶,你不过是一乘素娇趁着夜色掩映抬了进屋的,而且还是见不得人的私宅子。
论出身,论能力,论地位,论人心,论名分,论气质,论谈吐,论一切所能论的,除了模样儿可以站在一起,还有什么是能够骈槽的?哪怕面对的不是王熙凤这等狠辣凌厉心性的人,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大房,这“姐姐”也不是该轻易喊出来的。
尤二姐正经该规规矩矩地喊一声“奶奶”,而不是“姐姐”,即使是经过一家之主贾琏承认的。来人王熙凤姿态放得越低,你就应该越加谨慎小心,如履薄冰,哪还能当真以为人家是礼下于人的。你敬我一尺,我当回你一丈,这方是跟人打交道的门道。
四声“姐姐”,一声比一声扎耳朵,犹如一根根刺,一次次地刺在凤姐要强的心上,鲜血淋漓。我猜测此时的凤姐,杀机是最盛的,又或者正因为这时的尤二姐不知世故才更盛。
但凤姐的阴毒心术,狠辣心计,却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她拐弯抹角,百般计算,为的是用长辈施压,把尤二姐轰走,兼而更要在各方人马中留下贤德美名。看她的布局就知道她的心思有多阴沉,而她的毒在于,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坑人害人没得商量。尤二姐的最后结局是吞金自逝,她的死就像那早早辞世的贾瑞一样,虽然不是王熙凤的直接谋害,但确实跟凤姐有重大的干联,可以说是最直接的推手。
二:杀身,内外双剑透体穿
初次的阴沉心计,并未落成,尤二姐反而得到了老辈人的肯定,在府中住了下来。凤姐现在的手段以攻心为上,其次又施行类似于“坚壁清野”的策略。
(凤姐)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有些首尾(大意是不明不白的勾当),‘没人要的了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得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这日久天长,这些个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我反弄了鱼头来拆(处理排解复杂难办的事情)。”说了两遍,自己(凤姐)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讥刺二姐)。
一旦进了荣国府,那就是孤立无援举目无亲了,在在受人辖制。一来尤二姐年纪不大,十五六、十六七的样子,地道的弱质女流,到了一个新环境,本来就相当于被孤立,现在被人如此说三道四,平心而论,这个滋味恐怕不大好受。不管她心中柔弱还是刚强,都不好过,何况又不是她那洒脱泼性的妹子,本是逆来顺受的性儿。二来,这小道消息虽然是凤姐捏造的,但话里的内容,确实是不可争议的事实,尤二姐是真失了脚的女人。所以这些话就像巴掌一样,一下下地摔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羞愧难当,抬不起头来。
凤姐这做法是相当毒辣的,从内心深处结合众人之力给她施加压力,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纠集重兵猛攻敌人的薄弱地带,一个重视脸面的女孩儿家,被人如此指点,岂能好受。
凤姐既装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了。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饭菜都系不堪之物。园中姊妹如李纨、迎春、惜春等人,皆为凤姐是好意,然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虽都不便多事,惟见二姐可怜,常来了,倒还都悯恤他。每日常无人处说起话来,尤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贾琏妾室秋桐,明目张胆地口出恶言)。凤姐儿又并无露出一点坏形来。
上面所说的类似于“坚壁清野”就是这样了,诱敌深入后,无从补给,一直消耗,尤二姐真可谓孤军乏粮。这种时候,心上受辱,自己又没办法开解,一直处于很严重的内耗状态,这是很杀身的。二来,饭菜都是不堪之物,没有营养,缺少能量,又伤一层。
凤姐真正的“剑”,是这贾琏新收入房里的妾室秋桐,此人乃不堪的恶婆娘,仗着是贾琏老子贾赦赐赏下来的身份,几乎到了言行无忌的地步,嘴上不留半分情面。
那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自己且抽头(第三方的中间人从中抽取利润),用“借剑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却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
秋桐这个人的出现是挺突兀的,倒像是特地来成全王熙凤与尤二姐的,为人粗劣不堪,喜用口舌,搬弄是非。可巧尤二姐这人,出身不干不净,且在吃了凤姐的孤立计策后,一个人常常淌眼抹泪,自怜自伤。最重要的一点是,王熙凤故意的【拱火】,所以秋桐顺顺利利的成为了凤姐最得用的一柄利器。秋桐成全了王熙凤,将尤二姐“赶尽杀绝”,“成全”二字,显然属实。至于成全尤二姐的说法,暂时放下,以待后文。
凤姐不可能亲身下场,秋桐成了最适当的人选,她足够闹腾,秽言秽语,唇枪舌剑,专门攻击这心性软弱伶俜可怜的尤二奶奶。不仅如此,秋桐此人更有甚者到了老太太、太太跟前引风吹火,可巧这听风是雨的老太太信了恶婆娘的鬼话,“因此渐次便不大欢喜。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践踏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尤二姐)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是脾脏亏弱的最明显表征,面色萎黄,这叫虚火,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气闷,肝脏虚火重克脾,心火极旺,情郁无法疏泄,对于二姐来说,这是她“理所应当”的结果。以致到后来,因缘巧合,错用了药,被打了胎,生无可恋,吞金自逝。
尤二姐是自逝,这是无可置疑的,最根本原因肯定是在她自己身上,直接原因在于秋桐与王熙凤,秋桐是恶毒,而这短暂如意的王熙凤却是阴毒狠毒,杀人不见血。
我说王熙凤身上的杀气重,就跟当初面对贾瑞的事情一样,她虽然满腔杀机,但是暗设的诡计阴谋与真正实施在目标身上,都不会致死。她的目的是惩罚、发泄、斥退,唯独没有要杀人,就算想杀也不能杀,轻身赴险,断不是她的作风。但是贾瑞也好,尤二姐也好,都没了,他们的亡故,凤姐无论如何要担上一部分干系。
他们的死亡,根本原因在于他们自己,然而王熙凤却是他们归途的一个重要诱引。阴毒就毒在了这,心术阴毒。记得在以前的篇幅中说到,“王熙凤揽财的手上,沾染了鲜红的血,贪财的心上,附着了生灵的怨。那些随风而逝的怨恨不会在她的心上荡起什么涟漪,但那滚烫的血液,可就难保她一路无虞了。”揽财见血是因为收的都是高利脏钱,就跟她诡设阴毒狠计一样,那一部分的血,到底是她的原因,归到她的头上,跑不掉。
王凤姐是真的有杀心的。
凤姐心中想: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他倘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付与外人去的(授人以柄)。因此悔之不迭,复又想了一条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讹他作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誉。
这才是贪名渴利的王熙凤,一旦动了她的根本,你瞧她杀不杀?说她心术阴毒,何尝有半分冤枉了?不过说来也巧,想杀的这张华因旺儿不忍没杀得了,不杀的人却自己了结了自己。
她一身的璀璨光芒,耀人眼目,却因为心里的根子全坏了,放出来的光成了悚然邪光,可惜,可叹。因缘际会,谁又说得清,人算到底算不过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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