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昌作家蔡应律认为,相信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人,其实是上了文学的当。我以为他的这个说法很对。
应律兄说,隐居田园远没这般浪漫。他还进一步推测,陶先生很可能饥一顿饱一顿。即便顿顿有饭吃,也可能吃的是冷饭、馊饭,或者是盐水泡饭。
喜欢陶先生,尤其是自命清高、自我感觉十分悠然的文人雅士可能会愤怒了,这简直就是侮辱斯文!那些尚未实现财务自由,心心念念回归田园的准文人、准雅士估计也会起了敌忾,认为持此论者不懂得诗和远方,只知道眼前的苟且。
然而应律兄的观点是有依据的。有陶诗为证(译文附后):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
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
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
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
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
嗟来何足吝,徒没空处遗。
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
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
这首诗题为《有会而作》,诗成于南朝宋文帝元嘉三年(公元426年),陶先生时年62岁,是饿着肚子写的。饿着肚子尚有雅兴写诗,说明他是文人,还说明他内心强大,倘若换了贩夫走卒,怕是只会按着老天爷骂,不是他娘的,就是他妈的。此诗的前面还有题记: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裁通。旬日已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
陶先生常常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跟所有的农民伯伯一样,鸡叫头遍就下地劳作,夜里在月光下扛了锄头回家,起早贪黑,到头来却吃了上顿没下顿,大热天还穿着过冬的棉袄,哪里是后人想象的那么“悠然”。
注意题记的结尾: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
啥意思?
现在我不把心里话说出来,后代子孙又怎么能知道呢。
毫无疑问,陶渊明想让后代子孙知道他的B面,知道他并不悠然或者说并非一直都很悠然。老爷子根本不可能想到,他的后代孙子——说错了,是后代子孙,看到这首诗,一律别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一个二个,一律只知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不是采菊,是不是有南山不重要,重要的是悠然。酒醉饭饱之余,茶杯中升腾而起的是炊烟,于是齐齐起了乡愁,纷纷打算回归。
陶渊明有没有悠然?当然有。至少他刚刚回归田园那一刻,摆脱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不再为五斗米而折腰,心中只有诗,只有悠然。然而诗歌是不能当饭吃的,要填饱肚子,得下苦力,还得看老天的脸色。陶公最困窘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在乞讨了。他在一首诗中写道,别人递给他一碗酒,顾不得文人应有的矜持,接过来便一饮而尽。
魏晋时期是乱世,官场险恶,朝不保夕,当官是高危职业,此其一;其二,陶渊明以诗人的直率,不肯与贪官同流合污,毅然“归去来兮”,田园是诗人的退路,也是诗人的远方,而且想象中的诗和远方相当美好: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有酒盈樽,倚窗寄傲,抚松盘桓,加上采菊东篱,有酒有诗,那小日子,啧啧,何等悠然!
在我看来,陶先生毕竟是当官的,毕竟尚有积蓄,毕竟不知道什么叫“汗滴禾下土”,富裕限制了他对贫穷的想象。因此,辞官之初,那日子肯定很悠然。
他的不悠然一定是把银子花光之后。没有财务自由,没有社保,没有红十字会,终日面朝黄土,土里刨食,先生的诗风变了,变成了“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
想那古代文人,头悬梁,锥刺股,所为者何?无非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锦衣玉食;无非齐家、治国、平天下;无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非流芳百世,名垂青史。即便仕途坎坷归隐山林,也是以退为进,博取更大的名声。如陶公这等坏脾气,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者,可谓凤毛麟角。其代价则是:挨饿。
需要肯定的是,所谓贫贱不能移,陶诗中“君子固穷是本志”,说明陶公自有其坚守。但无论他坚守的是什么,但一定不是“悠然”。
进入现代社会,竞争日益激烈,内卷无处不在,据说归隐终南山者为数不少,意志坚定者,最多半年便更加坚定地回了城。他们体会到了什么叫“由奢入俭”。
那就临时归隐一下好了。
应律兄说,当代“城市中产”喜欢带个帐篷,逃离城市和熟人环境,到野外去露营,仿陶先生悠然一下,然而,露营之地必须有wifi,人即便钻进帐篷去“享受孤独”了,心、脑、眼却在手机里跟东西南北中那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一起悲欢离合。
他还说:由此可见,当代城市人,即便偶尔“悠然”一下,也是伪悠然。
我想补充的是,城市人中为数不少的文人,甚至用不着去野外露营,他们文章远离当下,远离人间烟火,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南山”。
别上他们的当。
2023年11月5日于润城
附:《有会而作》译文
旧年的谷子已经吃完,新谷还没有登场。我也算得上是一个老农,遇上了灾荒年景。来日正长,灾荒远未度过。一年的收成,既然已无指望,眼下早晚之餐仅能勉强维持不至断炊。近十天来,才真正感到饥饿困乏。一年将尽,不禁慨然长叹,写下此诗以抒发怀抱。现在我如果不把心里话说出来,后代子孙又怎么能知道呢?
年少即逢家困乏,老来更贫常受饥。粗食淡饭愿已足,哪敢企求精美味!穷困仅次于子思,暑天已厌穿寒衣。一年岁月又将尽,何等辛酸又苦悲!施粥之人心善良,掩面之人非所宜。嗟来之食何足恨,白白饿死徒自弃。人穷斯滥非我愿,君子固穷是本志。饥饿贫穷又何妨,古来多有我先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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