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妈

“柱子妈喝了药了...真是可怜！”从老家回来的老妈叹气地说，“养了三个孩子又怎么样，没一个孝顺的，竟把一个妈活活气死了……”妈妈边扫视着我们边带着哭腔说到。“咋就喝了药呢？”姐姐芳生向来是憋不住话的，“咋就喝了药了？还不是因为她的那些不孝顺的妮子和小子么，亲妈从亲戚家回来受了气了，还不应该在孩子面前骂几句么，这些孩子不但不给亲妈出气，反倒帮着别人数落自己的亲妈不该在亲戚家孩子结婚的时候抢了人家婆婆的风头，瞧说的叫什么话，儿子闺女说自己妈做错了，这有了良心么？” 妈妈越说越来气，甚至拿着手把芳生和我都指了一遍。“就因为这个，也没必要喝药啊，也不值当啊，柱子妈看着也不像那么想不开的人啊！”芳生继续无所谓道。“还有更好的呢，惹自己妈生气了，三个孩子都不去哄，晚饭也不去做，自己出去吃了就完了，完全不管被气得半死的亲娘！柱子妈上邻居家借盐的时候，邻居半惊讶地说'你家柱子跟我家顺子他们几个在外面摆了一桌菜，我刚吃了回来，你没去么？'你想想看这柱子妈听了这个还受得了么，转身回去拧开一瓶农药就喝了的，就让那群畜生孩子很哭去吧！看把自己妈气死有多好受！”

妈妈恨恨地说完这些话便进自己屋淌眼抹泪了，芳生进去陪着劝了劝，我随意弄了些东西做晚饭。

柱子妈？这个名字明明很陌生，但好像又很熟悉...

我和姐姐芳生都是在老家长大的，印象中哥哥金生总在姥姥家，姥姥是不舍得哥哥在老家去做活计的，于是便总是接到自己身边惯着的。芳生和我不上学的时候总是要去地里帮忙做活的，紧挨着我家棉花地东边的那块儿就是柱子家的，柱子比我哥哥都大，我们总是唤他“柱子哥”的。我其实没见过柱子哥几次，总是在帮棉花打点儿逮虫的时候见着柱子妈和柱子的两个妹妹，我叫柱子妈“大娘”，“柱子妈”是我妈和其他长辈们叫的。在老家，女人只有生了儿子才会被这么叫，意味着自己当了妈，不再是媳妇了；若只生了闺女或什么都没生，还是被叫做“那谁家的媳妇子”，意味着自己并未做母亲的。柱子妈总在头上戴着扎巾，身上穿着灰色或绿色的旧涤纶布料从领口扣到下面的上衣和又长又宽过脚踝的裤子，脸上黑乎乎的好像总也不洗似的，一开口总是唾沫横飞，若不仔细看，是注意不到那口既黑且黄的牙齿的。我小时候是不敢离她太近的，她说话总是很大声，且时常在骂闺女的。我只记得那次柱子的大妹妹只给一个来回躺儿的棉花打完点儿就回去了，她扯着嗓子喊“大妮儿，你回去吧，你回去了你哥肯定揍你，我一会儿回去了非拿棍子把你的腿打断不可”，她好像想起什么似地说“回去把厨屋门后头埋得红薯拿出几块儿来煮上，你哥爱吃的”，她的闺女并不回头，这使得她更加生气，直骂到下了晌才作罢。

小时候，我看到柱子妈和我妈说话，心里总会很害怕，像小时候偷了钱被妈妈发现被拉到街里指着自己说“她养了个小偷”一样恐惧。因为每次妈妈和柱子妈说完话回来，总没有什么好脸色的，我大声嚼饭会被骂“小兔崽子”、吃饭慢会被骂“吃这么慢装给谁看”，我那些时候心里是很讨厌柱子妈的，甚至偷偷跑到空地上，对着光秃秃地土地骂着“柱子妈是个坏女人，看她把妈妈都带坏了，坏人不会总好的”！

是了，柱子妈是坏女人的，我小时候总是这样认定的。就连后来在下地回家的时候路过她们家门口，看见柱子爹拿着烟头在柱子妈身上摁着并骂骂咧咧地，柱子妈低着头缩着肩往后退的那场景，我甚至有些欢喜的，心里想着坏女人果然不会总好的！

可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像错愕，就像路上突然拐出来一个未知的庞然大物而我不记得要逃开一样，她散着头发跑到街上，见着人就给他们看她胳膊上被烫的起了泡的伤疤，并连哭带闹的说着自己如何日复一日的为着一家老小吃穿而家里地里两边跑，跑的连个人样都没有了，结果还受这样的虐待，自己没做啥坏事的，命不该这么苦的！最后街上站满了指指点点的人，她便越哭的厉害，甚至把自己老公在床上如何“虐待”她都说了出来，很多人见她说的不成样了，便把她连哄带推地拽回了家。她出够了气，街坊邻居也说了许多类似“柱子爹不该做的这么过火”的言语，柱子妈便擦了泪、仰起头、撸起袖子进了厨房。

我那时候不再认为她是坏人，只觉得这个撒泼变好只在一瞬间的女人是只“怪物”了。

我上了学之后，便很少见到柱子妈了，妈妈也很少再骂我“小兔崽子了”。

最后一次见柱子妈大概是初二那年九月，我家要搬到城里的那天。那天我妈炸了很多在过节的时候才弄得东西，她带着芳生和我挨家挨户地送，送到柱子妈家的时候，她耷拉着脑袋在扫院子里的地。妈妈把东西塞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有外人进了家了，她把妈妈碗里东西倒在自家的盆里，又盛了一满碗新蒸的面条出来，我妈推说我们都吃了饭，她只不接，我妈只好作罢，说了些这么多年两家交好的套话便带着我们出来了。那次很奇怪，一向喜欢骂人的柱子妈几乎没说什么话，反而摸了摸我的头，这让我生了好多惊恐。不过，好在我就快离开了，我终于离开了的，我为着我的离开而高兴，哪里看见柱子妈胳膊上戴什么东西呢！

奇怪的是，妈妈从那天开始，对我竟然和颜悦色起来，不管我站着坐着让她多看不过眼，她都只叹口气而已，后来竟然因为爸爸提出让我辍学去外面打工的时候和他吼了起来：“还去打工呢，不知道柱子的二妹妹去年再外面被人拐了然后没了么，那孩子才比二妮儿大两岁啊，你就这么狠心啊，急着把闺女推火坑啊！”爸爸没再做声，也不再提及让我辍学的话。

现在想起来，柱子妈大概是想起没了的二妮儿了，所以才摸了摸我这个二妮儿的头。

后来升高中、大学，多年过去了，柱子妈这个人早就不再我的记忆里了，直到今天！

妈妈吃着我弄的素土豆丝和鸡蛋汤，抱怨着说菜太素了，我都这么大了还只会弄些简单的菜，都是被她惯坏的结果。我并未反驳，只是问了问柱子妈什么时候下葬？说完之后自己都被出口的话吓了一跳。“应该过几天吧，我又去不了，所以也就没注意听...”妈妈看了我们一眼，继续道：“ 这养孩子居然养出了白眼狼了，要是这样还不如一出生就在尿盆里淹死的好...”我和芳生都知道妈妈的意思，但芳生今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妈妈一起骂东骂西，而是和我一样沉默。

“那柱子自己坐在院子里用大盆洗着衣服，那大妮儿会管么？原来有娘在，还能吵着骂着大妮儿去做饭，当妈的去给儿子洗衣服呢。现在谁心疼柱子啊，妹妹那是人家的，要是有娘在，这妹妹嫁了人至少看在娘的面子上还能帮衬着，现在大妮儿会去理会哥哥么？到底是柱子自己作的祸……” 我无意跟母亲争论，便端着碗去了厨房。

我突然有些好奇，柱子妈在喝药的时候若想到自己的儿子无人照顾，她会不会就改变主意了？她明知道，女儿是不会帮着哥哥的，那是不是再想死的心也会回转过来了？毕竟儿子是自己的根儿，闺女总是人家的，既然是人家的，我养了这么久不让她付出些太便宜她了，自然这亏本买卖不能这么做，她想到这里会不会挣扎着求救呢？或许她求救了，只是就算别人看到了，只当她肚子疼装出样子吓儿女呢，毕竟这种事是不稀奇的，于是就没有理会了。所以，等到她没了言语、没了动作的时候有人终于意识到她喝了药了，可为时已晚。家长会把孩子拉的远远的，生怕还有什么残留药液会溅到身上，等到她被放到棺材中，再来和邻居打听着这死的缘故是什么？然后所有人齐声骂着地上正在哭的儿女又多不孝顺，顺便拿来威吓自己的孩子将来莫要学成这样...

柱子妈最后是什么模样我不得而知，但这有什么要紧呢，毕竟谁都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