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音信
正冷的时候,江边上结过相当厚的一层冰,但是随着天气的转暖,破碎的冰块在阳光下翻滚着,忽忽悠悠地漂流着在渐渐地消融,最后江边沙滩上只剩下些江水卷来的泡沫在吧嗒着。大麦尖儿抽抽儿成了黄色,红土垄上下了春霜,水田地里到处堆放着农家肥和腐殖土。看那狗腿般弯曲的凋敝的桑树,春天似乎还很遥远,但崔参判家里的别堂和厢房院子里,却已经有玉梅花含苞待放。不久,在那河岸上烧黑了的草地上,那些突兀地站立着的高个子柳树上,都会发出嫩叶来的。
门房院子里空荡荡的。不,有一个人,是初生老太在门房檐廊前对着水井方向,像是练走步似地翕动着嘴唇在挪动。嘴里念叨着回心曲 ,一个人在慢慢地走动。屋里死寂沉沉,没有人走动。绕着井边回到檐廊的初生老太,倚着拐棍垂腿坐到檐廊上。别堂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昨天,尹氏夫人领着西姬去了燕谷寺。有几个下人作为轿夫一同前往,三月和凤顺母女也跟去了,其余的下人也都下地了不在家。莲伊母女在后房和老金家的闲聊着,老金则一边听着致修在吩咐些什么,一边忐忑不安地瞧瞧狗蛋儿在抡胳膊往厢房篱笆外面扔石头。贵女一大早就不知去向了。或许是知道人都不在,老鼠在门房院子里乱窜,窜到初生老太身边时就像是看热闹似地抬头张望。
“鼠生员,你也欺负人哪。老了病了,你也把我当成活尸啊。”
把老鼠当成话伴儿,初生老太嘀咕着。皮包骨的样子恰似立在田埂上的一棵桑树,像春天来了也如狗腿一样干巴巴地弯曲着的桑树那枯干的枝杈。见不到阳光的脸是干菜叶的颜色,掉落得只剩一点点的半白头发已经无法盘起或绾发髻而随便披散着。虽说都快七十了,但比起衰老,对她更加冷酷而毫不留情的似乎是病灾。从未生产过的老太婆,现在被冠以落地时的乳名初生老太,以前人们是叫她老金家的。头发开始花白了以后,如今的老金头儿从石岩老汉那里继承了老金的称号和相应的职责,这仆从老两口儿也就被叫做石岩老汉和初生老太了。去年大家伙儿还担心出两起丧事,但过了冬以后,初生老太出人意料地一点点好了起来。
“季节如期而来,江水也解冻了,树上也发芽了,哪里还有像人生那么无常的哟。可恶的老头子,为啥自己先走了,我的后事可怎么办呢。活着的时候,不是说自己亲手把我埋好的么。”
狗蛋儿抻着脖子察看门房院子,但似乎没看见初生老太,提着裤腰往外走了。
“人生七十是一会儿工夫啊。往事儿仿佛是前几天发生的,跟随小姐去白莲庵就好像是昨天的事儿……如今小姐也老了……”
虽然当面叫太太,但在初生老太的心目中,尹氏夫人始终是小姐。是她心中花儿一样年轻漂亮的小姐。
呆坐好一阵子的初生老太拄着拐棍儿站了起来,掂量着自己的步履。走几步停下来,再走几步停下来,如此这般地走出了门房院门。几乎是爬着下了一半下坡路的老太婆,放下拐棍儿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样儿会像稻草火灭了似的,我就要走啦。哎哟,这个喘啊。”
远处看得见在水芹菜地采摘水芹菜的村姑们。泥水那渗入光脚的冷气,在小腿上挠痒痒的水芹菜柔软的叶子,熬过冬天的水芹菜叶鲜嫩而香气十足。初生老太突然记起了石岩老汉生前是那么地喜欢春天的水芹菜雅罗鱼汤。
“看见什么都想起那老头子哟。”
重新站起来,继续在下坡路上挪着步子。拐棍儿的尖儿无力地触摸着地面,但她还是在拼着命地往前赶。
背后响起牛铃声。牛的鼻息声也随之传来。
“闪开!闪——开!”
怒气冲冲的呵斥声冲击着初生老太的后脑勺。初生老太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到路面上。
“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老太婆吗?”
“……”
“嗨,吃饱饭老实儿趴在屋里算了,出来干啥呀。”
七星用苍鹭般的嗓门说道。
“不都是想见见人嘛,去翻水田啊?”
“啊。”
看着驮着犁停下来的牛,初生老太问道:
“是你家的牛啊?”
“哼,我妈也没在崔参判家里打过零工啥的,哪来的牛啊。是龙伊的牛。”
“是龙伊的牛啊?……不也是想见见人嘛。”
“现在又活过来啦?”
“哪儿呀,走了才好呢。”
七星想起了小时候因为糟蹋崔参判家里的西瓜地,挨了石岩老汉的打的事儿。
“可不是嘛,活久了也是罪过。”
七星抽打着牛屁股,赶牛上路。牛露出发白的舌苔,“呣哞——”地叫着,迈开了脚步。初生老太抱怨地看着七星宽厚的后背。虽然自己嘴上叨咕着该走该走,但七星毫无同情心的话还是听着不顺耳。
‘到那份儿上了,就得用高丽葬 了。’
就像惟独自己不会老也不会生病似的,七星又朝着沾有干牛粪的牛屁股抽了一下。牛仿佛是斥责七星不是主人,没有权利这般待它似的,“呣哞——”地叫着。
天上绽放着朵朵棉团一样的云彩,格外地安逸平和。走在田野上的农夫,沿江漂流的木筏,溪边追随母牛的牛犊儿,一切都静谧闲适。
不再索求什么、也不想再失去什么的农夫,和不再索求什么、也不想再失去什么的自然一样,这一会儿是和平安恬的。
走到斗万家门前的初生老太,靠在柴门上喘了口气。这时,狗追出来了。和着狗叫声,院子里传出磨磨的响声,从柴门近处的雨棚兼牛棚处,散发出堆肥发酵的味道。院儿里只有磨磨的声音,似乎孩子们也不在。狗收起尾巴退走了,也许正因为如此,没有人出来看看。像撒娇的孩子似的,盼着有人出来搀扶的初生老太无奈之下只好连声轻咳着走进院子里。
“孩儿妈在吗?”
在用胡枝子编的酱缸篱笆旁磨磨的斗万妈,瞪大眼睛站了起来。
“婶母!您怎么来啦?”
说着赶过来接过拐棍儿,扶着她走到檐廊前坐好。
“吁——,我这不是想见见人嘛,可是气喘又晕乎……”
“老寻思着去看您,可也……”
“在弄啥?”
“想给妈熬米汤,泡一把米正磨来着。”
“受累了。”
“看您说的。”
“孩儿他爹出去啦?”
“春耕去了。”
“孩子们呢?”
“打柴去了。”
“善伊那丫头哪儿去啦?”
“给他爹送午饭去了不是。”
“都随自各儿爹娘,崽子们也像小狐狸啊。家就应该这样。”
“您怎么来的呀,应该躺着静养才是啊。”
“夜也长……日头也长。”
“不管怎样,能走动,这可太好了。”
“啥呀……就这么着,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像稻草火熄了似的走掉的。活得也差不多了。大姐她最近咋样?”
“还不就那样。妈!妈!婶儿来了!”
尽量把嘴紧贴到房门,斗万妈喊得震耳欲聋。房间里传来含糊不清的话语。
“十么?沙雨?那十,夹下雨了。”
说的是,什么?下雨啦?也该下雨了。斗万他奶奶已经头昏耳背,舌头也不灵了。
初生老太让斗万妈扶着,进了斗万他奶奶躺着的屋里。屋里阴暗且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斗万妈撩起炕头儿上婆婆躺着的被子的一角,让初生老太坐下。
“婶母,那我就出去熬米汤,马上回来。”
“啊哎呀,要是因为我就不用了。”初生老太劝阻着,但斗万妈还是急忙出去了。
因为都是病人,初生老太似乎习惯于房间里刺鼻的味道。斗万他奶奶苍白无神的眼睛看着初生老太。但是,不像是认得人。
“大姐!”
攥紧两个拳头,初生老太扯着嗓门喊叫。
“啊啊。”
斗万他奶奶做出回答的样子。
“大姐你应该多活几年哪,怎么这么快就墙上抹屎啊!”
初生老太说着说着,压低了嗓门:
“有孝子也不知其乐,啧啧啧……”
没有力气喊,更因为对方是喊了也白喊的人。
“夹下雨了……下起去捏和沙粗这水,我家破他地伤腰的是……”
该下雨了,想起去年和上村争水时,我家彭伊他爹伤腰的事儿……大概是这个意思。
“哪里是去年啊!大姐,那都是啥时候的事儿啊?三十年都多着呢。记性倒挺好……可也是啊,有时候突然想起往事儿就像昨天的事儿。都没精神头儿了,老头子的事儿就忘不掉么。南无阿弥陀佛……”
念经代替了叹气。
“着急做,米汤里出了疙瘩。”
头发上沾着灶灰,像是烧了生松枝似的,斗万妈满脸大汗地托着饭桌进来了。桌上摆放着两碗芝麻稀粥和一小钵用水焯后再用各种调料拌好的让人垂涎的山野菜。
“啊哎呀,我就不用管了。我只是没胃口,哪儿是愁吃的呀。”
“空嘴儿回去哪能行呢,快吃点儿吧。”
斗万妈好生劝着,见初生老太拿起匙子,才抱起婆婆,像对待婴儿那样,用嘴呼呼吹着喂她芝麻粥。已经没有精神而只剩下一口气的老太婆,食欲倒是很旺盛。等她干干净净空出一大碗后,斗万妈扶婆婆躺下了。
“因为再吃就拉肚子。”
斗万妈说着,发现桌上的碗里还剩下很多。
“您怎么不吃啊?”
“吃了不少啦,在家里还吃不了这么多呢。”
“那怎么走动啊……经常想着去看望您,可三月和凤顺妈她们都做得很好,我去了又好像是要管闲事儿似的。”
“你这是过虑了。当家的主妇哪能随便走动啊。三月和凤顺妈她们都对你们赞不绝口,说亲侄儿也做不到的。”
“哪儿的话呀。”
斗万妈微微笑着,弯着那持重的身体,给婆婆擦去嘴角上沾的稀粥。
在斗万妈端着饭桌出去的瞬间,狗突然像是要死了似地狂叫了起来。
“哎哟喂!快住手!为啥打狗啊!你这疯女人!”
斗万妈大喊大叫起来。院子里喧嚷了好一阵子才静了下来,斗万妈也回来了。
“啥呀?”
“又出妈来了。好一阵子不见了,还以为死在哪儿了呢。”
“她在疯子里面还算安静的呢,为啥那么撒野呢?”
“看来这病到了春天就加重啊。”
“说的是啊。”
“对了,婶母。”
“咋?”
“说的是前几天啊……”
斗万妈使劲儿皱起了眉头。
“江清媳妇回了娘家。”
“回娘家,为啥?”
“这个嘛,那个月仙啊。”
“月仙?那丫头不是在邑里开酒馆儿了嘛。”
“谁说不是呢。可是,小李啊……”
“是说龙伊?”
“对。”
初生老太马上听明白了。
“可怜的丫头,托妈的大德,以为还能过上好日子呢,怎么那么没福气哟。”
如同现今还叫尹氏夫人为小姐一样,对初生老太来说,都快三十的月仙也还是和小丫头时候一样的“丫头”。
“能有福气吗,本来就托生错了。”
“是啊,从前龙伊他妈不吃不喝反对这门亲事儿,也是因为那个不是嘛。那,龙伊媳妇回娘家后咋样啦?”
“说要散伙儿卷铺盖回娘家了,可法定夫妻哪能说分就分啊。是那样的性子,只是耍耍疯而已。于是从娘家回来的路上,说什么来着?好像在一个什么山梁上碰到九千了不是。”
“啥呀?!”
初生老太惊得差点儿没跳了起来。原本浑浊的眼睛也睁大了。
“江清不是属于山清对过的咸安的么。”
“是啊!”
“那儿离智异山不远。”
“对呀!”
“所以,看来还是躲在智异山里头呢。”
“行头怎样?别堂小姐呢?”
初生老太往前坐近,攥紧耙子一样的手。
“也许是生病了,说是背着别堂小姐走呢。而且两人的行头都是乞丐中的乞丐。”
“乞丐中的乞丐呀……”
“别堂小姐让九千背在身上藏着脸,就算是看见了也不认识江清媳妇的,可是说九千的确看见了江清媳妇呢。没有一点儿愧色,也没有躲避的意思,说是眼睛眨都不眨,径直看着前边走过去了呢。”
“肯定是那样……”
初生老太的眼里噙着泪水。
“江清媳妇说,站在那儿看着九千背着别堂小姐走的背影,眼泪都出来了。”
“乞丐中的乞丐呀……乞丐中的……环伊。”
“啊?”
“没啥。”
“听那些话,人活着呀……权贵之家独一个儿媳妇生儿育女过日子,谁能料想会沦落为乞丐呀。”
“孩儿他妈,我有些迷糊,得躺下了。”
“好,躺下吧。”
斗万妈去里屋拿枕头来,给初生老太枕上。
“乞丐中的乞丐呀……”
“她娘家,在那事儿之后,啥也没说吗?”
“能说啥呀。恐怕这边都没给信儿,就算在千里之外得着信儿了,肯定也当没这个女儿了吧。”
“娘家的情况怎样啊?”
“是个清贫的儒生家啊。说是门第好,可严厉的家风哪里肯管女儿的生死下落呀。”
“那个,听说和过世的小姐,好像都不是什么外人呢。”
“那倒不是。托过世的小姐她娘家的关系结的亲。”
“为啥两次都定了首尔的亲呢?”
“过世的老太太不是首尔赵家的吗?当初是那位从娘家那块儿找的第一个孙媳妇。”
“少爷为了后嗣也得抓紧成婚才行吧。”
“……”
“想想那么大的家业和先茔,现在也已经是只晚不早了。”
“可不是……成婚了也不是马上,要是有了也早该有了,不过人丁儿不旺的家门不知道会咋样儿。那种啊,不该掉落的地方,它还经常掉啊。”
自言自语似地叨咕着。
“妈呀,给爹送午饭回来啦。”
相对十三岁的年龄显得成熟很多的善伊顶着桶进来,叫着自各儿妈说道。然后看到檐廊下陌生的麻绳鞋,就打开小门儿探头窥视。
“奶奶,您来啦。”
露出重牙,笑着。扁圆的脸蛋像自各儿妈。
“嗯啊,我的小崽子。”
躺在那儿抬起眼,初生老太也笑着。
“看来现在能走动了。”
“这不想见你们才来的嘛。”
“你爹,午饭都吃了吗?”
斗万妈问道。
“嗯。”
“饭都凉了吧?”
“泡凉水吃的。”
“快去收拾伙房,大麦沾好水了,再舂一下吧。”
“嗯。”
善伊拿起桶去了伙房。
斗万妈扶起婆婆,用夜壶接了小便后,再扶她躺好。
“一一知道了内情,就发现万石富户有万般烦恼,千石富户有千种忧愁啊。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来这儿是因为……”
说着,初生老太向着斗万妈翻过身来。
“有事想和你商量啊。”
“您说吧。”
斗万妈脸上有些紧张。
“不是别的,是二小子的事儿。”
“……”
“像我这种奴婢身份,说什么养子也是恬不知耻的,死去的老头儿也说过一死百了,嘱咐我说都不要说出口,可是仔细一想啊,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想让永万……”
永万是斗万妈的二儿子。斗万妈脸上有些难为情。
“那名份嘛,有没有无所谓,我也不是想活着靠他养老,只是些我死后的事儿。”
“……”
“倒是说让外孙侍奉老人,子孙就不旺。可我们只是辈分远而已,不都是姓金一家子的么。”
“那是啊。”
“在我走前,还能为老头儿的灵位盛一碗水,可我这两眼一闭呀,灵神上哪儿得水喝呀。小姐当然会答应搁在寺庙里,可我又不是没有骨肉之亲,想着还是商量的为好。”
“那是。”
说是说,但斗万妈脸上显得忧心忡忡。
“辈分虽然远,但是你男人的爷爷和我公公是六寸兄弟,说来其实也不远。”
“那是。”
“那个,刚才我也说了,养子不养子的就没必要了,只是忌日里盛一碗水就行了。”
斗万妈没能爽快答应。这不是一件小事儿,也不是光有诚意就能做得到的事情。对农夫来说,一次祭祀都是可怕的。没有什么可给老二留的却让他背上一辈子的义务,这事儿是不可能轻易答应的。既然侍奉祖先就得好好侍奉可是个铁律,再想想因为侍奉不好而遭殃的事儿也有的是,那么这事儿对斗万妈来说,不能不说是件非常难办的事情。
“我这样儿,也不是恬不知耻地想空嘴儿吃饭。跟小姐说说,要几斗落地水田的话……”
斗万妈的脸蛋儿腾地一下子变红了,因为这是她做梦也没想到的话。
“开口有些难为情罢了。小姐她不会亏待我的。”
“怎么能,那……那样啊。”
“当然不会的,只是不好开口就是了。”
“那……那,那还得和斗万他爹商量……”
“当然,那得商量。我今天就是为了说这话才拼着命下来的。没有子女的可悲哟。”
“那,那是的吧。”
斗万妈惶恐和兴奋得不知所措。
“现在该说的都说了,我也该走了,可晕晕乎乎的不知道能走动不能。”
“我,我来背您回去吧。”
“背我啊?”
“哎。”
善伊手拿小杵在舂大麦,露出裤脚的黑色短裙随着舂米的动作上下摆动。每当杵头上天的时候,善伊也一起上天似的踮起脚来。但是,丫头的胳膊是细的。
“奶奶,您走啦。”
“嗯啊,走啦。”
初生老太趴在斗万妈背上,出了柴门。
“奶奶,咱走吧。”
“嗯——啊。”
斗万妈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老人的重量。几斗落地的水田可不是哪一家孩子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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