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功于全世界范围科技、经济的发展,这也许是有史以来表达欲最强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任何事都能与任何人息息相关的“小”时代。不论你愿意与否,除非你是一个极端的、知行合一的陶渊明、阿米什般的人,否则迟早会被拖入某些事件的舆论场漩涡。
如果你恰巧对某些事件产生了兴趣,继续深入下去,那就更不得了,就像是在汪洋中潜水般,大海是既深且阔。更糟糕的是,你能看到的东西,99%都是二手的(2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被不知多少人交替嚼过再喂进你的嘴里,这之中有多少偏差(bias)呢?运气好的话,你有机会寻到不同的信息来源对冲一下味道。但这只解决了一个问题,还有一个几乎无解的问题,那就是二手信息必然是压缩过、简化过的信息。
大家喜欢把坏事的原因归于人的蠢或者坏,但我觉得至少还得再加一个“懒”。是的,我们是懒的,懒惰无罪,因为懒惰是经济的,懒惰带来的是最佳性价比、最大ROI。因为恰饭和安全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直立动物最优先解决的问题,所以我们大多数人愿意接受,只费一点力气就能得到一个压缩过、简化过的信息的海洋。每天茶余饭后,我们只须在里面捞一捞,再嚼一嚼与小伙伴分享,就满足了我们一部分更高级的马斯洛需求(归属、尊重和自我实现),这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只有当我们发现,不对啊,好像这个事情会影响我、或我关心的人们的生存了,只有这时,我们才会拿出极大力气,去钻那一层一层的信息背后的事实细节(人物时地事)。但有时,为时已晚。
特别是疫情和战争这种大事,任何人或组织,没有拥有上帝视角,几乎是不可能钻到头、拿到所有细节的,因为它太复杂了,涉及太多实体、太多话题和角度、绵长的时间(历史)。谈细节等于在谈事实真相,一手信息收集太费力,二手信息可信度又低,更麻烦的是真实世界本身的复杂性,各种细节互相关联、纠缠甚至矛盾,你没办法轻松地把它们直接摊到一起,支撑出一个有明确方向的结论。这中间有非常大的思考空间,如果全部摊开来究根问底,好家伙,一个图书馆(光是新造学术概念的词典就能堆满一个书架)。
因此我们在思考这些事情、表达自己的想法时,只好试着做一些简化。
第一种简化的工具是“抽象”,抽象是形而上的。或者是把一整个复杂的系统考虑为单一个体并加以命名,比如国家;又或者像本文一样,讨论的都是概念化的内容,避开具体细节不谈。像“民主”、“自由”、“权利”、“道德”、“正义”,都是高度抽象的概念,看不见摸不着。哪怕是“民众”、“社会”这样有似有实指的词汇,我们也很难搞清其范围。
第二种简化的工具是“类比”,类比是形而下的。比如,我们把大型组织、国家用个人来类比,把它们在事件中的价值点、行为和动机用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交往中的价值点、行为和动机来类比,利用每个人都有的日常生活经验,来更轻松理解整个复杂的局面。
到这里先声明我自己的观点:工具是中性的,只具有功能或者说可供性(Affordance),工具能与事物交互,造成某种变化。工具的“中性”具体有两个层面,首先交互对象的选择,即它用在什么地方,是由使用者(通常指人)来决定的;其次,工具所造成的变化,其本身是中性的,好坏、价值,是由拥有具体价值观的具体的人判断得来。价值是主观的,如果说大部分人都认为某个事物是“好的”、“正义的”,那只能说因为他们达成了价值观的共识,而非找到了某种客观真理。
抽象、类比这两种工具也是一样,它们用在什么地方,结果是好是坏,完全取决于我们。
作为一个有具体价值观的具体的人,我个人觉得这两种工具是双刃剑。好的一面前面已经解释了,它们带来的简化迎合了我们的懒惰,有经济意义上的好处。接着是坏的一面:
抽象的缺点在于:它去掉了细节,无论是事实的,还是概念的。
缺少事实细节,任何论点都变得可疑。这个问题大家都知道,所以更高级也实在非常常见的玩法是cherry pick,也就是有选择地展示部分事实细节,能支撑某个论点的那部分。对其中一些证据的不可靠性,或者对任何反方向的证据视而不见。更糟的甚至还有捏造和再创作。这种屁股决定脑袋的情况大家见得太多了,背后除了“坏”(有意识的,为了牟取某种私利),也可能是“蠢”或“懒”(没意识的跟从、取乐,或者懒于厘清问题)。
缺少概念细节,真正的交流沟通将变得困难。当我们都声称我们支持“自由”时,可能你说的是“不伤害到他人安全为前提可以做任何事的自由”,而我说的是“X你狗X的老子爱干嘛干嘛”。那我们还谈个XX呢?(原谅我最近玩《赛博朋克2077》受到了某种祖安影响)。这些概念有充分的讨论价值,但君不见,对于这些概念的研究,养活了至少半个社科学界,而我们在谈论它们的时候,又已经、或是愿意花工夫理解到什么程度呢?
类比的缺点在于:它本身利用的是事物之间的相似性,但相似与相同是互斥的,你能想象出相似度100%是个啥情况吗?若我们类比得当,能省去很多繁琐的解释,甚至有新发现,比如说苹果是一种酸甜味的水果,可以用来做果酱涂面包,而樱桃与苹果相似,也是酸甜味的,所以我得出“樱桃可以用来做果酱涂面包”。
但当你把国家关系类比为人之间的关系,这个领域切换的步子就有点大,我们需要好好审视。如果你说的是,两国交战,第三国不应马上介入支持某方,首先需要理清事实原委,因为这可以类比“两个人打架,第三个人不应立即帮某边一起打,而是先弄清原因”。我觉得这算是ok的,只要有前提:这个第三方是中立的。
如果你说的是,A国、B国、C国,A和B有仇,A和C也有仇,所以B、C之间虽然也有点不对付但要先合作起来对付A,而C有个儿子D是个“大孝子”已经和C断绝关系了,但现在想要进一步投奔A和A的一群小弟{a1, a2...}。C因为怕A利用D来搞自己,忍无可忍跑去武力教训C,A和{a1, a2...}也不直接帮忙但暗中实力给D套debuff,而B发言暂时谁也不站,尊重所有人维护自身安全的权利,但C也有其苦衷,被某些人逼得太过分。实际上,A这样做是为了同时压住C和它自己的小弟{a1, a2...}........
对于这个类比,我首先想问的一句是:这是个黑社会剧本吗?
其次要问的是,你怎么解释某E地区和B之间的问题呢,E不也像是B的“大孝子”吗,那B到底要不要打E一顿呢?不同人的想法是:
- 对自己的孩子就是要狠狠打,别人的无所谓(这样貌似结论是,B就是个双标?)
- E根本就不算B的孩子,或者D根本就不算C的孩子(问题:怎样算是孩子,怎样不算是孩子?)
- B表面上是这样想的,但目前的情况还没到摊牌的时候,要等A再弱一点,B再强一点,再下手
我再问,那A这样做是如何压住C和{a1, a2...}的呢?有人的解释可能是:
- 对C,我和{a1, a2...}有借口经济上进一步惩罚它啦,根据道上的规矩,我冻结它在我钱庄上存的钱
- 对{a1, a2...},这样一打它们就被C这个狠人吓到,更要和我搞好关系了,一天天还想着自己憋劲摆脱我,还要跟D做买卖,企图抢我生意
讨论无限延伸,都是基于国家和人这个类比的,这样讲故事娱乐吸睛效果MAX,讲的人和听的人都很爽,但当我们挑任意一条继续深想,都会发现有很多额外的东西要考虑,须不断重新解释、修正这个类比。但实际上这个类比忽略了太多根本的东西,我们迟早会在某一步修正上碰到没法圆的情况。
比如,B和E可以类比为父子关系,那请问B的政权和E的政权,这个“政权”,或其背后的“执政党”,是人身上的什么器官呢?另外,明明B父E子,为什么反而是后者更早建立呢,甚至前者的执政党成员里,很多都曾经是后者前执政党的成员。又另外,孩子的妈是谁?是无性繁殖?又或是像神话一样,自己的一块肉分出去就变成孩子?再另外,你怎么解释ABCDE中每个具体的人呢?人身上的一个细胞?而这些细胞居然还对ABCDE干的事情持有相同或不同的看法,它们都有独立意识?政党和人这些重要的实体,在类比中全被简化没了,而且根本打不了补丁,而这些实体其实才是真正做出所有行为、承担所有结果的对象。
如果我们想要用类比来帮助做一些初步的理解,那是好的,但如果想拿类比物作为模型,以解决实际的问题,那除了低效外,可能错到姥姥家了还不自知。
此外,类比还会带来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它会强迫我们选一个阈值,来区分“相似的”和“不相似”的。一旦这种逻辑用在人身上,具体的人就会被拆分成不同的群体,而群体之间会自动因为那些“不相似”的部分互相排斥,即使它们有更多的相似之处(至少我们都是人类,对吗)。
这再配合起抽象就更糟了,群体对个人进行了抽象,导致以偏概全和刻板印象,更易形成对立化、仇敌化。此外,群体的抽象还使得人被异物化、陌生化了,我们失去了共情的能力,不再尝试理解和沟通,忽视不同角度的解释,选择站队和双重标准,使对立逐渐极化,造成的后果是难以估量的(他们就该被消灭,他们怎么可能是跟我们一样,有血肉、有家人、有悲欢、有梦想的人类呢)。
到这里,本文似乎有了一个结论,抽象也好、类比也好,在我们认识和解决疫情、战争这种非常复杂问题的过程中,它们有一定益处,但若我们太过依赖,可能会出大错。有些复杂性是无法被简化的,是必须要我们集中精神去啃下来的。它们就是那些具体的事、具体的人,那些具体的困难和痛苦,它们才是第一性的。如果无法做到对具体的关注、查验、分析,我们就会被抽象蒙蔽,被类比误导,最终得到是一个闹哄哄的,所有人都在表达自我、党同伐异、为抽象牺牲具体的世界。漂亮话下面,依然有人在流血。
须知,在我们都知道的那栋建筑上,写着“世界人民大团结”,一个多么美好的愿景,我相信没有人是真心反对它的,但因为主观(文化、价值观)和客观因素(利益、历史旧账)的差异,这是极难做到的了。而“世界人民”这个抽象,背后难道不是我、你这样具体的人吗?
如果我们作为具体的人,都一味求简化,在思考问题、表达意见时,无法落到具体的人和事身上,无法以同一标准努力去理解、沟通,去求同存异,去具体化这个抽象的愿景,那我们就更不要指望世界可以朝好的方向发展,甚至可以看到,这些无谓的表达反带来了更大的撕裂和冲突。果真如此,那我们充斥整个时代的表达,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我们对世界的前进没有期待,那表达是一种浪费,不符合“懒”的精髓,若只是为了在社交中攫取归属感与尊重,那是否能找点更无害的方式?如果我们真的有所期待,那我们不能懒,做有实际意义的事,如果有必要表达,要尽力使其有益而无害。无论是站队、宣扬、说明还是调侃,如果我们明知表达可能带来的不良后果, 一定要挥霍自由表达的权利,或者故意要做反方向的努力,那我们只须记得,事情的发生,还可以归因于人的蠢,或者坏,而在这个一切息息相关的世界里,你我不见得能每次置身事外。
千头万绪,落笔而出只是些不成熟的东西,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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