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主义直到大约 17 世纪通过勒内·笛卡尔(Rene Descartes)的著作才得以完全成熟。在讨论理性主义的替代者之前,我们先来考察笛卡尔的理性主义观点。
知识理论永远不可能在真空中产生,它背后总是存在着心理、经济、社会和政治条件,它们是知识产生的动力。激发柏拉图建构其理论的外因与笛卡尔明显不同。柏拉图是名门之后,生活在旧的贵族统治体制逐渐瓦解,新兴商业阶层和早期民主精神开始出现的时代。在此之前的两百年间,社会条件和智力条件相互结合,逐渐削弱了旧贵族价值观的道德权威。这种价值观以荷马和赫西俄德的神话为标准。随着荣誉、忠诚、勇敢等旧价值以及贵族统治的自然权力的解体,平民价值观取代了旧价值观。但是柏拉图认为,这种平民价值观其实是贪婪和对权力的渴求,只不过有所掩饰而已。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所处的时代,这些新价值观被以“智者”著称的修辞学专家所教授。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看来,这些人似乎是在恶意欢庆一个中心并非保持不变的世界。为了抵消智者的败坏作用,为了维护能证明精英统治正当性的体制,柏拉图不但要抨击智者派,还要反对荷马的权威地位,并代之以纯粹理性。荷马的著作体现出来的贵族价值观是柏拉图所希望支持的,但是荷马除了用充满诗意的言语唤起人们的感情,并未对这些价值观做出任何辩护。如果柏拉图要为这些价值观作理性的辩护,他就必须以哲学(即理性的代言人)来取代诗歌(体现在希腊的神话和戏剧中)的影响力。17 世纪的笛卡尔面对的不是诗歌与哲学的对立,而是宗教与科学的对立。笛卡尔生活在新科学诞生的时期。他出生时,哥白尼去世才四十年。笛卡尔与伽利略、开普勒是同时代人。他去世时,牛顿才只有八岁。实际上,笛卡尔本人二十多岁时就发现了解析几何,对科学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那时,新兴科学与日俱增的力量已经开始挑战教会日益衰落的权威。教会统治已有千年之久,但在笛卡尔出生前的两百年间却遭受了几次巨大的挫折(各种教派内部分裂、不受世俗统治者的青睐、新教改革的产生)。教会不仅在竭力维系它所拥有的政治权力,而且也在竭力维系它对人类自身道德形象的监护权。正是在这方面,新兴科学对宗教权威发出最直接的挑战。1632 年,宗教法庭逮捕了伽利略,对他进行审判,并裁决他犯有渎神罪,双方的冲突达到白热化程度。导致伽利略被捕的具体原因是他发表了一篇文章,文中提到他发现木星有四颗卫星。人们也许不能马上明白为什么“木星有四颗卫星”这个观点会威胁到宗教权威,下文将会就此作出说明。
伽利略事件威胁到以下传统观点:上千年来,人类“高贵”的观念与以下这种观念紧密相联:上帝在宇宙的正中心创造了伊甸园(即“实在”的脐部),宇宙的其余部分像同心圆一样从伊甸园发散出来形成。这种观念认为,人类上演的剧目是宇宙的核心剧目,宇宙中其他任何存在物只是作为人类剧目的见证人而被安排于此。这种观念的作用在于赋予人类的行动以意义。即使某个人的生命充满不幸(中世纪确实存在着大量不幸),至少这种不幸也是有意义的。因此,即使最悲惨的人类生存状况,也有着某种高贵性。
但现在,人类生命的这种高贵观念突然遭到哥白尼理论的威胁。哥白尼认为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事实上地球和其他行星都围绕着太阳运转(因此日心说而不是地心说才正确)。如果地球只是在太空中飞驰的天体,并不比宇宙中其他天体具有更多或更少的意义,那么这个发现对于人类“高贵”的观念来说意味着什么?(弗洛伊德曾经说过,人类的高贵性遭受过三次致命打击:第一次,哥白尼发现人类不是宇宙的中心;第二次,达尔文发现人类是一种动物;第三次,弗洛伊德发现这种动物有病。)但有个科学事实阻止了哥白尼的激进理论在当时大获全胜。这个事实无可争议,即月亮围绕地球转。如果日心说是正确的,月亮为什么还会绕着地球转呢?为什么月亮不绕着太阳转,就像地球按理应该绕着太阳转那样呢?现在你就能够明白伽利略发现的意义了。如果木星的卫星围绕木星运转,那就证明卫星可以围绕并非宇宙中心的行星运转。这个证明把地心说理论的最后支柱也拆除了。
与伽利略类似,笛卡尔发现他自己处于某种尴尬境地。他本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并不希望与教会当局发生冲突。但他刚刚完成了一部有关物理学的手稿《世界》,他知道其中许多章节与伽利略的观点一致。所以他没有出版这部手稿,而是决定写一本哲学著作,创造一种智性的和谐氛围,调和科学和宗教。他想要表明,成为“笃信宗教的科学家”并不会自相矛盾。实际上,他想表明,科学本身的可能性以某些神学假设为先决条件。他将此书命名为《第一哲学沉思集》,并把它献给“最博学、最杰出的人:巴黎神学院的院长和圣师们”。
笛卡尔在题辞中对索邦(巴黎神学院的别名)的神学家们阿谀奉承、卑躬屈膝,但在写给他的朋友麦尔赛纳神父的信中,他却用了一种非常不同的语调,“我想说(并且仅仅在我俩之间说),这六个沉思包含了我物理学的所有基本观点。但是请为我保密,因为如果他们(神学家们)知道,就不会乐意接受我的观点了。”
在我看来,笛卡尔成功地完成了任务。就我所能确定的范围来看,天主教教义在此没有与科学发生正面冲突。笛卡尔已经证明这种冲突并非不可避免。我认为,当今大多数对科学理论的宗教式反对似乎都来自某些新教阵营(例如,反对教授达尔文的进化论)。新教教徒们也许仍在等待着他们的笛卡尔出现吧。
我们接下来讨论笛卡尔在《沉思集》中所建立的认识论。笛卡尔在该书第一段就宣布了他的宏伟计划:“如果我想在科学上建立起某种坚固可靠、经久不变的框架,就必须彻底认真地摆脱之前接受的所有观点,然后在此基础上重新开始。”
请注意这段文字中的关键比喻,该比喻源自木匠业。知识被比作一座大厦,所有的上层结构都依赖于地基,地基打得有多牢固,大厦就有多坚固。(你会发现,哲学家们经常围绕关键比喻展开其观点。比如,你可以想想太阳和阴影的比喻在柏拉图思想中起的作用。)笛卡尔继续写道: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笛卡尔所用的方法,即著名的怀疑方法。怀疑方法有一个经典表达:万物皆可怀疑(De omnibus dubitandum est)。这个经典表达要求笛卡尔怀疑任何命题,只要能够找到哪怕一点点的怀疑理由。注意,怀疑方法与法庭不同,它并不要求怀疑具有合理性;相反,任何可能的怀疑都足以使命题无效。所有这些怀疑都有一个目的,即试图找到某个不能被怀疑、不容置疑、绝对可靠的东西。这种绝对的确定性如果存在,将会是知识大厦的基础。
我将继续前进,躲开我能够想象出有一点点可疑的什么东西,就好像我知道它是绝对错误的一样。我还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直到我碰到什么可靠的东西,或者,假如我做不到,至少直到我确实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可靠的东西。
笛卡尔并没有将他的准则“万物皆可怀疑”作为生活方式加以推崇。这个准则是哲学游戏的一部分,但却是严肃的游戏。游戏的目的是发现知识的基础,如果确实存在有待发现的基础。如果这个基础不存在,人们就会放弃游戏,回归到真实的生活。但他们回来时带来的犬儒主义,将比进行这个游戏之前还要严重,因为他们已经“知道”知识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意见、传闻、偏见和激情。“知识大厦”建立在流沙之上。笛卡尔的方法就是他本人为“中心保持不变吗”这个问题找寻确定答案的方法。
我们接下来回到《沉思集》的方案。笛卡尔继续写道:
直到现在,凡是我当作最真实、最可靠而接受过来的东西,我都是从感觉或通过感觉得来的。不过,我有时觉得这些感官是骗人的;为了小心谨慎起见,对于骗过我们的东西就决不完全加以信任。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笛卡尔在掀掉知识大厦的腐朽房梁时,用的不是撬棍而是推土机。既然感觉是众所周知的骗子,它们就应该受到彻底的怀疑,这就意味着一切建立在感觉基础上的信念(毕竟,大多数信念都以感觉为基础)都应被抛弃。但是,笛卡尔突然怀疑自己也许把大厦捣毁工程推进得太快了。他说:
可是,虽然感官有时在不明显和离得很远的东西上骗过我们,但是也许有很多别的东西,虽然我们通过感官认识它们,却没有理由怀疑它们:比如我在这里,坐在炉火旁边,穿着室内长袍,两只手上拿着这张纸,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怎么能否认这两只手和这个身体属于我呢,除非也许是我和那些疯子相比?那些疯子的大脑让胆汁的黑气扰乱和遮蔽得那么厉害,以致他们尽管很穷却经常以为自己是国王;尽管一丝不挂,却经常以为自己穿红戴金;他们幻想自己的脑袋或者是陶制的,或者只是南瓜,或者是玻璃做的。但是,他们是疯子,如果我也和他们相比,我的荒诞程度将不会小于他们。
所以,这就是勒内·笛卡尔,穿着睡衣独自坐在壁炉前的桌子旁。(他的舞台与苏格拉底的相当不同,苏格拉底在雅典的街头进行哲学探讨,从本质上将哲学视作一种社会活动!显然,自希腊时代以来,思维的观念已发生巨大的变化。)笛卡尔盯着自己的手思索,“这是我的手。”他怎么可能错误呢?只有疯子才会盯着自己的手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如果你下课以后看见有人坐在校园的草坪上,盯着自己的手,并且对你说:“我不确定这是我的手。”你不会说:“你是个哲学家!”而会说:“神经病!”笛卡尔对此完全清楚,但在极端怀疑论的限制下,他确实怀疑过他是否正在看自己的手。(顺便说一下,你注意到笛卡尔对疯狂绝妙的巴洛克式的描述了吗:“……小脑……让胆汁的黑气扰乱和遮蔽得那么厉害……”)笛卡尔接着写道:
同时,我必须记住……我有睡觉的习惯,我的梦里会出现跟疯子们醒着时所做的一模一样、有时甚至更加荒唐的事情。有多少次我夜里梦见我在这个地方,穿着衣服,在炉火旁边,虽然事实上我一丝不挂地躺在我的被窝里!……我提醒自己,我时常在睡梦中受到这些假象的欺骗。细想之下,我分明看到没有什么确定不移的标记,使人能够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清醒和睡梦,这不禁使我大吃一惊。
你明白笛卡尔的观点了吗?你能驳倒他吗?你能想出一个检验方法证明你现在不是在做梦吗?显然,掐自己(像连环画中的人物那样)是不管用的,因为很可能你是在梦中掐自己。同理,你也不能问你的邻居“我是在做梦吗?”你可能是在梦中梦到她的各种回答。事实上,笛卡尔似乎让我们一筹莫展,因为驳倒他的唯一方法就是想出不可能出现在梦中的检验方法。但是任何检验方法,只要你能想到,你就能够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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