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重要的时代,总会留给许多人难以忘怀的记忆片段。一千个人回忆三线建设,也许会讲述出一千个热泪盈眶的故事。而今天我要诉说的,仅仅只是一个小三线的军工对三线的记忆片段。
一九八二年冬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十四岁的我和家人,被父亲工厂的一辆大卡车拖进了湘峰机械厂,被安置在一间大约十平方米的“干打垒”的宿舍楼内。在我眼里,湘峰是一个比农村还差还艰苦的地方,真的不如我们农村。可在农村人眼里,我是吃国家粮的,进城享福了。这种落差,很难形容,我哭丧着脸。当时,父亲耐心地劝慰我,说这比他来时好多了。当年,他背着包到这里报道时,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他丢下包就去进行选地址,测绘,画图等工作。父亲还说,如果他晚一天来,我就会在这里出生成长,不用等到相隔十四年才来这里。听父亲诉说,我才知道,父亲接到调令时可带母亲同来,他决定第二天去公安局迁母亲的户口,然后一起来。没想到一个电话,让他马上起程。他想都没想,打包就走了。这一走,就是夫妻分居十多年,直到国家为解决知识分子两地分居问题才团圆。
时至今日,我就此事追问父亲,是否后悔那时的匆匆前行。父亲说,不后悔,那时,“三线建设”是全中国的“天字第一号”工程,是压倒其他一切的重中之重。中央一个号召,要什么给什么,要哪个厂就给哪个厂,要什么人给什么人,大家都觉得参加三线建设很光荣,没什么计较。没有房子,自己搭建;没有菜吃,喝盐水汤。那时的原则就是“先生产后生存。”“先生产后生存”,在今天看来,这显然与以人为本的现代精神相抵触,但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却是天经地义的革命精神。就像“说走就走的旅行”,对现代都市人来说,是时尚和洒脱。对我们父辈那代三线人而言,则是使命与担当。更多的还是荣耀——那个特殊年代,自己能“好人好马上三线”,参加国家保密的军工事业的建设,施展一腔报国热忱,这是何等的信任与幸运!最让父亲津津乐道的是,他作为一个小小技术员,在省城开会汇报时,住在只有省委领导才能住的宾馆,享受省级领导的待遇,那时,他真的很激动。他说,从这些小事上看出国家对三线建设的重视。后来,我翻阅三线建设的史料,印证了父亲当年对三线建设的理解。(从1964年到1980年,在长达16年的时间里,国家在“三线建设”上的投入达2052.68亿元,占同期全国基建总投资的39.01%,超过了1953年到1964年11年间全国全民企业基建投资的总和。)真正了解三线建设的历史,我理解了父辈们的选择和奉献。
那时候,虽然很艰苦很辛苦,但是父辈们心中都有着一种信念,就是祖国需要我,人民需要我,一定要把自己的工作干好。父亲说他印象中,没有人偷奸耍滑,也没有人消极怠工,没有人提条件,也没有人抱怨,大家都为了三线建设攒着劲拼着命。那时每人全凭一双手、一把锄头。现在一辆推土机两天就能完成的工作,当时需要100个人忙活半个月。那时的工资是一个月29块钱,有些不理解的人嘲笑三线职工干一个月,不如一只“老母鸡”,还真的有一位老母亲以此为由逼着自己儿子回农村的。就这样艰苦的环境下,父辈们艰苦奋斗,以一九六五年为起点,在湖南涟源一个小山村那荒芜的山坡上,从基建到建成投产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建成了一个小型的兵工厂。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单一到多品种,这些优秀的三线人,一次又一次,用行动,用喜报向寄予厚望的上级领导汇报。
父亲讲述他们在三线建设中拿到多个第一的喜讯时那份自豪,没有参与的我是无法体会到的。我印象最深一条喜讯是湘峰机械厂的广播传播出来的,那是我厂夺得三五榴弹的研制任务。那时,我听到喜讯笑得特开心,因为,父亲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那时,我和众多三线子弟一样,进入父辈们建立的工厂,继续着三线建设的事业。不过,我们进入不久,国家体制改革,大部分三线厂经历改革合并重组,也有很多三线厂迁入就近的城市。
一九九一年,湘峰厂就近迁入娄底市,又一次大迁移,卡车载着家具和离厂的人络绎不绝,离开涟源,开在通往娄底城区的路上。被长时间的车程折腾累了的孩子,趴在大人怀里,偶尔伸出头回望,眼神里有眷恋不舍,也有对未来城市生活的好奇与向往,我想他们的心情也如我当初进入湘峰一样。当时并没有人能想到,在随后的日子里,迁入城区的三线厂陆续破产,自豪了一辈子的老职工,会遭遇下岗。
大经济转型期,改革的阵痛难免,而三线厂曾经的光荣,注定了它在现实中的落差更加巨大。然而,不管是父亲还是我,不管我们经历的是什么,我们回想起来,都对自己参与三线建设无怨无悔!或许是长期的耳濡目染,我们也受了父辈们的影响,承继了军工之魂,总觉得,作为一个军工,铸剑卫国是很自豪的。作为一个三线人,许许多多特别的记忆,总是在不经意间,被某些数字,被某些特有民词重启,重启之后,那些曾经的美好,曾经的付出,就像电影里的片段,一幕一幕的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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