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中秋从来都没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凄清,但是同样没有“山之高,月出小”的雅致。
村里的人不懂得什么赏月,也顾不得赏月,天上那圆了又缺的“大盘子”于他们的关系就是“今儿的月亮很亮,干活儿可以晚些回。”
所以,中秋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总在打谷场里——月光下,疲惫的马儿,静默的石碾子,蛐蛐嘹亮的叫声,地下杂乱地放着除耙、木锨、畚箕……
扬场已经完成,大人们在月下忙着装粮、扎口袋、筛粮底,大些的孩子们帮着撑口袋,小孩子们在草垛上和麦笼里上蹿下跳,互相打闹……大家没人说话,都在默默地忙碌,心里希望收个早工,回家过中秋。
是的,在农村,八月的节日容不得你闲过,所谓“麦黄一时,龙口夺食”——也许晚一天小麦就因为熟过了头都散掉在地里;也许晚一天土豆就受了冻;也许晚一天打谷场里的庄稼就遭雨泡了……
所以,在家乡,中秋节唯一的仪式感是在晚上。
忙碌了一天,大人孩子都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中午在地里吃下的一个月饼早已消化干净,只听见肚子里的咕咕声。
母亲将提前拌好的饺子馅拿出来,忙着烧火、和面去了。
在中秋这一天,我的老家有吃羊肉的习俗,无论贫富,中秋节家家都要买羊肉,富裕的人家可以买一只羊腿,不富裕的便几家分一只羊腿。所以,中秋的饺子一定是羊肉馅儿的,当然,我家吃不起纯肉馅儿的饺子,一般都是羊肉白菜,且菜多肉少,因为那可怜的二斤羊肉在早上已用来做了一顿羊肉面了,实在是所剩无几。
尽管如此,那依然是一年中难有的美味,也是我们一年中唯一吃羊肉的机会。羊肉与猪肉不同,它的腥味更重些,所以只要拌好馅儿,它的香味便弥漫得满屋都是,还未吃到嘴,就已另人垂涎欲滴了。
吃过热腾腾的羊肉饺子,另一个最盼望的时刻就到了——供月亮!
每逢此时,我们姐弟几个就巴巴地跟在母亲身后,跟着她回到里屋,看她拿钥匙打开大红柜上那锈迹斑斑的锁。柜子里放着的一般有苹果和鸭梨,偶尔会有一串葡萄。
我们也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买好了这些,只是在某一天突然闻到了柜子里飘出的若有若无的果香味,然后这味道一天浓似一天,最后整个里屋都是果香味。有一种被我们当地叫做“冰果”的紫红色的水果,比苹果小些,比123大些,它的香味尤其浓郁,味道也别样诱人,可惜长大后再没见到这种水果。然而再诱人,我们也知道母亲的家法,所以不敢偷吃,只等着中秋这一天。
西瓜也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农村买些水果实在不易,只有等小商贩上门来卖才能见到,所以,一般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已经买好了,为了防止变质,把它埋在煤粉里。饭后,父亲便去碳房将那油绿的大西瓜拿回来,我们一群孩子赶紧围上,倒不是稀罕那西瓜,是为了看父亲在西瓜上“变戏法”——只见他手持一柄小刀,将刀插入西瓜,熟练地划上几刀,然后从中间一掰,西瓜霎时就变作两朵莲花,红花绿叶,十分好看。此时,父亲便大喝一声“好瓜!”然后随手将一朵莲花放入那朱红色的大木托盘里。
盘子里放了半个西瓜,三四个苹果和鸭梨,剩下的都是月饼,其中一个最大的月饼叫“月亮爷”,它是供月必不可少的。
月饼是母亲自己做的,一般在中秋的前半个月就已经做好,馅儿里别无其他,只有红糖。饼上用铁片印上波浪的花纹,用葫芦柄做成的印章点上星形的红色图案。
大概是因为已过了饥饿的年代吧,虽说物质依旧匮乏,但是我对月饼一向是深恶痛疾,除了做月饼那天趁着红火热闹多吃几口,之后的日子都是迫不得已才吃。但是这种“迫不得已”的时候是极多的——一过中秋,我们的干粮就变成了月饼,早上上学的早点是月饼,中午不回家,拿的干粮还是月饼,遇到地里特别忙的时候,晚上回来是粉汤加月饼,这种月饼的日子一般持续到放寒假方休,到最后面饼已经发干发硬,吃得人胃酸,但是又别无他法,而且不只我们,其他孩子也都是这样。现在想想,那几年我家每年做四十斤面的月饼,这可真是个吓人的数字。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趁着月亮已经升到半空,父亲就将托盘放到院子里的高台上,这就是“供月亮”了。
我们曾悄悄地趴在窗户边暗中观察,希望能看到月亮下来吃供品的场景,但是总也看不到,待到半个小时后盘子端回来,供品也不曾少去,但是母亲却说月亮已经吃过了。于是,儿时的“供月亮”成了我们心中一个神神秘秘的事。
但是等到盘子端回来,我们已没有时间去管什么月亮了。瞅着最大最红的苹果拿一个,一口咬下,清香爽口!
吃过水果,时间已近午夜,收拾一下饭桌残局,累了一天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
这节就算过了,明天依旧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唯一的期盼就是今年能多打些粮食。
后来长大些,我方才知道中秋有赏月品茶的习俗,想起儿时的中秋,这么多年竟辜负了那皎皎明月。
然而,如今依旧辜负它——柴米油盐、世俗人情已磨灭了心中的雅致。只在读“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时候才暗暗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美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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