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
记取少年时，江南小村，傍清河一带，澄明如练，人家错落，枕水而居。或枫杨孤立，或绿竹成群，自然而生，枝条弯垂河心，每有风吹过，轻拂慢掠，凌波微步。时逢初夏，风气温润，长板桥上畅望，一脉碧波，葱遮茏掩，无中生有，两岸在水，映照幻变。顺桥筑坝，水满而出，游鱼乘青瀑，疏影携飞白，淙淙直下，声空荡耳。缓流受阻亦急湍，水湾或桥底，则有深潭。乡人蕙兰芳引，就河阪形势，修葺步阶，搭青石板，高低接连，应变河水涨落。浣衣洗菜，捶捣揉搓，笑语家常，人迹不绝。流到静时出浅滩，瘦而成溪。春尽水无寒，裤脚挽过膝，探入溪流，卵石以水为琴，水五声波十色，何止千里。鱼群围戏，啄吻脚踝，驱之又回。下游东向折北，河湾迷雾白茫，日照村野，竹修林茂，风扫竹叶，沙沙索索，纷纷袅袅。万物安然静谧，当时不老，而今杂堆乱积，旧忆薄梦，此生不复见也。
壬寅五月十九
大林寺樟花
江南四月 春夏交接 粉谢红残 万木轻翠 华盖丛中 樟花正盛 三五散落 百千成行 色泽清丽 姿态曼柔 浓香飘溢 芳菲不尽 日间嘈杂 充鼻不闻 夜里随风 流窗入户 且伴贤良 共筑一梦 不枉此岁 还期他朝
壬寅三月十三
昙花庵
日日途径昙花庵 心头事重 浑然无觉 今始知神之所示 令余冥冥流离此地 察倾心倾力寻寻觅觅者 莫非梦中昙花也 昙花一梦是人生 故不应有恨
壬寅正月廿九
秋风寥落忆畴昔
陵晨风微，薄雾轻缭，叶黄复岁寒。余时龄三十有三，十数年曲折间，几番心诚所系一家，然事似终违所愿，方知有命若洪流也，不可逆之。
追忆畴昔，三冬六夏，岁月淘金，交臂错失而见其心之实，其性之真。每惜浮生不返，其奈若何耶？
己亥十月初二
燕山彳躅
余寓居燕山之地，十年有二。光阴轻流，孤苦无痕。生性少疑，独行于世，屡受狰狞谲诈，曾几望绝。幸文字不相欺，随趂左右。日间眠沙，微灯翻锦，得遇同行者数人。诚心以待，淡交清往，无所横求，是谓天之厚我也。
天高日暮，地阔路远，飞霞流火，千里相送南下。恰对当年，初临燕山，雪大如席，寒浸肌骨。向来人间事，因缘既定，仿若匆匆但为相见。其浅薄者，初逢即知，已然别过；其可悲者，经年共事，乃不相识，惜取欢喜，乐得当时。其深重者，怎生慧眼，辨它原为偿债，何求一了？
世途遥遥，数罹险恶，然余心冥顽，不以钱财多寡分贵贱，不以形貌悦恶言美丑，不以知识渊陋论高低，而见慈怀幽若者，敬佩之。
昼夜未止，寒暑织龄，摧心之事往矣，不供回眸。舟马俱齐，翠履翩跹，而前途未卜。情深一往，且不顾他年若何。
戊戌五月廿二
夜海星灯
日月流转梭织，槐香复袭绿窗。
死生有数，其外无定数。多早晚钱别乱花，要是有个什么事呢，谁能想到。半生为人父母，哪有容易的，有些事，你们也该有担当，母亲嘱咐着。
惊于母亲大智所在，连连称是。母亲识字寥寥，却待人如此，一言一行堪为灵魂注解。
几十年冷暖，数罹艰戹，母亲不肯嫁痛于人。常思何为贵，忽觉母亲当得起一个贵字，乡野老妇之清贵。人生若有巅峰，怕也只这一个，余者莫不疯癫。
母亲赠我以慧觉，而察其形影渐远渐淡。此前愚以为，所感构筑万物，怎知血缘原要一生了结。
远夜漆黑无边无着，深宵归乡一次次，披夜于老屋门前坡上，星垂平野，但觉周遭恍然。
2018／6／5
人情中断录
微风疏影，小雨清闲，临窗伏案抄兰亭。忽闻人语声，见姑母携家，从烟雨中来。
搁笔迎出门，姑父随我走至书桌前。纸上字迹未干，直言清秀。又查问诗文词句，一一对答。自此，颇受重于姑父。彼时，兄长师从姑父，图谋一技之长，是为亲上有亲。我自漂泊后，未再见过姑父。
姑母与母亲檐廊下摘菜，年幼蓉妹在旁玩耍。菜蔬洗净，竈堂生火，炊烟袅袅，人情漫漫。家常闲话，慢语轻声，像雾气缭绕在细雨中。东窗台上，仙人球独芳，水珠滢动，花体透白。
未几，饭蔬香溢满堂。父亲坐于正屋方桌上首，啜饮家酿。我以为，那是他最近一个父亲之时。父亲八岁遗为孤蒙，自小无依，稍长流落江南，幸遇母亲相持。姑母系父亲四叔之女，九十年代末，嫁过江南来。当初三五年，过从甚密。我代父亲以为，可稍解半生孤苦。
去冬岁杪，故地重回。闲话往事，母亲忽而幽叹，比年以来，你姑母竟是不近人情。当真一朝发达，难通事理。细想从前之事，岂独姑母大变。世风日下，当罪何人？
尘俗风萧，吹尽多少人间事？少年时，见过最好之人情，淡薄而澄明。
2017／8／25
清秋登览舞彩
浅山俯瞰如带，构筑燕山脉系。山高不过千米，少见巉岩峭壁。风栖雾泊之日，无一目远眺之畅意，赖清晨小雨后，亦有幽趣可寻。
天门仰望，山神相邀，设步阶以迎致。芬葩含笑，淙水嬉流，招槃乐而共欢。木叶染彩，色泽分层，左右映媚，游目不暇。羞花依草，坠露晶滢，甘香漫道，蝶羽翩翾。马兰素紫，临溪蓊蔚。沙参翠蓝，寒涧独蕃。堆心圜抱石罅，白菀贞柔垂岩。朱桥横跨，浅槛盘迴。栾华灼粲，影落玉潭。萝蔓勾栏绕，雨痕苔晕重。鬼伞菇丛簇于残败，桂花耳朽生而纤茸。云梯接钩栈，访客驻烟阁。回眸迭嶂小，呐喊荡心遥。信游攈拾转，碧墀入洞空。青鸦环顾稍憩，泉瀑逸驰飞流。淙声彻谷，溅水蒸雰。末涓沿壁以交滙，嵓穴藏风而鸣琴。雺萃微洒，曲廊折尽别开。琁阶露阙，穷途复至天门。
良辰何许，素景莫负虚设以遣兴，醉览沈心。死生寤寐，吾身销沉琐杂而忧戚，极观一时。
丙申十月廿四
心乡故月
青石记下脚印，恒河沙数。河水照见只影，满坑满谷。末叶尽枯，散落一纵台阶，脚底发出碎脆声响。雾色茫茫，寻遍天际，不见那一鉤黄月。我失在黑夜迷途，一再思念来处。路灯雨立长椅，投下一束皎洁，恍若心乡故月。
多年人事浑浊，也未使我淡忘。父亲曾讲，明晃夏夜，饮至深宵归家。西村小河突起迷雾，三阻趟过浅滩。非因他述说活现，而是我忆记清晰。月明小河色媚，烟波袅袅，水声淙淙。月光照拂，鱼儿在清水里漫步。小桥倒影，比白天更浓。桥头水桦，枝叶扶疏，夜风扇动，轻抚桥身。
少时窗前，分许闲地。母亲隔年植姜蔗嘉蔬。明月朗澈晚上，握卷释手，不禁推窗。甘蔗簌簌生长，促织姜丛斗嘴。月光洒下清辉，落得魔芋叶掌苍润，返炤青蔬垂珠莹亮。光阴匆逝，几株银桂生根。未闻十里桂香，我已离家行远。
岁余十三，移居楼上。晴夜凭栏，老柿荫枝探廊。人声渐沉，周遭虫鸣不绝。烟窗一棵枣树，随我长大。时至秋初，星河斗转，月波盈柔似水，风摇斑驳。每遇此景，难舍入眠。
老屋东临一碧荷塘，泥沃莲茂花重，月阴雾泊露浓。月轮浮沉云海，垣埂排杉森然。园门一角蔷薇，粉白幽暗。枫藤堆生南墙，月携花影戏上阳台。孤立仰望，天女织锦，溢彩流光。
故月他乡常逢，而故乡已无，不是旧落，再无。怀揣心乡，温热。
丙申冬月初六
告母之书
母亲，我已将你的幼子遗失，遗失在经年转徙的路上，在客居的他乡。我寻遍了所有的脚步，再也无法找回，无法找回。
落叶归根，我不是落叶，我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鸟，会死在飞往太阳的途中。一个多么令人震惊的失落，令我泪流不止。
看着你的痛心疾首，我多希望自己瞎了。我多希望你不再爱我，多希望你不认识我，虽然你不知道，你那里的我都是记忆中的。
我似乎早已昏盲，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你一心要送我去的乐土。一切只凭触摸，我的目光如同风吹过世间，雨是我不禁的泪水。
我用今天换取另一个今天，推开生命之门，却换不回昨天的我。当你描述愿望时，我不知拿出哪一个我来聆听，好让它看起来触手可及。
时光流转，将你流到阔海的那一端，在我偶尔的闲暇之余出现，我从不觉思念。海上的风，大而无向，将我带去更远的地方。
2017／8／6
夜游南园
向晚天色灰暗，云似淡烟飘散。雨滴刺穿低空，调和晚气茀然。暮色四笼，弇敛晨间放脱展翅于苍野，乱躁随之渐沉。河岸规整孱羸，怀拥狭长墨带，倒影重笔，觳纹静移，水面微光淡将入无，正当辞别白日之际。石桥栏倚处，她对着他碎念活教经呪，透过低诉琴声，编排满心无端寂寥。槐林夹道，青石错落延伸，掀起触觉如屡若丝，飞上枝子，摘下五月末梢晚夜。略抬眼帘，老柳纷披，目光拂驰，黛草蕃芜，二月兰早已萎灭去踪。
2017／5／30
此与某
此：你是谁？
某：我是你。
此：你为何而来？
某：你躁虑不安。
此：你为何知晓？
某：我是你。
此：你是我？
某：有时我不是你。
此：我胆小怯懦，一丝一毫的失去都会令我感到伤痛。
某：人们都这样，看看他们的面容，就知道他们做过的事。
此：我并不想如此，这让我深陷苦痛。
某：稍有知觉的人，离苦痛不比你远。
此：这让我无法接近他人，他人像烈火一样，稍稍接触，我就感到灼痛。我感到自己也是烈火，也会烧伤别人。
某：人一旦学会了分寸，就给自己上了套，进退都牵动荣辱和爱恨。
此：如何做才能摘下来呢？
某：那是衣服，有人的时候，你不能不穿衣服，除非你是疯子。不过……疯子是把生命交给凄惨的人。
此：我时常被人夸赞聪慧，这似乎让我暂时接近宁静。
某：那是他们说给自己听的，转个弯还显得自己高尚，这是很巧妙的。
此：他们也是行舟海上？我时常觉得没有心的人更让我心生爱怜。我厌倦一切聪明，散发着窒息的臭气，我试图逃离，却从未摆脱。
某：这是一个充满畏惧的独裁者的想法。
此：是的，尽管我没有用尽聪明，却不允许别人对我使用聪明。我害怕我的珍爱远离我，若是意识不到我的可怕，或许会好很多。
某：窗台上的那盆花，你每天都去看吗？
此：好多天没浇水了。
某：你忘了它，是因为它缺少情感和智慧？
此：不，它有时比我智慧，当我伫立它面前时，我常生出这样的想法。
2017／5／21
北窗
花影上墙窥轩牖，微风拂案翻锦书。夜近午时，收拾停当，静默临窗，梧槐并送暗香，越过花梢，北斗与我盈盈相望。忽忆往昔，经年转徙间，我竟皆居北窗。北斗已然老友，今晚来阁，饯我南行。悄然回首，莫不感慨，有酒盈樽，当与同酌。
2017／4／26
遇玉
梦从少年 西行昆仑 越崎通谷 驾驷和田 辗转山川 车劳人烦 神思靡散 俯仰察观 香遇山隅 削肩素腰 秀颈凝露 云髻修眉 丹唇皓齿 明眸善睐 靥比玉魄 瑰姿丽仪 柔情媚语 绰态体闲 披罗璀粲 摇碧彰华 雾绡飘裾 气幽微波 和颜静志 神光离合 轻身鹤立 薄羽流芳 逸韵风生 将若飞翔
2017／3／29
辩辨
自龙泉归来，间有耳闻当日同行绘述神迹异事。未有弗敬，我自独不惊，无觉而避之，究其缘由甚惑。
时有心声暗语，其言曰：彼若大慈，何必索诚？彼若大悲，何以自圣？别尊卑而令忘贵贱，取供奉而使信善行。依此观之，不过尔尔。其宗其道，循述宇宙而已矣。
始觉言之在理，而惟我与其信之也。
2017／2／22
春
时至岁杪，故地重逢，一如他乡老友相见。音容殷殷在目，人面如书；光阴留痕往事，满纸风尘。
早春江南，梅香幽暗，天云涌涌积雪。细雨贵油，草色遥遥泛青。朗夜晴远，清风吹寂，星斗棋布，树影铺地，山河浓深。
乍见人世代谢，恐惊奔流无息。微眇此生，难丈心间天涯路；命不由我，弄拨雪发绕指沉。
2017／2／2
签词
一早，母亲催促我，跟她去敬香抽签。几经水绕竹隐，一处藏佛小殿，青山宝气，秀水灵光。得签词曰：“求调琴瑟不须忧，才上兰舟风打头。若问晚来鸳侣伴，晚来鸥鹭尽优游。”读于母亲听，见她神色稍舒。心下于此自无意，又不忍拒之。经此忽觉，所谓人生意义，难少遂人心意。
2017／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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