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叶儿
——读刘彦辰《外婆谣》札记
“外婆的手很灵巧,
经常剥花生,剥葵瓜子,剥核桃,
剥巴旦木给我。
外婆说,她的外婆有一双更灵巧的手,
‘她住在天上,
时不时会剥一颗星星给我。’ ”
我的外婆,也有一双灵巧的手,能够将圆圆的大倭瓜变成一圈又一圈粗细均匀的线条,将细长细长的长豆角变成更多根更细更长的丝丝,也能够将小小的秋子梨变成轻薄透亮、酸酸甜甜的果干儿……外婆说,晒在阳光里的长豆角、倭瓜条滴出的汁水都是甜的,而我,只知道阳光里,外婆修长的手指像在蜜水里施了咒语,它碰触过的东西都是甜的。
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为什么,它缝在我衣服上的扣子是甜的,系在我头上的蝴蝶结是甜的,挂在我衣襟的端午的小荷包也是甜的,那只小巧的荷包,绣着淡粉色的花边,荡在端午的风里,轻柔的风也是甜的……
外婆也曾在我的两根辫子上插了几朵玫粉色的刺玫花,它们的香气一定是更甜了,引得几只小蜜蜂追在我身后绕着我的辫子飞呀飞。别替我懊恼它们为什么不是蝴蝶呢,就是这几只蜜蜂也足以让我快乐,它们已经在小小的心里掀起了惊喜。
蜜蜂我是不怕的,乡村里长大的孩子,有丰沛的与虫蚁为伴的经验。小时的我就能轻而易举地捉下落在花蕊间的小蜜蜂,捏着一双透明的翅膀把它的大肚子朝下,在用口水或水桶里蘸湿的衣角上蹭一蹭,肚子末端的尖部就会吐出一小截儿细细的蜂针,用手指轻轻一拽蜂针就全部出来了。
然后心里荡漾着为民除害般的欢喜,放飞或把玩一会儿。直到后来,我在养蜂的阿伯那里知道了蜂针的秘密,失去它,蜜蜂会死去。蜇人的蜜蜂把刺出的蜂针留在人的肌肤里,仅仅为了自保,却还是死去。那些一直雀跃在阳光下的欢喜里,第一次泛起淡淡的悲伤。从此,再没有做过一次拔蜂针这种淘气的事儿。
我也在土蜂的巢里偷吃过蜜,看见许多白白嫩嫩的虫子住在蜂巢的洞洞里。那时我还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蝴蝶和蜜蜂小时候都是虫子,那软软的蠕动的身体,和美丽的自由飞翔的翅膀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这些,外婆都不知道。外婆可以把我丢在雨里、雪里、泥土里,但绝不会把我丢在任何危险里。我也常有被虫子弄疼的时候,比如那些美丽可爱的“糖宝”,常常躲在我看不见的叶子后面,蛰痛我的手臂。又是外婆修长的手指,碾了马齿苋的茎叶在我微红的皮肤上揉搓,黄绿的汁水渗进灼热的疼痛里,疼痛便消失了,被碾碎的马齿苋在手臂上散发着清香,是甜的。
外婆的手不仅灵巧,还很神奇。有多神奇呢?她能把普通的饺子捏成小鱼,把腥腥的鱼做成美味十足的晚餐和罐头;她能把一张无奇的纸剪出一串手拉手的小人儿、胖乎乎的娃娃、虎头虎脑的大猫和肥胖的狮子狗,也能让这些东西通通在墙上动起来,活起来;她能让朴素的黑布围裙开出饱满的花枝,也能让这些花枝招摇在洁净的小院里……
那年冬天,我生了鼻疮,涂了许多种药膏都不见好。外婆用她修长的手指捡了两颗山杏核,用钳子夹了放在炉火里烤。通红的炉碳映着泛黄的灯光,影子里外婆的手指更加修长、神秘,它把两颗烤透的黑黢黢的山杏核取出来,砸开,碾碎焦透的杏仁,油滋滋地散着糊香,涂在鼻疮上。第二天早晨醒来,鼻疮竟好了大半,又涂了一次,第三天早晨便痊愈了。
更神奇的是,外婆的手还能探穿我所有的心事。当我渐渐走进人间的风雪,当我行在人生的歧路茫然而又凛冽,当我卡在半截崖壁上无助而又决绝,当我归家若无其事地躺在外婆身边亲昵,外婆正摩挲着掌心的手忽然停在来,丢给我一句话:“人啊,不能为难自己,不用太在意别人的想法!”
它轻而易举地捉住我的芒刺,多像小时候的我,轻而易举地拔下小蜜蜂的蜂针。但不同的是,我一直梗在心间、梗在喉咙里、梗在脊背的芒刺在被捉住的瞬间便化成了一汪柔软的水,在崖壁的渊底汇成湖泊,在歧路的路口流动成河,那只荡在水边的船儿,是外婆抚过人间风雪的手。
它没有让我像小蜜蜂一样,连带着内脏拔出那根锋芒的刺,也没有让我成为一只带着锋芒的刺警惕生活的蜂儿。
我的渴盼、我的执念、我的迷惘……它都一一探查,就像小时候,它随时随地能够抓住我的小心思。红彤彤的花棉袄、花花绿绿的打口袋、甜腻腻的豆馒头……我刚刚想到过它们,它们便会出现在我眼前。我正想着怎样爬上大雪堆,像芦花鸡一样在上面走走,留下几枚爪痕一样的鞋印子,外婆的手就把我扯开了。
也是在大雪纷飞的冬天,外婆的手把一条长长的白布条系在我头上,牵着我的手一步步翻过过人生里最高的雪堆。
现在,我的外婆,她也住在天上,时不时剥一颗星星给我。
而我,时常会学着外婆的样子,让长豆角变成更细更长的丝丝,用马齿苋揉搓灼痛的手臂,把普通的饺子捏成小鱼,把腥腥的鱼做成美味的晚餐和鱼罐头……
我还经常,学着外婆样子,偷偷摘一朵天上的云彩,把她剥给我的星星一颗一颗包裹起来。
我学着她的样子,在柔软的星光里化掉一根根萌芽的芒刺,穿过人间一堆又一堆的雪。
2020年12月7日/读诗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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