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深山,夜,大雨。
刀客背着沉重的行囊,艰难地从泥泞中拔出双脚,向远处唯一的亮光走去。
那是一所低矮的茅屋,在飘摇的风雨中显得不堪一击,从窗楞纸透出的光昭示着屋内有人,在人迹罕至的荒山中显得如此不真实。
刀客行走江湖数年,并不惧怕鬼狐精怪,更何况寒冷的秋雨让他急需一点温暖,不管是来自人,还是非人。
推门,进屋,叫声“叨扰”,久违的热气扑上来,让刀客忍不住打了个舒服的冷颤。
屋内设置简朴陈旧,无床无凳,只中间生着一个火炉,噗噗的烫着一壶酒,一个伛偻的身影蜷在炉前,见人来并不惊异,也不寒暄,只伸手向身旁一指:“坐吧”
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须发白如霜雪,皱纹有如沟壑,他将一个酒杯递给刀客:“这么大的雨,你来这荒山上做什么。”
“赴约。”刀客将酒一饮而尽,酒烈而冲,混杂着泥土的腥气,他哽着脖子咽下去,又将杯递还给老人。
老人接杯倒酒,呷了一口,默然片刻后缓缓道:“飞鸟亭,今年还是没有人来吧!”
刀客大惊,简直要握着刀跳起来。老人笑着止住他:“我隐居在此多年,深山冷寂,只有相隔两座山峰的飞鸟亭,偶尔能热闹一回,我便每年去看,你的脸,我也是认得的。”
刀客这才心定,想到从前聚义,确实有师弟说看见过一个老人,再仔细看便不见了。
十年前,教他武艺的师父仙逝,他与师兄弟一同扶灵至此,埋葬先师后,大师兄说,师徒缘分虽尽,兄弟之义不敢忘。于是约定各谋生路,但每年八月初于山顶飞鸟亭相聚,将一年所得平分,以同富同贵。这九位师兄弟都是从小一起长大,同气连枝的交情,于是一拍即合,刻誓入柱。前两年全部聚齐,摆酒为乐,声动山林;第三年一位经商的师兄没来,一位做镖师的师弟去世;第四年一位做了讼师的师弟奚落沦落成乞丐的师兄,大家不欢而散;其后一年,只有刀客和一位陈姓师弟来此。陈师弟入赘富户,心思烦闷,酒酣时将从前刻誓之字全数划烂,其后也不复来。
刀客闷坐,老人又道:“你不是最后一个失约的,何苦每年来此。”
屋内有长时间的寂静,刀客咀嚼着余下的残酒,也咀嚼着数年的时光,从少年豪气,到江湖飘零,再到如今凄风苦雨。他似乎有好多话要说,然而最终只咂摸出六个字:“已立誓,不敢违。”
老人顿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这都是不合时宜的破烂货儿了!世人只会笑你迂腐,哪还赞你信义!”
刀客无言,想起很多往事,恍如隔世。
老人见他不语,又道:“我曾见过跟你一样迂腐的人,也是在这山上,为他的旧主人守墓。说什么以前曾发誓生奉其身,死守其墓,此命尚在,不敢破誓……可是后来你猜怎么着,没过几年他就走啦!山下繁华,谁愿为区区誓言苦守清寒呢!”
刀客听过这个略显俗套的故事,那人幼年为主人所救,后成忘年之交,虽称主仆,实为兄弟。主家富户,年老后却被儿孙赶出,病死山中,那人也一路相随,归山守墓,后来便下落不明了。
刀客若有所思,老人也沉默无言,二人只轮换着以杯喝光浊酒,炉火哔剥,大雨呜咽,一夜洗尽铅华。
天明了,雨停了,刀客背起行囊,向老者一拜,大踏步向山下走去。
他当然不信那个弃誓而去的结局,传说中的义仆见主人被子孙凌辱,愤而争辩,被打断左腿,而今早那位老者相送,也是跛着左腿的。
忠信仁义之士,虽不合时宜,总还是有的。
时光飞逝,转眼又到一年八月,是夜,天晴风清,明月皓朗。老者独守寒庐,烫了两壶酒。
他知道自己在等着什么,却又不确定这种希望会不会只是个奢望。
夜深了,风静了,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老者眉头舒展,欣然一笑,转身向来者举起一新一旧两个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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