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此时正牵着幼女文澜蹒跚地行走在村子外面的尘沙飞扬的马路上,她是去找村干部的,希望用村干部的威力来解决这件事。邻居家不经过他们夫妻俩的允许,就将夫妻俩辛辛苦苦拉了一年的石头拿来铺路,虽然所铺的路是两家共用的,毕竟是没有经过他们夫妻的允许。最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这些石头是他们夫妻俩凭借着人力,流了许多汗、费了许多力、辛辛苦苦从村子外很远的地方一块块拉回来的,个中辛苦,她永远忘不了,拉这些石头的时候,她还怀着身孕啊!她想想泪就要流下来了,这时,一股绞痛从她的下腹放射般传了出来,她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草丛里。身子刚挨到地,她就感觉一股温热的水样物从她的下体缓缓流了出来,“洋水”,她暗叫一声不好,待低下头去看时,发现孩子的脑袋已经出来了。这第五个孩子,出生得特别顺利,她并没有感到特别大的痛苦,唯一让她惆怅的是,找不到剪断脐带的剪刀。正在她着急间,大女儿文漪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妈,妈,你坐在地上做什么?”
待文漪走到跟前,才发现母亲生了小娃娃,小小年纪的文漪,对于生孩子已经有经验了,她清晰地记得母亲生妹妹文澜时深夜坐在床上,血流满床的情景,当时母亲为了防止血流到床上,特意在床上铺了一层塑料纸。她看了看连在母亲与婴儿之间的脐带,沉着地说:“妈,你不要急,我现在就回去给你找剪刀。”说完脱下了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外衣,盖在了初生婴儿身上,转身向家的方向跑去,在那一瞬间,文漪甚至忘了压在邻居家大儿子身下生命受到威胁的父亲。
玉兰抱着怀里的孩子,感到极度虚弱,一阵阵发晕,头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当她再一次从眩晕中抬起头来时,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丈夫和大女儿,文漪手中拿着一把剪刀,丈夫身上的衣服被撕得丝丝缕缕,脖子里有几条血痕,喉结处印着一道深深的掐痕,伤痕上血液还在断断续续冒出来。文仁洋将老婆给搀扶了起来,文漪懂事地走到一边去抱起了一旁哇哇大哭的新生儿,一家人艰难地向家里走去。
与邻居“决斗”事件最后结果怎样,成年后的文漪已经记不清了,她也不敢、不想、不愿向父母求证,因为只要一想起那件事,深深的恐惧和屈辱感便会迅速将她攫住,她相信进入老年时代喜欢文过饰非、极度好面子的父母一样不愿意再听到这件事。
文家的三女儿,取名文滔。此时,文家已有四个孩子,文滔出生之前,家里已经是举步维艰,如今更是雪上加霜,玉兰月子里就吃了母亲从娘家送来的两只鸡,自己家的鸡蛋她一个也舍不得吃,都是一个一个攒着,拿到集市上卖了换点小钱贴补家用。恰好玉兰的一个在县医院工作的蓝姓姐妹介绍了医院的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双职工家庭,对文滔有收养之意。玉兰与文仁洋商量了很久,满月后把孩子送到了医生夫妻家里。可是,只过了三天,玉兰就催着男人把文滔给要了回来,毕竟是自己生的孩子,苦点累点、少吃一口也带大了,送到别人家,谁知道别人会不会把这孩子当人看呢?于是,文漪又多了照顾文滔的责任。
这天,文漪正在家中照看着两个妹妹,玉兰刚刚从田间回来,她用扁担挑着两个筐子,里面是满满的、刚刚摘下来的绿豆。玉兰刚把担子给放下,文仁洋的堂嫂朱惠敏就叫着骂着蹦进了家里来。朱惠敏骂得极是难听,小小年龄的文漪很快从不堪入耳的叫骂声中听懂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自家的猪跑到了她家,践踏了她家的菜地。玉兰在这民风强悍的村里生活了几年,早已练出了泼辣强悍的性格,她毫不客气地与朱惠敏对骂起来,两个女人都骂累了,朱惠敏回家去。玉兰的气还没消,她冲到里间屋,对着龟缩在里面的丈夫一顿劈头盖脸的骂,骂他是缩头乌龟,骂他没出息害得自己跟着受穷。骂完了男人,玉兰犹不解气,看到文漪和文勃在旁边胆怯地观战,先是给了两个孩子一人一耳光,又将两个孩子狠狠骂了一顿,方恨恨地去做饭。
中午的饭,还是萝卜丝焖米饭,要先把米放在水里煮沸,再用一个可以控水的筛子把米捞起来,洗干净锅,将萝卜丝炒一炒,加盐加油,再将已经变软的米放进锅里,小火烧熟透。玉兰叫了文漪在灶前帮忙烧火做饭,照看文澜与文滔的重任就落在了文勃的身上,好在文澜已经长大了很多,基本不用他怎么去照顾了。玉兰还没将水给煮开,她的一个娘家兄弟就来了,玉兰有一个哥哥、三个弟弟,来的是二弟,他带来了一蛇皮袋柿子。孩子们看到有亲戚来都很高兴,因为可以吃到吃剩的菜,这些是平时吃不到的美味。玉兰让文漪拿着一个小筐去家里的那片小菜地采摘一些青菜回来,自己忙去堂屋的条柜下翻出早前腌的鸡蛋,一共有两罐,扒出一罐来,一臭恶臭味从罐中散发出来,看来这罐是坏掉了。好在另一罐鸡蛋腌得晚些,完全没有问题。她先将腌的鸡蛋拿出五六个煮了,再找出四五个新鲜鸡蛋来,与文漪摘回来的韭菜做了韭菜炒蛋。
韭菜炒蛋还没做好,就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一岁多的文澜跑到屋檐下撒了一泡尿,尚未结婚的二舅掩着鼻子,厌恶地说道:“臭死了臭死了,姐你家现在真是太脏了。”玉兰的脸红了。她飞快地将锅中的菜铲到盘子里,冲到了檐下,先给了照看文澜的文勃一耳光,又扭着文澜的耳光将她提到了院子中央,文勃眼睛憋得红红的不敢哭,文澜毕竟年龄小,“哇哇”大哭起来,玉兰一记耳光狠狠扇去,文澜的半边小脸立即红肿起来,她呆呆地望着母亲,顷刻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玉兰不再理会她,又冲到厨房做菜去了。
没多久,饭菜就做好了。文仁洋、玉兰与亲戚三人坐在桌边吃起饭来,孩子们一人端着一个碗,在厨房和庭院里各自吃着萝卜丝米饭。待玉兰把吃剩的菜端到厨房,孩子们一拥而入,将菜分吃起来,只有文漪没有去抢,她很忌讳那些菜里面别人的口水。看着围在灶台边分吃剩菜的弟妹们,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自文漪胸间升起来,母亲平时是绝不会拿这些“好吃的”给他们吃的,但凡有点好吃的,母亲总说要留着待客,所以,鸡蛋是腌着的、肉也是腌着的。
娘家兄弟吃完午饭就走了,玉兰准备把弟弟带来的柿子打开来看看,袋子尚无打开,就有几个柿子滚落下来,原来是哪个捣蛋鬼用剪刀偷偷将袋子剪开了一条口子偷了几个柿子吃。玉兰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把几个孩子吼到跟前来,问是谁偷吃了柿子。其实文漪看到是小弟弟文晖干的,但是她不想去揭发这事,因为她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舅舅把柿子送过来,本来就是给大家吃的,文晖先拿了几个,也不算什么。玉兰却气得七窍生烟,她拿着一根脏兮兮的木棍,责问几个孩子到底是谁干的。文晖忽然站了出来,指着文勃说:“妈,我看到文勃中午吃完饭,一个人躲在灶屋后面吃柿子呢。”玉兰手中的木棍瞬间就落到了文勃穿着单薄衣服的身子上,文勃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文漪张口叫了声:“妈,不是文勃,是……”还没说完,就被玉兰打断了:“不是文勃,是你吧?那我两人一起打。”接着木棍就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文漪没有哭,心里却异常悲凉,她默默忍受着如疾雨般落下的抽打,一声也没吭,她知道,母亲也许并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也许,她只是想发泄。玉兰抽打文漪与文勃,抽打累了,从里屋找出了二条麻绳,将文漪与文勃的双手和双脚绑了,分别扔到了两个房间黑乎乎的床底下,就去睡午觉了。文漪在床底下的时候,想了很多,她的心里怀着深深的恐惧,她想起了稻田里那条向她飞奔而来的那条蛇;恍惚间,她似乎听到黑暗角落里有啮齿的声音,她猜到,也许那是老鼠,她的身上不禁不寒而栗了……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和母亲午睡醒来,父亲将他俩从床底拖出来,解了绳索,文勃已经吓得小脸一片青紫,文漪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那天晚上,文漪掏出罐子里臭掉的鸡蛋,放在开水里煮了,让孩子们吃。文漪对这些腐掉的东西向来不感兴趣,不过这一次,文勃也没有吃,他面色苍白的呆坐在院中,望着天空的繁星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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