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杏子把自己关进房间的第六个小时。
上午十点多,她与阿健发生了争吵。吵完之后,她就一头扎进卧室,一直待到现在。阿健也懒得解释太多,将卧室门摔得砰砰作响,接着便把自己甩进客厅的沙发里头,再也没起来。
杏子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自己怀疑阿健,而是骂自己太愚蠢,哪怕跑出去也好啊,为什么要让自己待在这房间里呢?
正值盛夏,四点多的卧室像烈日炙烤下的冰块,涔涔地冒着热汗,杏子就是那冰块里的小虫子,待到冰块融化时,她就要被烤焦了。
杏子环顾卧室四周,除了几本书,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制造凉爽的工具。镶嵌在墙壁上的空调遥控器坏了许久,这么多天来,他俩都是用客厅的遥控器来操作卧室空调。
但现在,阿健就在客厅,杏子是无论如何不会去客厅取遥控器的。她可不肯认这个输。
其实矛盾的起因很简单,不过是一个烟头的事。阿健已戒烟六七年,这六七年间,杏子从未发现他有抽烟的迹象。为此,杏子还暗暗佩服阿健,能戒下来烟,的确非常有男子气概。
然而,今天早上,杏子打开卫生间的门正欲洗漱,却赫然发现,马桶里飘着一截黄黄的烟头,马桶圈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烟灰。那一刻简直让杏子崩溃。一时间她又惊又怒,仿佛自己被爱情背叛了一般。
她想也没想,回到卧室,冲着正在床上玩手机的阿健道:“你过来一下。”
阿健一脸懵懂地道:“怎么了?”一面说,一面趿着拖鞋跟在杏子屁股后头走。
两人进了卫生间。杏子指着马桶问:”这是什么?“
“啥?”阿健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看见是烟头吗!”杏子把手臂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的样子像个女王。
阿健没戴眼镜,只得把脸凑到马桶边上,盯了半天,才转头向杏子道:“好像真是个烟头啊。”他那一头粗硬的毛发乱蓬蓬地堆在略显浮肿的脸上,让那双鱼泡眼显得更没精神了。
杏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怎么,忘记冲走了?瞒着我很久了吧?”
阿健的脸迅速地抽搐了一下,很快恢复原样。和杏子结婚以来,他早已习惯被她猜疑、质问。他与任何一个结过婚的男人一样,知道女人神经质、歇斯底里的样子。
阿健并不想争吵,趿着拖鞋往卧室走,边走边说:“我神经病吗?抽个烟在家里抽,还不冲进下水道!我有没有这么蠢!”
“那这烟头怎么解释?!“
“我哪知道怎么回事?凭什么你就要怀疑我呢,那我是不是可以怀疑,这烟头是别的男人丢下的?”
这一句话,几乎把杏子噎住了。杏子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阿健一脸鄙夷的神情,一颗心突然地凉了一下。但他的话是没错的,是啊,她凭什么怀疑呢?
杏子不由得想起这些年的争吵。两人谈恋爱时,吵架持续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用阿健的话说,就算杏子无理取闹,他也不能生气,就算生气,绝不能超过三秒。这是一个好男友的自我修养。
再后来,阿健渐渐控制不住,偶尔也愤怒地回几句嘴,但无一例外的是,晚上睡前,一定会主动揽过杏子的肩膀温言软语一番,那时杏子也觉得,即使白天盼他盼得辛苦,也是值得的。
再后来的后来,阿健似乎做回了自己,他开始以牙还牙,杏子质问,他就强辩,杏子沉默,他便冷战。杏子记得清楚,两人最长的一次冷战长达二十一天,那一次,还是她主动结束了冷战。
在无数个炎热或寒冷的夜里,杏子会悄无声息地流泪。她时常想,婚姻给他俩带来了什么呢?不过是一地鸡毛罢了。
不可否认,幸福时光是有的,但它们就像暗夜里的流星,不等人准备好去感受,去纪念,就急急地滑出天际,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不过是长久的冷清了。
阿健窝在客厅沙发里玩着手机,他不制造多余的声响,偶尔起身倒水,净水器咕嘟咕嘟出水的声调渐渐变高,随即戛然而止,他盖上盖子,又满意地窝回沙发。除此以外,几乎没有额外的动作。
两人各自占据了房子一角,仿佛两个为领地打持久战的小兽,密切关注着敌方的每一个小动作。不同的是,其中的一个小兽不太走运,天时地利人和,她一样没占着。她又热又渴,几近崩溃。
床头杯子里剩下的半杯水,她在这几小时里抠着省着喝光了。也是在今天,她才意识到,水对一个人来说如此重要。
她忽而极度惭愧起来,为她曾经浪费掉的水,为那些她没有好好珍惜的夏天的冷气,甚至,上个礼拜的某一天,她扔掉了大半碗不太好吃的自助便当,现在在她看来,都是那么珍贵。
大理石飘窗还残存一点凉气,她给窗户留出一丝缝隙,却把窗帘拉得紧紧的,为保存这一点冷气,她已竭尽全力了。
她小心翼翼地坐在飘窗上。从窗帘缝隙往楼下望去,烈日炙烤下,三三两两的行人大多步履匆匆,太阳伞下女人的长裙随着步子轻轻摇动,宛如一只只行走的蘑菇。
有一对老人推着婴儿车缓缓前进,好像并不为这毒辣的太阳所震慑,而车里的婴儿更是淡定,那光着的白白的臂膀和小腿,极少动弹几下。
没有一丝风。马路牙子边上那排桂花树,纷纷顶着蓬勃的爆炸头,但它们站得笔直,像童话王国里恪守职责的士兵一样木讷而坚韧。真让人羡慕。这时的杏子宁愿出门被烈日烘烤,也不愿待在这令人窒息的房间了。
忽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缓慢而拖沓,是阿健趿着拖鞋的声响。难道阿健要来了吗?杏子来不及多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扔到床上,假装睡大觉。
然而,声响在半路停住,杏子竖起耳朵听着,“嘀嘀——”是阿健操作空调的声音。接着又回到了最初的枯燥而单调的安静。
杏子的心瞬间空了一块。不该有所期望的。那是恋爱中女孩该做的傻事。棉质床单触到汗黏黏的皮肤,令她无比烦躁,平时不觉得,一旦失去了冷气,这种棉质床单就成了炎热夏日里的罪人。
杏子翻身起床,每一个动作,她都尽量做到轻而缓慢,以免引起更巨大的燥热。
她重新坐回飘窗上,随手从书架取出一本散文集子,那是一位已过世作家的著作,语言淡而有味,如一盏凉茶一般渐渐平息了她的烦躁不安。
读了一会儿,心情又稍稍平复了一些,她开始思索阿健的“辩词”。
这个家里就两个人,杏子和阿健。杏子从不抽烟,而阿健也戒烟多年。那么为何会有烟头出现在自家马桶里?
只有三个可能,第一个可能,下水道出了问题,导致楼下或楼上居民家的烟头去错了方向。
第二个可能,杏子或阿健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带了别人来家里,而那人是抽烟的。
第三个可能,杏子或阿健偷偷抽了烟。
聪明如杏子,稍加分析就知道,下水道的问题是不存在的,因为马桶圈上有残留的烟灰,这说明烟头来自于马桶外。
杏子没有抽烟,也没有带外人来家里。所以这个可能也排除。那么就只剩下两个可能了,要么是阿健抽了烟,要么是阿健带了别人来家里。
到头来,还是怀疑到了阿健头上。杏子有些不甘,说到底,她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
这时,坐在飘窗上的杏子忽然感到了一股暖风,那风来自衣帽间后面的卫生间。
卫生间背阳,容易凝结水汽,但好在风大,为了通风,他们有时会把纱窗打开。昨晚阿健洗漱完之后没有关窗,这时,那带着点炎热气息的风,便贯穿卫生间、衣帽间、卧室,直直地吹向了杏子。
她想起阿健曾愤怒地为自己辩护:“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呢!是楼上的人扔下的烟头也说不定啊!”
的确,最近这些天,这栋楼有好多户人家都在装修,工人们吸了烟通常是随手往下丢去,业主群里时常有人抱怨,自家窗台上会莫名其妙地出现烟头。而杏子家的楼上,正好就有几户人家在装修......
烟头借了风力吹到她的卫生间窗台边,接着又因为打开的窗户而反弹,最终落入马桶。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啊!
杏子的脸慢慢红了起来。虽然这只是推测,但她无缘无故地就去质问阿健,多少有些不讲道理。怀疑一个人的成本是很低的,但我们为此要付出的代价,有可能极高。
正思索着,拖鞋声又响了,杏子的脑袋还处于半休克状态,只管呆呆地坐在飘窗上。
阿健推门而入,皱眉道:“嚯,这么热......你干啥呢,咋不开空调?饭也不吃,你得吃饭了才有劲儿跟我吵啊!”
杏子轻声嘟囔道:“空调遥控器在你手里啊。”
阿健一愣,随即叹了一口气,道:“让我说你什么好......我买了新的遥控器,就放在你床头抽屉里啊,最近你老嚷着热,我干脆就把遥控器放你那边了,昨儿不是跟你说了嘛,啥记性!”
“......我渴了。”
“唉......要水还是可乐?”阿健又是一声长叹。
“水。超级一大杯!”杏子快乐了。
她还坐在飘窗上,但这时候的她,什么都有了。她“嘀”地一下打开空调,把窗帘拉得开开的,炙热的太阳立刻照在她汗淋淋的脸上。但她不怕了。
楼下那排桂花树仍旧笔直地站着,这时有微风拂来,那一个个爆炸头便陶醉地晃起了脑袋,像是下了班的士兵,在集会上喝酒、起舞。
隔壁楼盘正加紧修建,工人们头戴黄色安全帽,在偌大的工地上移来移去,杏子知道,那些黄色帽子下的脸,虽然不那么光鲜亮丽,但灰尘下所覆着的,是对生活满怀希望的笑脸。
杏子决定,待会儿喝了阿健送来的水,要带他去吃晚饭。西子巷的那家老字号小吃摊,他念叨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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