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世界

作者: 元丰九年 | 来源:发表于2018-05-06 20:48 被阅读27次

    我一般每周去一次图书馆。除了自己借书,我去图书馆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帮父亲借阅期刊。

    父亲当过兵,在军分区舰艇大队,是个船长。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部队转业,分配到地方机关单位工作,直到退休。十五年前,父亲突发脑溢血,造成中度偏瘫。父亲本来就沉默寡言,中风后更加孤僻,每天不声不响过自己的日子,没有言语沟通,没有目光交流。他好像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透射出一丝光亮,也不让外面的风进来。

    作为儿子,我也在他的世界之外。

    但是,在从前记忆中,父亲是个可亲可爱的人。我小的时候是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常有邻居怒气冲冲地上门告状。每次一有情况,我就躲得好好的,过很久才敢慢慢回家,但是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生气的样子。有段时间,我们家住在靠近东门株柏码头的集体宿舍。父亲从部队下班回来,一有空就拉住我讲故事,讲孙悟空的神通广大和猪八戒的呆头呆脑。有时讲着讲着,接不下去了,在一旁织毛衣的母亲忍不住插话:“别听他的,都是瞎编的。”然后父亲就笑嘻嘻起身走开。然而,过几天又会卷土重来,抓着我一本正经地继续开讲。父亲只讲《西游记》。后来我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看过《西游记》。虽然怀疑,还是爱听。

    父亲常出差。父亲一出差,我就在家盼。有时下班晚了,也盼。听到门外拿钥匙开锁的声音,就知道是父亲回家了。那声音熟,钥匙串轻轻一抖就听得出来。

    小时候,家是黑夜里一盏泛着黄光的白炽灯,平淡而温暖,简单而快乐。父亲,就是那个亮灯的人。

    转业到地方后,父亲从事渔政管理,还是跟船打交道。由于能力和成绩突出,不久就成为单位业务骨干,担任主要科室负责人。那个时候,我们家是宿舍楼里的“接待中心”,每天都门庭若市,有亲戚、朋友、同事或者辖区渔民等各色人物来访,或谈工作,或拉家常,或什么事也没有,就只是过来看看。聊得高兴了,便留下吃饭,和和睦睦,其乐融融。

    父亲的变化,是中年以后的事情。搞不清什么缘故,渐渐地不怎么和我们说话,脸上也缺少了笑容,而且越是临近退休越发表现得冷漠和麻木。母亲老说他是更年期。到底是不是,我不知道。而自从六十岁那年中风后,父亲更像完全换了一个人。由于抢救治疗及时,加上母亲长时间精心照料,他自己每天坚持锻炼,康复得还算理想,后来不仅能够生活自理,还可以帮助做些家务。但是性格却变得更加古怪,对事不闻,对人不问,仿佛他只是这个家和这个世界的看客——一个站得远远的看客。

    大家猜想父亲这样的心理状况,是否多少跟年老听力不济有关。征得他本人同意,我和母亲带他作耳科检查和治疗,并花几千块钱定制了一副西门子助听器。不想助听器拿过来后,却锁在抽屉里闲置。问他原因,只说戴着不舒服。因为担忧父亲腿脚不便,特地给他配了根金属拐杖,并再三嘱咐去屋外散步做操时一定带上。结果同样弃而不用,也不解释。

    春天去了,还会再来;但是我从前那个父亲,那个可亲可爱的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近年来父亲极少出门,只在过年吃酒,或者战友会、同学会,或者单位体检时,才由家人陪着一起去、一起回。除此之外,父亲与外界连接的渠道,就是看电视,看军事和新闻频道,每天固定时间、固定栏目,雷打不动。那天,我在图书馆四楼书架上偶尔看到一本新出版的《舰艇知识》,图片精美,油墨飘香,心一动,就顺手借了出来,带回家悄悄摆到父亲书桌中间位置。过一会儿再看,见父亲戴上老花镜、弓着背,正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在翻,那样子就像是考古专家在研究一件刚出土的珍贵文物。

    从此,去图书馆借阅杂志成了我的固定工作。每个星期,将父亲已看过的送回去,再将新的借出来,如此循环,年复一年,风雨无阻。为了避免重复或遗漏,我制作了一张清单,用来分类登记借阅过的杂志名称和期数。像《舰艇知识》、《世界军事》、《凤凰周刊》等,每期必借;而像《退休生活》、《老年健康》、《风景名胜》之类,是我自作主张添加进去的,随机择取,看不看由他随意。父亲看得勤快,加之偶有供应不及时,难免“断粮”。后来家里又订了一份《环球时报》,可以天天读。

    虽然父亲仍旧是不声不响地过自己的日子,但是他看他的电视,看他的杂志,看他的报纸,他的世界也有忧乐和关切,有我可能视而未见的色彩,或许还有我无法了解的秘密。

    五年前,父母终于得以搬回九山湖边的拆迁安置房居住。分开住后,如果有时间,节假日或周末我会带上老婆孩子回父母家过上一两天,吃吃饭,说说话,做做杂务,顺带完成调换杂志的工作。有一回,因为儿子参加课外补习,差不多间隔了半个月没去,母亲打电话过来说:“你爸念叨了。”

    我有点意外。不知道父亲是念叨他的杂志,还是念叨他的孙子。只要有念叨,不管是念叨什么,都好。

    农历八月十五,中秋。父亲和母亲,我和老婆还有儿子,全家围一桌子吃饭。大人们吃得差不多了,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看小家伙在狼吞虎咽。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吃完就起身离开,而是坐在背后默默注视着孙子,不说话。不经意间,我突然发现父亲嘴角竟然在微微地笑,笑容里的目光,清澈柔和如窗外明月。那是一种久违的、既陌生又熟悉的神情,虽然稍纵即逝,但是我确确实实又依稀看见了从前那个父亲,那个可亲可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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