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建康实录》的记载比《晋书》清晰。
关于这件事,晋书记载如下。
辛亥,桓温遣弟秘逼新蔡王晃诣西堂,自列与太宰、武陵王晞等谋反。帝对之流涕,温皆收付廷尉。癸丑,杀东海二子及其母。初,帝以冲虚简贵,历宰三世,温素所敬惮。及初即位,温乃撰辞欲自陈述,帝引见,对之悲泣,温惧不能言(第一回合)。至是,有司承其旨,奏诛武陵王晞,帝不许。温固执至于再三,帝手诏报曰:“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温览之,流汗变色,不复敢言(第二回合)。乙卯,废晞及其三子,徙于新安……己未,赐温军三万人,人布一匹,米一斛。庚申,加大司马桓温为丞相,不受。辛酉,温旋自白石,因镇姑孰。——《晋书帝纪九》
不得不说,实在看不出多少名堂。
先来研究一下,为什么桓温之前那么固执地要杀宗室,在看了简文的一纸诏书后,便”流汗变色/ 手战流汗,不复敢言 “呢?网上各种解释,我认为都很牵强。我研究了一年多,最终找到一个相近的案例。特别是把这个案例和《世说新语》中这件事的记载作对比,发现用词都一模一样。
桓宣武既废太宰父子,仍上表曰:“应割近情,以存远计。若除太宰父子,可无后忧。”简文手答表曰:“所不忍言,况过于言。”宣武又重表,辞转苦切。简文更答曰:“【若晋室灵长,明公便宜奉行此诏;如大运去矣,请避贤路(你来当皇帝)】。”【桓公读诏】,【手战流汗】,于此乃止。太宰父子,远徒新安。 ——《世说新语黜免》
先主命内侍扶起孔明,一手掩泪,一手执其手,曰:“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孔明曰:“有何圣谕!”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你来当皇帝)】。”【孔明听毕】,【汗流遍体,手足失措】,泣拜于地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乎!”言讫,叩头流血。——《三国演义》
“汗流遍体,手足失措“这八个字《三国志》上没有,罗贯中写小说加的。严重怀疑罗贯中借鉴司马昱和桓温的段子。
一些鬼才认为,在罗贯中笔下,刘备说那话是猜忌诸葛亮有异心,说反话试探、敲打诸葛亮,甚至埋伏了五百刀斧手,所以诸葛亮才会吓得“汗流遍体,手足无措"。
王符曾在《古今小品咀华》中也评价简文的这份诏书,“不斧钺而股栗,非冰霜而胆寒,愈玩愈奇。 ”
现在来看下《建康实录》中的记载,比《晋书》多了两句重要的史料。“及行武陵王等诛不果,深恐。帝知而安慰之”
既而,温寻又谋新蔡王晃反,与(武陵王)晞连结殷涓及太宰长史庾籍等同谋,收付廷尉。奏请诛二王,帝对之泣,不许。温固执之,帝手诏答温曰:"【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你来当皇帝)】。"温览之,【流汗变色,不复敢言】(第二回合)。 帝先历宰三世,温素敬惮。及帝即位,温欲上事自陈,帝引见,对之悲泣,温惧无色(第一回合)。「及行武陵王等诛不果,深恐。帝知而安慰之」,寻大赦天下,以温为丞相,温不受。 辛酉,温旋白石,因上镇姑孰。
既还故孰,帝使侍中王坦之数徵为相,辞不受。——《建康实录》
可以由那些鬼才的看法推测一下桓温当时的心理。
桓温外在表现是不仅”流汗变色“,没敢继续请杀武陵王,也就是进一步铲除异己,还“深恐”,离开建康了,在简文离世前没再踏进建康一步……
说直白点,简文对桓温说“请避贤路”,字面意思是要对桓温退位让贤,实际上是说反话,问他是不是想造反?古代皇帝对大臣说这话杀伤力极大。当然,要是被架空的傀儡皇帝对权臣说这话,没有杀伤力。
可能有人受一些思想严重,认为我想多了,简文其实是真怕桓温,也真无可奈何,真要禅位给桓温,让他当皇帝。
来具体分析一下,在武陵王这件事中,简文对桓温说,“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背景是桓温想杀武陵王,简文不愿意。简文要是真怕桓温,或无可奈何,就直接乖乖听他的吩咐,同意杀武陵王。他这就是不想杀武陵王,才说反话敲打桓温,让他安分点,别想着搞事了。结果也是桓温没再请杀武陵王,安分多了。简文要是真无可奈何,那桓温不管简文,直接把武陵王杀了,简文也管不了桓温。
可能有人问简文不就是傀儡皇帝吗?桓温不是跟曹操一样架空了皇帝?
大多数人有这种想法,一是因为没看过靠谱的研究这段历史的文章,对这段历史不了解,更没有深入研究史料。二跟《晋书》史评部分渲染和史料编排有关。
据本人研究,简文和桓温在南朝的时候,直到萧梁,总体风评还好(梁元帝还自比诸葛亮,桓温,虽然梁元帝想法独特,但可以窥见桓温当时风评还没毁)。陈朝不了解。到隋朝的时候,他俩风评开始转变。
唐朝人修的《晋书》是晋朝的高端黑,虽然晋朝也不白,但抹黑有何意义。譬如,惠帝能力是不行,因为西晋灭亡找他背锅,或为借古讽今之类的政治原因,在史评部分举蛤蟆和肉粥的例子黑他,渲染得让人感觉他是白痴。其实这明显是断章取义,肉粥只能说明惠帝出生好,缺少常识,而蛤蟆说明惠帝想法独特,异于常人。
回过头来,谈简文和桓温。我认为到了大一统的隋唐(隋唐还不承接南朝,而是北朝),为了新时期的政治需要,史官把桓温塑造成乱臣贼子的反面教材,并有意通过史料编排、史评部分渲染让人感觉桓温特别跋扈,简文特别弱势。
在我在前文引用的《<真诰>中的仙人、灵媒与学道者》一文中,就介绍了东晋中期的局势,当时东晋就是桓温和司马昱两大集团斗。虽然桓温铲除了不少简文的势力,但简文还剩不少势力……
深入研究史料,便可知道,桓温当时擅权,但没架空简文。不然,跋扈得废了一个皇帝的桓温怎么会怕自己立的简文呢?他要是像曹操父子那样最后架空了皇帝,肯定就不会害怕。我不认为桓温这样的主要原因是一些人想的多心软,多有风度。他废了海西公,还杀了他妃嫔儿子;年轻时和庾翼交好,后来因为利益冲突,灭了庾家;孝武年幼即位(明显小朋友比老头子更值得同情),他便谋划诛王谢移晋鼎。主要还是客观上简文当了三朝宰辅,还有不少势力,而海西公没什么势力,孝武是主少国疑。
补充介绍一下当时的局势。简文当了三朝宰辅,朝中的王彪之,王坦之,谢安都是他的亲信。另外,
(毛)安之字仲祖,亦有武干,累迁抚军参军、魏郡太守。简文辅政,委以爪牙。及登阼,安之领兵从驾,使止宿宫中。寻拜游击将军。时庾希入京口,朝廷震动,命安之督城门诸军事。——《晋书卷八十一》
及(简文)帝践阼,(郗愔)就加镇军、都督浙江东五郡军事。——《晋书郗愔传》
我认为建康总体上应该还在简文控制内。不然,桓温怎么会“惧无色”,“流汗变色”,“深恐”,并离开建康呢?
不谈“惧无色“,“流汗色变”,“深恐”这些描述情绪的词语,桓温欲上事自陈失败,谋诛武陵王等不果,并离开建康,之后简文几次诏他入朝都固辞,都说明他根本没架空简文,没完全掌控政权。
桓温连简文遗诏都控制不了,不然,简文临终时或之前早被逼迫走个形式禅位了。简文还任命谢安和王坦之当顾命大臣。
戊午,诏曰:"王室多故,穆哀早世,皇胤夙迁,神器无主……大司马因顺天人,协同神略,亲帅群后,恭承明命。云雾既除,皇极载清,乃顾朕躬,仰承弘绪。虽伊尹之宁殷朝,博陆之安汉室,无以尚也。朕以寡德,猥居元首……其大赦天下……"己未,赐温军三万人,人布一匹,米一斛。庚申,加大司马桓温为丞相,不受。辛酉,温旋自白石,因镇姑孰。——《晋书简文帝纪》
温复还白石,上疏求归姑孰。诏曰:“夫乾坤体合,而化成万物;二人同心(?),则不言所利。古之哲王咸赖元辅……大司马明德应期,光大深远,上合天心,含章时发,用集大命,在予一人,功美博陆,道固万世。今进公丞相,其大司马本官皆如故,留公京都,以镇社稷。”温固辞,仍请还镇。遣侍中王坦之征温入相,增邑为万户,又辞。——《晋书桓温传》
结论:桓温和简文那两个回合是在过招,政斗。桓温为了野心想控制简文,简文也想制住桓温。桓温和简文过了两次招,没占到便宜,见自己控制不住简文,加上被简文吓得,导致他很恐慌,为了人身安全,便暂时放下搞事的计划,撤回姑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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