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生长在炽平南的小村落里，九岁那年死了父亲，为了生计便时常早出晚归为人家做工，因其健壮瓷实如同牛犊，为人又憨厚耿介不耍心眼，小小年纪竟能抵上大半个劳力，引得各门各户称赞不绝。同龄的孩子敬他怕他巴结他，他却极少与他们嬉闹，只静静在一旁站着看着，仿佛一座小丘，小小的眼里常蕴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困惑与悲凉。
他晓得他们时常欺侮一个叫做“二丫头”的孩子。这孩子小他一岁，生得斯文俊秀，皮肤白而剔透，话语声极细，又总是咳着，身子轻薄的像一张纸片，风一吹便摇摇荡荡。他一出现，那些孩子便一哄地嘲他骂他，撕扯他的衣服头发，踢他的肚子屁股。他攥着小拳头，目光充满杀气，可稍一反抗便被更用劲地推倒，接着就有许多双脚踩在他身上，许多唾沫向他脸上溅去。他从不求饶或喊骂，蜷起身子咬牙挺着，只偶尔传出抑制不住的一声呜咽，像小耗子崽儿似的。
他不晓得这二丫头的父母是谁，也不晓得他何以得罪了这许多人，却也无心去问，他自己还被许多烦恼纠缠呢。这最伤脑筋也最令他发怵的一项，便是近来路过荒丘老坟间时常要遇到在人后追逐的蓝莹莹的鬼火。那荒丘是他去给人做工的必经之处。他毕竟是个孩子，怕鬼，为的这个，近来总是早退，可一次两次也还罢了，倘使日久就难免惹起些微词来。他不敢说与母亲，他不想惹得母亲忧愁。
那二丫头竟拖着伤痕累累的小身板儿找到他：“你最近回得早，出了什么事？”他不会撒谎，一五一十讲明了。二丫头沉吟良晌：“前些日子‘棍子头’掉山崖里摔死了就埋在那，那个小脑袋的秃瓢，你认识么？”
棍子头是村里的孩子，总是噗噗地打喷嚏，大鱼好几次见他把满手鼻涕抹在二丫头的长头发上。他呆一呆，随即惶恐起来：“我抢过他一块麻糖。”二丫头两手一拍：“这就结了，我刚好有一块，回头给你你再给他，他就不会缠着你了。”顿一顿，又蹙眉道：“不过也难保——人做了鬼都更厉害也更贪心的。”
他懵头懵脑地问：“那，那咋办，我没别的东西给他了。”二丫头眼珠子一转：“也好办，他怕彦雄，你去取彦雄一根头发来压在上头，一准把他镇住。不过你不能明着说，说了就不灵了，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彦雄比他们都大，是村里的霸王，会武功，江湖人称“雄少爷”，有传闻说他爸爸是黑帮的首领，没有孩子不怕他，连大人也都避他三分。大鱼浑身战栗起来，却是激动而非畏惧——他不屑与别的孩子打架，怕一不小心打死了他们，可他老早就想会会这个“霸王”了，这是真正值得他一战的对手。
所有的孩子都赶来看这场盛世空前的战斗，一双双小眼里放着光，一张张小嘴叭叭地吐着泡。大鱼还打不过彦雄，被按在地上揍得青头肿脸，彦雄却只在胳膊肘擦破一点皮。可他虽败犹荣，手高扬着，两个指头紧紧捏着一根头发，好像得了什么稀世珍宝，又如同擎起庄严的旗幡。
二丫头随他一起到那荒丘坟地上。他将麻糖与头发一并搁在棍子头坟前，双手合十拜上几拜。二丫头却不拜的，在一旁站着冷冷地笑。他两个在荒丘上边转悠边聊了许多话等候着天黑，大鱼方才知道二丫头叫做彦君，这伙孩子欺侮他全是受了彦雄教唆的。彦雄说这家伙有痨病，身上带了毒的，还不要脸冒充我弟弟，你们给我打他，往死里打，打轻了我要骂人，打狠了我还有赏，真的打死他倒好——我雄少爷怎么会有这种半男不女的病秧子弟弟！
天完全黑下来，鬼火幽幽如常而至，大鱼脸吓白了，拔腿就跑，鬼火一跳一跳地追着他。彦君却不着慌，两手一拦，定定地挡在中间，鬼火也止住不动了。大鱼怔一怔，胆胆突突走回来。彦君一扬眉，声色俱厉道：“棍子头棍子头，大鱼还了你麻糖了，你还纠缠什么！”
鬼火抖一抖，似乎飘远了些。彦君点一点头：“原来是这样。”大鱼忙问：“怎样？”彦君道：“他感激你，特意赶来给你照路的，不会伤你，你从今往后不必怕了。”大鱼长舒一口气，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钦佩，问他：“你就不怕鬼么？”他凄然一笑，眼里波光莹莹：“不怕，我和他们是同类，我是‘痨病鬼’么。”
从那以后，欺侮彦君的孩子渐渐少了，偶尔碰上几回，大鱼再忙也要从田埂间跑过来，用比他强壮得多的影子罩着他。那些孩子奈何不得大鱼，咕囔几句悻悻去了，这样赶跑一茬又一茬，最后招来了彦雄。大鱼和彦雄打架从没赢过，可也算不得输。孩子之间的较量，只要没有一方说过认输就不能论定的。
慢慢地彦雄不再来了，再也没人敢欺侮彦君，大鱼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彦君在众人面前消匿了一段时日，再度出现时，大鱼惊异地发现他竟开始与彦雄称兄道弟了。从前欺侮过他的那一伙孩子不光认“雄少爷”，同样还认“君少爷”。彦君远远地瞅见他向他招呼，他狠狠啐上一口，转过头去继续做他的活。
后来，雄少爷的呼声渐渐沉寂下去，君少爷的名头高涨起来，彦君代替了彦雄成了新的“霸王”。彦雄的“旧部”有不服的去找彦君挑战，彦君冷冷笑着并不回应，自有下面的给打发走，实在凶顽固执打发不得的，彦君一消出手就将他手腕卸脱了臼，末了却还给他接上，告诫他日后少惹麻烦，引得众孩童皆尽叹服。再后来听说彦雄死了，是掉山崖里摔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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