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中国文艺传统当中,不管是文学作品,还是音乐、绘画,渔樵都是常见的主题,渔人和樵夫为什么成为一组经典意向?
如果用现代的话来说,渔人和樵夫就是古代精英梦想的躺平生活。
这两年流行一张图,45°角的人生,卷又卷不动,躺又躺不平,其实这种人生体验可不是现代人独有的,而是古已有之。古代很多文人都有这种纠结——不能说纠结是文学的本质,但至少,纠结情绪确实特别容易降低行动能力而催生文学作品。渔人和樵夫,就是这种纠结情绪的寄托。当然,这和真实的渔人、樵夫的生存状态,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主要是文人想象出来的。
自己活得很累,于是假定别人活得悠闲舒适,是常见的心理。譬如现代人也会说村里的二舅能够治好自己的精神内耗,至于二舅的真正生活状态,并不重要,至少二舅自己,是不会有发声的机会的。古人也会假定田园生活很美好,不过,古代农民的苦,实在太怵目惊心不容回避了,所以假定农民幸福,不如假定渔翁、樵夫幸福,来得效果好。
渔夫、樵夫都生活在社会边缘,人口密度低的地方。他们在山水之间,若隐若现。距离大多数人,他们不是那么远,有亲切感;但又有一定距离,适合发挥想象力。所以写渔樵,比写农夫更流行。
早在先秦时候,渔人和樵夫就有了象征的意味。
先说渔人。
《庄子》里有一篇,篇名就叫《渔父》,说孔子带着一帮弟子,在弹琴,有个老渔夫,过来听。听完了就问孔子的学生:“你们老师是什么人啊?”学生当然噼里啪啦把孔子吹了一通。老渔夫说,你们老师人不错,但处世的方法不对,“苦心劳形以危其真”,累得要死,还伤害了自己的本性。
孔子听学生转述了老渔夫的话,惊了,这是高人,赶紧追,向老渔夫讨教。渔夫讲了一番效法自然保全天性的道理。孔子佩服得不得了,要拜老渔夫为师。老渔夫说,你根器差点,还是在世俗中努力吧,我走了。
看着老渔夫的背影消失在芦苇荡里,孔子惆怅得不得了。
《楚辞》里也有一篇《渔父》,这篇比《庄子》里那篇有名多了。说屈原被放逐了,憔悴地在江边行走。来了个老渔夫,说这不是三闾大夫吗?你怎么这样了?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世上的人都肮脏,只有我是清白的,世上的人都醉了,只有我是清醒的,所以我就被放逐了。
老渔夫说,你何必呢?大家都脏你也脏,大家都醉你也醉,肉身在这里,灵魂在别处,这叫圣人不被外部环境所约束,所以才能适应时代。
屈原不干,说这样我宁可去死,让江里的鱼吃了我,我也要清清白白的。
渔夫就笑了,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沧浪的水清澈时,可以用来洗涤冠缨;沧浪的水浑浊的时候,那就用来洗脚呗。意思还是,生存环境咋样我就咋样。说完,就走了。
还有个值得一提的例子是《吕氏春秋》里一段故事。说伍子胥逃亡,前有大江拦路,后有追兵,眼看走投无路,来了个老渔夫。老渔夫载伍子胥过了江,伍子胥答谢他,说我的佩剑,价值千金,给您了。老渔夫说,楚国悬赏,拿住你的人,给很高的爵位,给丰厚的俸禄,这些我都不稀罕,还是救你了,我还能贪图你这把剑吗?于是飘然而去。
注意,这三个故事里,渔夫都没名字,但形象有一致性,都是体现着老庄思想的隐士。孔子是圣人,屈原是伟大的文学家,伍子胥是了不起的军事家,可是这仨在三个故事里,都是渔夫的陪衬,渔夫的境界比他们都高。
这是渔夫早期的形象,再来说说早期文献里的樵夫。
《诗经》里有这么两句:“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大雅·板》)
刍荛就是樵夫。
这句大概意思是,天子想知道国家治理得好不好,就要去问樵夫。
这句话又有两重理解。一重是,越是天子,越要不耻下问,了解底层生活状态。反过来,一个人在提建议的时候,为了表示谦虚,就可以说:“我这是刍荛之言,您参考下就完了。”这是受过旧式教育的人很常见的表述。另一重理解,是樵夫确实懂得多。因为哪家都得生火做饭,都需要柴火,樵夫卖柴,和各色人等都有交流,就了解社会生态了。所以天子想知道国家治理得好不好,去问樵夫,类似于想知道美国大选的选情,可以去问问义乌小商品市场。
《诗经》里就有樵夫发表政论的内容,其中有名句:“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这些贵族啊,真是不吃白食的啊。这句是赞美,还是反讽,你可以自己体会体会,反正自古以来也没有一致的解释,诗无达诂嘛。到西汉末,有个大学者扬雄,他说,士人要是不谈王道,樵夫都要耻笑他(“士有不谈王道者,则樵夫笑之”《长杨赋》),言外之意,樵夫很关心治国。
《庄子》里也有一篇说,庄子在山中行走,看见一棵巨大的树,但樵夫都懒得看一眼。庄子问为什么?樵夫说,这树没用啊。庄子说:“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这棵树没用,所以才长寿,可见,做人,也要没用才能保全自己啊。——这算是樵夫启发了庄子。
在这些说法里,樵夫就有点世外高人的味道。不过总体而言,樵夫是高明的隐士的故事,在早期文献里,远远不如渔夫多。大概,当樵夫还是辛苦了一点。要玩cosplay,cos下渔夫,斗笠戴上,蓑衣披上,拿根鱼竿,船头一坐,感觉就有了。要cos樵夫,哪怕只是抡斧子砍几下,也很考验体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文化人,没准儿就脱臼抽筋了。
樵夫是隐士的传说,是后世越来越多,因为后世文人距离体力劳动越来越远,越不懂,想象也就越任性,甚至把渔樵和仙人联系起来。再来,中国人是喜欢对称的,渔夫那边传说多,樵夫这边传说太少了不好看,需要增加一些。所以有些和樵夫无关的人,慢慢也被说成是樵夫,比如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钟氏是楚国管音乐的贵族,但到了明朝冯梦龙的小说,就把他变成了樵夫。
总之,后世各种文艺作品里,渔樵的象征意味也越来越丰富,大体上来说,可以总结为这么四种:
第一,渔樵生活与山水紧密相关。
这层关系是肉眼可见的,渔夫水上漂着垂钓,樵夫进山砍柴。而山水本身就是有象征意味的。孔夫子就说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
所以,渔夫和樵夫也就和智慧与仁德这样的精神境界,结合在一起了。
第二,渔樵生活与归隐思想紧密相关。
前面说了,渔樵都生活在人类社会的边缘,所以很自然都是隐士的职业。借着渔夫、樵夫,可以表现隐居生活的快乐,再借以反衬现实生活的污浊与不堪。
第三,渔樵生活可能是通往仙境之路。
这一类传说,在魏晋南北朝特别兴盛。第一,这个年代的名士们喜欢嗑药,向往成仙;第二,这个年代不是衣冠南渡吗?于是江南大开发,长江以南山水多,很容易产生山林深处流水尽头,这些人到不了的地方有仙人生活的传说。还有,人往山水深处走,很容易发生人就没了的情况,其实可能就是死了,但正因为死无对证,也很适合编故事:这是遇到仙人了,成仙了。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发现桃花源的,就是个渔夫。他发现了桃花源,后来再去找,就再也找不到了,为什么?当时的人很容易接受的一个解释是,他是到了一个仙境,仙人不希望以后再有凡人来了。所以到了梁朝,有一部小说叫《述异记》,就明确说,桃花源里的桃树,结的都是仙桃,来的人,吃了就成仙了。
像这样,渔樵进入仙境,穿越一扇时空之门的故事还有很多。
第四,渔樵话题,往往还和历史有关。
历史学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有崇高的地位,尤其是古人往往喜欢用历史来指导政治,所以渔樵问答,往往要谈历史。
但要注意,和正史谈历史是总结经验教训不同,渔樵谈历史,是隐士谈历史,侧重一种幻灭感虚无感。对我们现代人来说,最著名的就是《三国演义》开头那首《临江仙》:“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多么宏大的历史,最终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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