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桃李满
教人数数大半辈子,如今落得在校门口数人头看大门,每天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不用操心那帮学生仔子倒也轻松自在。
前几日后勤组的送了几张学生用过的旧桌子,说是几年前的拨款终于到了,可以给学生换新桌。老李他们把稍微新一些的都搬回了家,剩下一个被刮花的留在传达室里。
热水开了,冲开茶叶,这样的香味总是最好闻。
“汪老师!”
我一抬头,透过眼镜上方的夹角看到一个小伙子,浓眉大眼,鼻梁骨高得很,模样倒是周正,叫我汪老师,应该是以前带过的学生吧。见我冲他点头笑了笑,到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我招呼他坐下,见我眼神还是有些疑惑,他夸张地啊了一声,问我:
“汪老师!您不会不记得我了吧?我可没少挨您的骂,您还收过我两本歌词本,说我一个男孩整天捯饬这些像什么样子。”
我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张…张什么来着…
张子安!”
大概是退休前几年我和杨老师一起带的班,班上那个最闹腾最调皮整天花花肠子的家伙。
“那个时候像个毛猴子似的,几年不见,一下子长成大人啦?我算算啊,今年得读大学了吧?”
见他笑着点了点头,我递过一杯水,本来想问问他在哪读大学呀,学得什么专业,想着又觉得有些啰嗦,想着要不要倒杯水招呼他。
“汪老师您别客气,我不渴咧。我9月份就入学了,在a大,学的中文系。想想,我还是杨老师退休前一年转学的,好多年没回来了,今年回来看看。”
我也索性他对面坐下,拍了拍他脑门:“学中文好呀,你小子要是学数学我才要真奇怪了。”
“哈哈。”
历春二,众生亭
我叫杨文远,是2班的副班主任,今年已经是我教书的第36年,带完这一届,明年,我也差不多想退下来了。
七月流火,夜里已经凉快很多了,学校的福利小区已经建了很多年,住在这里的大多是认识的同事,时不时有人跟我和老汪打招呼。
道旁的林荫路有一排电话亭,已经渐渐的没有人再用了。学校里发的电话卡,我都没来得及用就换了手机。当年读书的时候,想要在电话亭打电话还得排队。后来,到我教书的时候,学生们跟家里联系也是基本靠着这电话亭。
那天,看到有个学生在电话亭旁抱着电话哭个不停,看身形有些熟悉,,凑近一看,是班里的学生,常如珏。
“如珏,你哭什么呀?”
她的手掌有一些墨迹,近看是一串数字,像是电话号码。
“没什么,老师……我就是有点想家。”见我一直盯着她的手掌看,赶紧把手掌收拢了。
想想这些孩子还算懂事,偶尔有几个调皮的,也都是小打小闹,小小年纪就在这寄宿学校,哪有不想家的?我安慰了几句,也没多说。
不过公用电话亭里,也有些趣事,那天回家,就看到有个人在大骂:“你小子有病啊?打电话到公用电话亭来,还问这里是哪里…”怕是接了别人当时没接到,看到来电显示才回过来的电话吧,我也只是笑了笑,最近班里有个爱找麻烦的淘气鬼转学走了,我和老汪也清闲了不少,我见天色还早,就去找老汪聊天了。
历春三,念奴娇
初夏的周三,下午第三节,最是难上。学生们厌学状态不好,老师们也是最乏累时间段。年级组只好让我这个副班主任来上我们班的课。谁让我们班有几个出了名的泼皮破落户呢。他们除了班主任老汪,也就服我一点。
“大家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想睡觉的起来站一下。”
唰唰,后排两个男生站了起来,还顺便伸了个懒腰。
“你们两,站没站相,不好好站着就给我出去操场跑圈!”
其中那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顿时两眼放光,很是期待:
“杨老师,你说真的呀?”
话音刚落,沉寂的教室像炸开了一样,满是不同音调的哄笑声。我哭笑不得,但还是绷着脸,低声吼道:“你想的美!不好好醒瞌睡就给我抄课文,就抄你们老是背不下来的,赤壁怀古,100遍。还有谁想睡觉的,跟他一起抄。”
班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刚刚站起来的两个男生也都坐下去了。
我讲完了课文,就开始介绍课外古诗词,毕竟新课标对课外阅读也是有要求的,特别是古诗词这一块,一直是我们班的弱项。身为教研组长,我肯定得想点有效的办法,于是就让他们轮流在语文课上推荐古诗词。
“这次轮到谁了?”
前排一个带着金属框眼镜,看上去有些青涩的女生站了起来。她叫常如珏,是我的得意门生,班里的语文课代表,我教了她一年,印象中她一直是个学习刻苦努力,懂事的好学生。
“轮到常如珏同学是吧?来,上讲台来吧。”
“啊呜~”
常如珏讲到一半,被一声突兀的哈欠声打断,从后排传来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我把桌子一拍,止住了台下的偷笑声。
“张子安,又是你?给我站到后面去!”
想着是男生,我也就没有太守住脾气,我明显看到有几个学生被震得一颤。
谁知当事人倒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老师,这首诗有问题,我觉得写得不好。”
见我没有阻止,他继续说道:
“近乡情更怯?他回自己家干嘛要害怕呀?里面不都是他认识的家人朋友吗?‘不敢问来人’就更奇怪了,那是他自己的地盘,他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生活,他为啥不敢问自己的亲人朋友在哪里?不是应该很想知道他们在哪,过得好不好…”
“你给我闭嘴!站到门外去,别在这里给我瞎说,自己不学还影响他人,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生气伤肝,但面对这些捣蛋鬼,特别是张子安,想不生气都难。
见台上的常如珏愣着看着门口,也许是被我吓到了,我放软了声音提醒她。
“如珏,你继续说吧。”
“恩,好……”
历春四,华年烈
“欢迎大家来到2班,我姓汪,三点水,一个王字那个汪,从今天起,就是大家的班主任,也是大家的数学老师。”
新开学第一天,我又开始带新的班,又和老杨搭档,最好这个班上能少几个调皮鬼,我俩也省点心。
“啊?班主任教数学呀?我最讨厌数学了。”
我不想在刚刚见面就发脾气,我看了看,是一个浓眉大眼鼻梁骨挺高的男孩子,看上去小刺头是新剪的,撅着嘴一脸不高兴。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说道:
“那么下面,我开始点名,点到名的同学,答到,然后站起来一下,我也认识认识大家。”
“毕霞飞”
“到”
“李立毛…李立毛?李立毛同学没来吗?”
我望了望台下,一个个子挺高的男孩子站起来,抿了抿嘴:
“老师…我叫李立麾,那个字…念麾,不念毛。”
“哈哈哈,老师也会念错字呀,好蠢!”
一声突兀的笑声传来,我一看就是刚才那个说讨厌数学的男孩子。“这位同学,我忍你很久了啊,你很爱插嘴是吧?你没有念错字的时候吗?难道在别人做错的时候你就只会嘲笑别人吗?”
班上的偷笑声,渐渐小了,我继续点名:
“常如玉…常如玉同学到了没有?”
“到…”
我原本有些烦,但看到一个女生怯生生地站了起来,也值得耐着性子说道:
“老师叫你要站起来答到,知道了吗?”
她点头坐下,我叹了一口气,今年还是一如既往地累呀!
课后,我刚要离开教室,被一个女生给拉住,好像就是刚才那个叫了半天不肯起来的女生。
“有事吗?”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些。
“老师,我…我叫常如珏,不是常如玉,珏,是不是普通的玉,是玉中之王的意思。”
我看着面前这张有些稚嫩的脸,又看了看身旁瓷砖印上的自己的脸,自嘲地笑了笑。
“…这样呀!
对不起,老师认错字了,老师向你道歉,老师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了好不好~?”
眼前的女孩笑了笑,转过身回到了教室,一同转身的,还有趴在窗台上看了我们很久的小刺头男孩。
五,夕阳调
张子安那小子转过头如最开始那般对我笑了笑:“汪老师,我留个您的电话吧,下次叫上杨老师,咱们仨喝酒去!”
我拿出平时不太用的智能手机:“你自个儿存一下,这手机是我儿子才给我买的,我不会用。”
他礼貌地接过手机按了起来,我接着说道:
“我们那时候都是用电话卡打电话,学校里发的卡都用不完。”
他没有抬头,继续按着我的手机:“是呀,我们读中学的时候还在用电话卡呢!那时候我们家里只有一台座机,还带来电显示的呢。现在,人手一台手机了。”
他把手机还给我,我接过,他继续说道:
“说起来,还有一次呀,看到一个未接电话,我给回过去,结果那头说,你小子有病呀,这里是公用电话亭咧。”
“哈哈,可不是吗?你小子,啥陌生电话都给回。”
“汪老师,这桌子和我们当时用的好像!”
我喝了一口茶,笑道:
“可不是吗,这就是你们用的那批桌椅,前几天才送来传达室的,用的久了,都被划坏了,前前后后,都是划痕。”
对面的小子站起来,冲我笑了笑。
“你等着,我还是给你泡杯茶吧,说这么多话,嘴巴不干呀!我这还有饼干,你吃不?”
“好咧!谢谢汪老师。”
那孩子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小时候调皮得很,长大了倒是个懂事孩子,泡茶的间隙,我见他转过身观察着那张桌子,手掌不住地摩擦着那些杂乱的划痕。突然,他停住了手掌,凑近桌子,细细查看着什么,看着看着,本来摊开的手掌想要握成拳,却好像突然没了力气。
“…汪老师,还是不用麻烦了,我还有点事…我…我得回去了。”
我放下手中的饼干和茶叶,耳边热得快还在运作,一壶热水还没完全烧开,这孩子的声音似乎都不太一样了。
“你大老远过来,不进学校看看?你们这些学生返校,不都是得看看以前的寝室和教室吗?”
那孩子透过传达室的窗户看了看学校,冬时天凉,花都谢了,只有碰着书本的雕像,多年不变地立着,他弯了弯嘴角:
“不了…老师再见。”
“好咧!”
几天后,老杨来看我,我跟他说起张子安的事,见老杨一脸感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哪个孩子初中那会儿不调皮?你看把这课桌划的。”
老杨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书桌,我继续说道:“你看,这字儿都写错了,长安的长字,它写个非常的“常”哈哈,现在的小娃儿,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来的词,就到处乱刻…常安常安,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我见老杨看了那个陈旧的课桌许久,没有再说话。
六,历春
午后,一丝温暖的风吹过,老汪搬了两张椅子,和老杨一起晒着太阳。老杨喝了口茶,不经意地问道:
“张子安他,有没有进学校去看看?”
老汪摇了摇头。
老杨的目光有些闪烁,他想起了一首多年前自己学生在讲台上念起的诗。
冬日的校园再次被阳光笼罩,寒暑过尽快被忘却的春天又要到了。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终
历春
网友评论
哈哈,有新的我再发给你看呀吼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