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鸽子小记
孔令兴
回想自看过《红高粱》影片后,几十年了,再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一场电影。今年宅家躲疫期间,从电视上看了一场叫《樱》的片子,首映时间是1979年,可谓老片子!故事讲的是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后,有大批日本人撤离中国,其中有个妇人高崎,贫病交加不得已把未满周岁的女儿光子交给了中国的善良陈嫂抚养。陈嫂以手镯为信物,让她日后可凭此找回女儿。几年后,高崎寄来手镯认女,改名为陈秀兰的光子与陈嫂和哥哥陈建华别离、重逢、团圆的故事。其中有光子离别的途中,哥哥陈建华提着鸽子笼飞奔而来的镜头,久久萦绕在我心头。原来是光子和哥哥在玩耍时无意间捉到了一只鸽子,光子想要,哥哥不给,说是有笼子时再给她。光子便把这只鸽子带回了日本。影片再没出现这只鸽子的任何信息,可这只鸽子不知怎么的却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一只鸽子,又一只鸽子,催“遣春温上笔端”,这是鲁迅先生的话,也是一只和先生结缘的鸽子!
那是1932年,一二八事变期间,日本友人西村真琴博士在上海闸北三义里废墟中得到一只病饿的鸽子。他想将鸽子带回日本,待其繁衍后,作为中日友好的象征再送回中国,不料次年鸽子遭到黄鼠狼袭击亡命。西村将鸽子埋在院子紫藤树下,取名“三义冢”,并建玲珑小塔,名曰“三义塔"。他绘画这只鸽子,并寄给鲁迅索诗,鲁迅先生即写了光耀千秋的“题三义塔”诗。
诗曰:“奔霆飞焰歼人子,败井颓垣剩饿鸠。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首七言律诗是鲁迅先生应友人征请题咏的酬对诗,也是一首咏物抒情诗。这类诗作在旧体诗中大量存在,但这首诗,不仅平仄格律毫无瑕疵,内容意境却也别开新趣,从咏鸽子这件小事生发出了一个巨大深广的中日友谊主题,略得窥见先生思想的深邃。
我们来欣赏一下先生的这首诗,诗的前两联实写,通过一个鸽子的遭遇,既写出了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残暴罪行,又写出了日本人民不同于日本侵略者。后两联是虚写,抒情和议论,并寄以重归和好的希望。这首诗爱憎分明,构思完整、回味无穷。首联“奔霆飞焰歼人子,败井颓垣剩饿鸠。”“奔霆”似的炮弹,“飞焰” 似的烈火,残杀了成千上万无辜的中国人民,到处是一片瓦砾焦土,在那败井残垣的废墟中,残留下一只失去饲主饥饿的鸽子。先生亲历,感同身受,浅显的诗句,揭露控诉了日本法西斯的罪恶暴行,真实地描绘了日寇对我国上海施行狂轰滥炸的情景。人民惨遭屠戮,就连一只小鸽也难逃战火蹂躏,先生怎能不悲哀、愤怒!颔联“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幸运的是鸽子遇到了仁心大爱的西村博士,被他拯救出来带回日本。受到了精心饲养,死后又埋葬建小塔,并题名“三义塔”纪念。
诗的首联领联写实,颈联尾联写情,由咏物转入抒情,由鸽子的遗骨而引起诗人无限思念和不尽的遐想。“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诗人因鸽子而想到“精卫填海”的神话故事,想到那“三义塔”下的鸽子从睡梦中醒来,就像精卫鸟一样,衔西山木石以填平被阻隔的东海,重新架起了神州与瀛台友谊的桥梁。不正象征着我们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联合起来,精诚团结,矢志不移,共同反抗日本军国主义侵略的污浊恶流,为两国人民的和平友好而共同努力。诗人把浪漫的神话与鸽子葬于瀛洲联系起来,把神话故事与现实联系起来,把鸽子与人民联系起来,深情地表达了两位友人共同期盼的眷念之情。只要有“精禽梦觉仍衔石”的决心和精神,那么“斗士诚坚共抗流”的愿望就必然会变成现实。尾联“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是全诗的主题宗旨所在。诗人深切地相信,今天中日两国虽然隔阂很深,但是兄弟的情谊仍然存在,在度过漫长艰苦的岁月后,历史遗留的恩仇宿怨终将在相见一笑之中化为金灿灿的友谊之花。正如鲁迅先生在写这首诗之前四个月的1933年2月致小林多喜二家属的唁电中说的那样: “日中两国人民群众,亲如兄弟。资产阶级欺骗人民,用血在我们中间制造鸿沟,并且仍在继续制造。但是无产阶级和他的先锋队正在用自己的血来消灭这道鸿沟。”岁月并没有辜负诗人殷切的期望,39年后的1972年,中日两国人民终于填平了 “鸿沟”,恢复了睦邻邦交。
由此我开悟了,明白了《樱》电影里的那只带回日本鸽子的命运,虽不知所终,但它的精魂一定存在!中日邦交正常化后,中日合作的一项工程中,那个作为日方专家组成员的光子秀兰,不是回来了吗?那个秀兰光子不是重又回到养育她的石佛村吗?与她的陈妈妈、建华哥哥相拥而泣、团圆重逢么?
疫情当前,那书写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救援物资不是空运到武汉了吗?
我分明看到了那两只鸽子的精魂游荡在中日那万里长空,久久地徘徊、盘旋,久久地徘徊、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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