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在生命最后阶段,执意住在老骑楼里。在火葬场送爷爷走的那天,才知道人是不能完全烧成灰的,骨灰里有一些骨渣,算是一个人最后的“硬骨头”。
爷爷把骑楼留给了我。靠着艺术的情怀种子,就把空着的骑楼一层改装成小展馆。三四楼再租给商家卖东西吸引些人气。
反正也不是正经的展馆,只要能吸引人气就行,于是展出过奇奇怪怪的东西。这里有做人过唇印的摄影展,做过机械键盘的展览,做过打碎的餐碟展览,甚至有人拿出一堆旧袜子说要做展览,当时觉得挺有意思,也让他在这里展出了,千奇百怪的袜子破了洞的欧洲的印度的,居然来了好多年轻人看。
一场朋友做的陶瓷展刚办完,几个临时工正在清理现场。朋友把陶器做成一条条管道形状,名字叫做“通融”。乍看起来就像一条条大便。
小林小姐就是这时候出现的。我刚把灯关到一半,这时候走进来一个姑娘,白色上衣裹出一副清秀的肩膀,锁骨衬托着白皙的脖子,站的笔挺,踏着一双棕色高跟鞋,转眼看到她脚面也很白皙,我刚好半蹲下来拿工具,细看能看到脚上的血管。我站起来高她半个头,但是姑娘眼圈周围有点黑,尽管用粉底盖了下,还是看得出来。
女孩有点怯生:“请问,这里是可以申请展出的是吗?”
“是的”,我说,“你是艺术家?”她摇摇头,“你是商家?”又摇摇头。
“我是想来这里做个展览,请问负责人在吗?”
“我就是。”
“你好,我想在这做一个……罐子展。”
“罐子?好像不行,我这刚做了一个陶瓷展,都是罐罐瓶瓶,喏,你看,还有那些像大便一样的,看不出来吧,也是陶瓷做的,还能装东西。”
“呃……我这罐子不一样,装了很多实实在在的东西……都是是我自己的。”
“实在的东西?萝卜?腌白菜?”
“是……我情感方面的一些东西,一些记忆。”
我搬过来凳子,让她坐着讲。
她说,她很喜欢用罐子装物品,家里收藏有的罐子,都是和前男友有关。最早的一个,可以追溯到她高中的初恋时候,送给她的一个零钱罐头。
我停下收拾,开始认真听她讲。
“这些罐子就是我在处对象过程中,自己填满的。一些有记忆点的小物件,我就会放进去,时候男朋友送的礼物我也会放进去,太大放不进去的,我就写一张纸条,拍张照记录它,塞进去,成了很多很多点滴回忆。所以它们都有特别的意义,每个罐子像是装了一段很复杂的记忆。”她看着地面的方砖在讲话,没看我,我反而越来越有兴趣。
“掏空自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接了她的话,曾经作为艺术从业者,好歹我也是懂一些的。
“是吧,每一次都挖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想法,和情感。尽管有些男人只想着从彼此的衣服里掏出东西,只顾着肉体的享受……”吭哧一声,我没忍住笑出来。“不好意思,没忍住,但,没有其他的想法,你请继续。”我挺不意思地道歉。
“没事。最近,他跟我分手了,好像所有恋爱的能量都被耗完了,我觉得很累。然后把所有的罐子都收拾了一遍,想把它们做一次展出,算是一个告别过去的仪式吧。我不想对着它们了,看着回回想起来很多事,就会莫名的伤心。”
我继续听了她讲了过去的恋爱历史,他们是如何相爱,无条件地信任,出去旅游、逛街、牵手、亲吻,抚摸对方的脖子、头发和腰腿。
这将会是一个有意思有故事的展出,现在人们不最喜欢听故事么?
“哎,你叫什么名字?”我插问,把她打断了。
“哦,差点忘了自我介绍,叫我小琳就行。”
“小林小姐,噢,你好,我姓张。这些罐子展出,你想吸引谁来看么?”
“哈哈,叫我小琳就行。随便吧,都是自己的一些东西。其实我没想过谁会来看,主要是作一个告别吧。”
“要是没什么人来看,你会感觉怎样?”
没人来看更好,本来也是一些私人的东西。”
“那万一很多人来看呢?”
“就当是很多陌生朋友,看了另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咳,嗯,您可以把你的罐子都打包好,然后写上说明,我来出展出规划和展品信息。”我插话打断她,尽管她还想继续讲,我也想继续听,但要是继续听下去,可没时间收拾这些展品了,我不想加班。
“哎,你为什么会办这样一个展馆呢,这么有特色,在一个骑楼里。”
“这起楼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我呢,大学本来学的新媒体艺术,毕业后折腾了两三年,做了几年没成气候,最后还是到了一家商贸公司上班。艺术嘛,还是比较看人的天分。”
“呵呵,我看也是不错的,让爱好延续着。”
我听过好多任说这句话,但是她说着特别温柔,令我仿佛第一次听这话。“啊,是啊。这里期待着你的展出呢。”
“嗯好,谢谢你,谢谢。”她莞尔笑了笑,深呼吸了几口气,“那我回去把罐子都搬过来。”她说玩转身,踏着高跟鞋小步走出门去,眼睛还是盯着地面。
我就住在骑楼不远处的一座公寓。隔天收到了小林小姐的发过来的罐子记忆,浩荡长卷的二十几万字,花了我三天两夜时间,删了又删,好不容易才剩下两万字。又花了大半天,删到七千字,把文字整理成展览信息,对应一个个展品——罐子。
星期四,小林小姐随着一辆大面包车过来了。她从旧得由白发灰的面包车上走下来,百褶半身的长裙,在太阳下映出一层微微白光。我走到车身旁,师傅打开后备箱,真是什么罐子都有。从小小的零钱罐,到水壶、鞋盒大小的都有,材质不一样,玻璃的,纸做的,铁皮的,陶瓷的,塑料的,每一个都被她很小心的用双手碰出来,一堆过去了依然怕被碰坏的满载罐子。罐子全部做好了编号和防撞保护,按着材料和时间分类,小林小姐想得非常周到。
对应预设好的展位,几十平方的空间高低前后摆了上百个大小罐子,真不知平时她是怎么储藏的。旁边附上文字说明,骤然一看,很有叫人上前把头埋进去深深阅读的冲动。为了除掉一些陈旧的味道,我摆上了几罐香薰。
展出名称我们花了二十分钟商量,最后命名为《没什么特别的罐子展》。这里展出的是一个人的情感故事,可能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经历,每个人就等于“普通”,所以“没什么特别的”。事实上吧,这摞罐子又很特别,上百个罐子当中,每一个都是可以打开的,看到里面不一样的纪念品,唯独有一个马赛蓝色罐子加了一把锁,放在大厅最右边靠近楼梯转角的位置。
每个罐子旁边都写了一段小林小姐的情感故事,罐子从高中初恋开始排列,一共四位前男友。从她发过来的漫长回忆录看得出来,心思十分细腻,每任男友鬓角耳朵的轮廓,毛发的稀疏,抽烟什么牌子,夹菜用筷子的方法,她都记录着,看着文字仿佛能看到了这四位男人站在面前。如果这是一本爱情征战录,她仿如巾帼一往直前,一旦爱上就不会停止,只是结局总是和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落入俗圈,异地分手、出轨、被人横刀夺爱。罐子的封装,多数是她在谷底的时候,用强力胶封装的。这次得以重新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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