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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于风
我们村和倪妮是邻村,送倪妮到家后,我一路小跑回到村子。我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趟于风家,反正他家就在我家隔壁。于风还没回去,于风爸正在条桌上一边听着秦腔,一边研磨中药。于风爸用自制的小秤称重,然后将药材倒进器皿里一通捣鼓。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我和于风爸打了招呼,正准备回去,于风进来了。
“接着!”于风丢给我一个苹果。
我接过苹果,咬了一口:“人我给送到了,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我其实想对于风说,最近小心点。那几天我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
出门的时候,我不小心撞上于风家搁在走廊的棺材,那是于风爷爷为自己置办的,老人今年高寿80,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但是却坚持为自己打了一口棺材,好像非要见到棺材心里才踏实。老年人的心思,年轻人哪里会懂。
我扶着腰,于风家我没少来过,明知道走廊有棺材,却硬生生的撞上去,莫非这也算凶兆?
“那个,最近要是没什么事,晚上早点回家。”
“你没事吧?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于风大口啃着苹果。
“嗨,我走了。”我在想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于神经了。
我们家和于风家祖上三代都是邻居,听我奶奶说,于风的太爷爷是个秀才,到了于风爷爷这一辈,靠做棺材为生,十里八乡差不多都是在于风爷爷一手打造的棺材里入土为安。到了于风爸这一辈,完全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用于风爷爷的话说,往墙上钉钉子都能拿锤子把自个的脚给砸了。看于风爸这架势,也不是匠人之才,于风爷爷只好放弃传手艺给于风爸的念头,任由于风爸自由发挥。
于风爸打从娘胎生出来就落下小儿麻痹的病灶,拿于风奶奶的话说,不知道是得罪了哪个娘娘,受此惩罚。于风爸打小腿脚不利索,只要于风爸上街,后边总是跟着一帮鼻涕虫,恶作剧的模仿他走路的样子,一边模仿一边忘乎所以的大笑。于风爸也不理会,只管一瘸一拐走自己的路。鲁迅爷爷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于风爸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笑去吧。
于风爸生得弱不禁风,却自小迷恋各种草药。村子后边有座山,在于风爸看来简直就是活化的《本草纲目》。于风爸经常跑去山上,神农尝五谷似的,把找来的草药放进嘴里咀嚼,和书上讲的进行比对。念中学的时候,于风爸晚上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医书,差不多把小镇上能借到的医药典籍全部看了一遍,笔记快赶上牛津词典那么厚了。看来兴趣的确是最好的老师,于风爸靠着勤奋自学成才,成为村里顶呱呱的赤脚医生。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于风爸毫无悬念的落榜,他懒得复读,跟村里开了个小诊所,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几块钱的药就能医治好,比去卫生所实惠太多,村里人都管于风他爸叫“华陀再世”。可是于风爸这位华佗救得了别人,却救不了自己的妻子。这么多年,于风妈的去世成了于风爸心里的一块隐疾。
听我爷爷说,于风妈是个哑巴,是于风爸早年在唐山采集药材时遇到的姑娘。于风爸在遇见于风妈以后,其他姑娘就再也入不了他的法眼。于风妈虽然是个哑巴,但是生得面目清秀,加上为人心地善良,手脚勤快,深得于风爸的喜爱。于风妈不顾家里反对嫁给于风爸,从河北只身来到陕西。两个人婚后靠于风爸给四里八乡的村民看病收取的微薄诊金维持生计,小日子虽然过得紧紧巴巴,但也和和睦睦,美满幸福。可惜天意弄人,于风妈在生于风那年大出血去世了。于风打从出生就是个没妈的孩子,于风爸一直觉得是于风克死了他妈,于风是老于家的扫帚星,丧门星。于风急红了眼,说又不是他上赶子非要要跑出来,有本事把他塞回去啊?
每次于风顶嘴,于风爸就抄着家伙什追着于风,父子俩绕着墙根满院子追撵,鸡飞狗跳。印象中这样的盛况差不多隔三差五就会上演一次。那时候我最多七、八岁,听到于风家吵吵嚷嚷,我像踩了风火轮似的跑去院子,骑上墙头等着看热闹。不多会,就见于风和他的跛子爸从屋里追到院子里,于风爸走起路来像骆驼似的,身体一上一下晃动着,想跑又跑不快,样子极为有趣,我忍不住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冷不丁一个鸡毛摊子“嗖”的一声隔空飞过来,我上身失去重心,差点从墙头上掉下来。我奶奶气得直骂我缺心眼,跺着小脚拧着耳朵把我从墙头上拽下来,拽回家里。我不服气,找我爸理论。我爸抽着旱烟,一缕青烟从他老人家头顶飞升。我爸双唇紧闭,脸色铁青着一言不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于风妈的去世和他哥哥有关系,而他哥哥的去世和我家有关系。准确的讲,我家欠于风家一条人命。
这事要从很多年前说起,那时我爸还没发达,我爷爷一咬牙,用棺材本买了一辆挖掘机。从此,我爸开着挖掘机在方圆几百里四处找活,哪里有工程,哪里就有我爸。我爸凭着脑子灵光,几年后鸟枪换大炮,成为包工头。那时候我和于风还小,于风上边有个哥哥,那年于风的哥哥高考落榜,正好我爸工地缺人,都是乡里乡党,平时关系也不错,于风的哥哥就在我爸工地上当小工。天有不测风云,于风的哥哥在工地上运水泥的时候,被一块凭空落下的砖头砸到。砖头不偏不倚正砸在于风哥哥的后脑勺上,于风的哥哥应声倒地,再没醒过来。于风妈得此消息当下昏死过去,醒来后更是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于风爸在一夜之间白了头。于风的哥哥在我家的工地上意外丧命,我爸一直觉得对不起于风爸,但是又无从补偿。
人生最大的伤痛莫过于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于风爸原本就沉默寡言,从那天起变得更加沉默了。于风的妈妈不忍心看着于风爸痛失爱子,决意冒着四十三岁高龄产子的风险,为老于家再添一子。于风妈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谁知生产当天大出血,村里医疗条件有限,加上大雪封山,城里的医生赶不来,任凭于风爸急红了眼,汩汩的鲜血决堤般从于风妈的身体里往出流淌。于风妈在关键时刻拼尽最后的力气,用手势艰难的做比划。于风爸看懂了,于风妈意思很明白,让他保孩子。于风爸把头转过去,抹一把脸,哀嚎一声,老泪纵横。
于风的出生是以他哑巴妈妈的去世为代价换来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横亘在于风和他爸中间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但于风和自己爸多年来少言寡语、不怎么讲话倒是真的。
直到于风遇到倪妮。年少的爱恋更多的不过是荷尔蒙分泌过剩的产物,狂热又盲目,轻易承诺而不求结果。命运安排我、于风还有倪妮在十七岁那年相遇,我们谁都想不到,我们改变了彼此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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